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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Iscream (库尔湖上的野天鹅),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流浪的面包树(作者:张小娴)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11月08日01:47:58 星期六), 站内信件

  
第四章 
 
作者:张小娴  

  林方文便是走这条路线去斐济的。 

  我和葛米儿先从香港到奥克兰,然后在奥克兰转飞斐济维提岛。葛米儿一家就
住在维提岛的南第巿,是个旅游胜地。 

  

  在往南第的班机上,葛米儿挨着我的肩膀酣睡。这么长的旅程,对一个病来说
,不免有点艰难。 

  

  望着她,我想起刚刚和林方文分手的时候,我曾经悄悄走到她的房子外面俞看
她,在她身上凭吊我和林方文的爱情,为甚么好像彼此模仿,而我们只能以复杂的
心情去迎接? 

  我为葛米儿盖好被子,用一个软枕垫住她的头,起来去拿些饮料。一住新西兰
籍的空姐躲在咖啡机旁边看书,我无意中瞥见那本书的作者正是林日提到的那个
sai baba。 

  「你也是他的信徒吗?」我问她。 

  

  「早阵子有住中国籍的乘客坐这班机去南第,她跟我们谈了很多 sai baba 的
事情,我觉得很有兴趣,所以买了他的书。」她说。 

  

  「那位乘客长的甚么样子?」 

  

  「她很瘦小,皮肤比较黑,长发,穿着印度沙龙,约莫三十出头。」她向我描
述。 

  

  「你记得她的名字吗?」 

  

  「她姓林的,是你朋友吗?」 

  

  我点点头,怀着满腹疑团回到自己的座位里。空姐遇到林日的那天,正是离开
香港的第二天,她跟我说要回去印度,为甚么却是去斐济? 

  飞机在南第国际机场徐徐降落,我终于来到这片土地了,从一个冬天退回到夏
天。在没有四季,长年酷暑的国度里,悲伤好像也是不搭调的,大家都是来度假,
来寻找快乐的。跟我同机的,便有一队专程来潜水的香港人。

  

  葛米儿的家人都来了:她爸爸、妈妈,三个姐姐和三个姐夫,一家人像是一个
模子倒出来的,长得很像,都是高高瘦瘦,皮肤黝黑。他们一看到葛米儿,便涌上
去揽着她。九个人揽在一起,搅上去像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开始时是笑,然后是
哭,接着又笑。他们分享着重逢的善悦,却又为即将来临的诀别而呜咽,而我,变
成一只鹅似的,仰头望着这棵家庭树,知道自己来对了。我陪她走了这一程,把她
送回去家人的怀抱着,在数不清的年月之后,我还会记得这令我流泪的一幕。

  

  宁静的夜夹杂着各种昆虫的叫声,我在陌生的床上翻来覆去,唯有拿出笔记本
温习,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葛米儿就睡在隔壁房间,她三个姐姐都来了,这四姊妹,时而大笑,时而低声
啜泣,未来几天,也许都会是这样。 

  

  我们害怕的,也许不是死亡,而是肉身的痛苦和告别的难舍。 

  海边有一家潜水店。我早上来到,已经有一队人刚刚上船,准备出发。 

  「有没有去贝卡礁湖的船?」我问店员。 

  

  「已经满了。」他说。 

  

  「有另外一班吗?」 

  

  那个戴着耳环的斐济大男孩说:「一天只有一班,你明天再来吧。」 

  

  「就是准备出发的那一班吗?」 

  

  「是的。」 

  

  「能让我挤上去吗?」 

  

  「我们不可以这样做的。」怹微笑拒绝。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清早,再去那家潜水店。 

  「有去贝卡礁湖的船吗?」我问昨天那个戴耳环的斐济大男孩。 

  

  「有的,还有两个位。」然后,他说,「麻烦你,我要看看你的潜水牌照。」
 

  

  我愣住了,说:「我没有潜水牌照。」 

  

  「那对不起,我们不能让没有潜水牌照的人上船。」 

  

  「我不是去潜水,我只是去看看,我可以照样付钱的。」我说。 

  

  他再一次用微笑拒绝我:「我们只接受往那里潜水的乘客,这是潜水团。」 


  

  就在那一刻,一对外籍男女走进来,出示他们的潜水牌照,要了最后的两个位
子。 

  

  我埋怨他:「你昨天没说要有潜水牌照。」 

  

  「我没想过你没有。」他无辜地说。 

  

  「算了吧。」我知道怪他也没有用。 

  

  「我们有一些初学班,你或者可以参加。」他说。 

  

  「是去贝卡礁湖的吗?」 

  

  「我们不会带初学者到那里。这附近也有许多漂亮的潜水地点,你是有特别原
因要去那儿吗?」 

  

  「你记不记得,大约两年前,有一个从香港来的中国男人,是在这里上船到贝
卡礁湖去的?」我问。 

  

  他笑笑:「对不起,我才来了一年。」 

  

  我满怀失望的离开那家小店。有那么一刻,我甚至痛恨自己不会潜水,我至少
也该弄一张假的牌照。 

  

  「那么早,你到哪里去了?」葛米儿站在房子外面,问归来的我。 

  「我想去具卡礁湖那边,但是,我没有潜水牌照,他们不让我上船。」 

  

  「你为甚么不告诉我?」 

  

  我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也许,我想一个人去凭吊。 

  

  「我可以叫二姐夫开船送你去,他有船。」她马上去打了一通电话,再回来跟
我说:「他晚一些过来。」 

  

  「谢谢你。」我感激地说。 

  

  「你该去看看的,贝卡礁湖很美,是世界上有名的溍水胜地,黄昏的时候最漂
亮。你去到的时候,刚好便是日落。我从前最喜欢在那儿潜水,可惜我现在没没潜
水,他们也不会让我去,你要一个人去了。」停了一下,她说:「可以代我问候林
方文吗?」 

  

  我点点头:「你要跟他说些甚么吗?」 

  

  她想了想,说:「就告诉他,我很怀念活着的滋咪。」 

  

  我朝她微笑:「他会比任何人更明白。」 

  葛米儿的二姐夫开了一艘白船来载我去贝卡礁湖。他是在斐济出生的第五代华
侨,已经不会说中国话了,我们只能用英语沟通。当一个人不理解另一个人的母语
,一切都好像隔了一层,这样也许更好,我无需为我的沉默解释。

  

  船到了贝卡礁湖,一轮落日被浩瀚的水淹没了,变成无边无际的红。海在空中
飞翔,这里躺着一个我爱人,两年来,我没能为他撒一把泥土,不知道他是否睡得
安稳。

  

  

  我跟葛米儿的二姐夫说: 

  

  「你可以等我一下吗?」 

  

  他点点头。在橘子色的亮光之中,我看到的只是一个轮廓。 

  

  我预先在衣服下面穿了一袭黑色的泳衣,现在这刻,我脱掉身上的衣服,从甲
皮上纵身跳下水里。 

  

  时光可以倒退回去的话,我想用这个方式来跟他道别。在他写给我的、最后的
信里说,他曾经以为,所有的告别,都是美丽的,我们相拥着痛哭,我们互相祝福
,在人生以后的岁月里,永远彼些怀念,思忆常存。然而,现实的告别,却粗糙许
多。

  

  

  他错了,当告别的时刻重临,我游向海水最深处,拥抱我的爱人,伴他漂过这
最后一段水程。在人生以后的岁月里,他在我心中,思念永存。而我只有一个微末
的要求,假如还有来生,那一次,请让我首先告别。

  

  从贝卡礁湖回来之后,一天傍晚,葛米儿走来我的房间,说: 

  「拿你的东西,我们去海滩。」 

  

  「为甚么要去海滩?」 

  

  「今天是月满,你忘了我告诉你的吗?每逢月满的晚上,螃蟹会爬到沙滩上,
而比目鱼也会游到浅水的地方。今天的晚餐在海滩举行!我们还要吃面包树呢!」
她快乐地说。

  

  南非有一个这样的传说:有一天,月亮叫虱子告诉人们,人们将和虱子一样,
死后可以复生。虱子在路上遇到一只野兔。野兔说,牠跑得比虱子快,可以先把消
息告诉人们。但是,野兔因为跑得太快,忘了原来的消息,却告诉人们,人将像月
亮一样会落下并且死亡。

  

  从此之后,月有盈亏,虱子、野兔和人却无法死而复生。 

  

  我真恨那只野兔,也恨虱子。牠为甚么笨得相信野兔呢?假如牠聪明一点,人
的命运从些便不一样了。 

  

  月满的夜里。孩子们在沙滩上捉螃蟹和比目鱼,我也吃到面包树的花了。我把
烤过的花撕成两半,里面冒出热腾腾的蒸气和一团白肉。 

  

  「好吃吗?」葛米儿问我。 

  

  「味道很像面包。」我说。 

  

  葛米儿一边吃一边说:「嗯,它的味道其实没有甚么特别,不过,因为童年时
吃过,所以一直也很怀念。尤其是到了香港之后,即使吃过很多美味的东西,偶尔
还是会想吃面包树的花。那是乡愁。」 

  

  我吃的,却是思念。 

  

  这个岛上,几乎到处都可以看到攀向蔚蓝色天空的面包树,长伴我所爱的人。
 

  「为甚么不见威威?」我问。 

  「他去了澳洲那边工作。」葛米儿说。 

  

  「他现在有女朋友吗?」 

  

  她摇摇头:「姐姐告诉,他一直在等我。」 

  

  「有一个人一直这样等自己,不也是一种幸福吗?我也希望有一个男人永远为
我守候。这种想法是不是很自私?」 

  

  她朝我笑笑:「女人还是自私一点比较好。」 

  

  「有没有告诉威威,你回来了?」 

  

  她摇了摇头。 

  

  「为甚么不告诉他?」 

  

  她感伤地说:「我不想他难过。别看他那么强壮,他内心其实是很脆弱的。」
 

  

  我笑起来:「不是说女人应该自私一点的吗?为甚么不叫他回来陪你?他是甘
心情愿的。」 

  

  她笑了:「我也没有自私到那个程度!」 

  

  「你还是不自私的。」我说。 

  

  「你也不自私。」 

  

  「太失败了!自私一点是比较快乐的。」 

  

  「就是啊?」 

  

  我们相望微笑。 

  

  然后,她拿起身边的鱼网,说: 

  

  「我们去捉比目鱼吧!」 

  

  我们赤着脚走到里,月在水中,主宰着时间的流逝。在布列塔尼,人们喜欢把
事情分成上帝做的事和魔鬼做的事,马是上帝创造的,驴是魔鬼创造的。太阳是上
帝创造的,月亮是魔鬼创造的。那么,谁创造男人,谁创造女人?人也许是唯一由
上帝和魔鬼合作创造的。我们既是上帝,也是魔鬼,在爱里,有时伟大得自己也没
法相信,有时却自私得认不出自己来。

  

  

  生命该是上帝创造的吧?那么,死亡便是魔鬼创造的了。据说,上帝根本是一
个委员会,委员会的意见太多了,常常拖慢了事情的进度。魔鬼独来独往,当他要
带一个人走的时候,你或许连告别也来不及。

  

  水上飞机在海面上隆隆起飞,离地愈来愈远了。 

  「好玩吗?」葛米儿问我。 

  

  我们坐在「海龟航空公司」一架只容得下四个人的水上飞机里环岛游。 

  

  「我小时候常常玩的。」她说。 

  

  牛们变成插上翅膀的鸟,在维提岛上空飞翔。 

  

  在斐济的许多天,并不觉得这里的人很多,可是,一旦在天空上往下望,却发
觉海滩上挤满人,像蚂蚁一样,浮生若梦。 

  

  「演唱会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她说。 

  

  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演唱会便意味着告别的时刻来临。 

  

  「没想到这么快可以再开演唱会!这一次,我可以唱『花开的方向』了。」她
天真地说。 

  

  「是安哥的时候唱吗?」 

  

  「现在,这首歌又好像不太适合安哥,太惨了。我怕我会哭。」她朝我微笑,
说:「假如林方文还没有死,那该有多好?他可以为我写一首美丽的挽歌,那样才
算是完美的。」 

  

  「世事根本没有完美,追求完美的人,是很笨的。」我说。 

  

  她笑了:「你是说你自己吗?你向也追求完美。」 

  

  「我是吗?」我惊讶地问。 

  

  「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 ?你是个完美主义者。」 

  

  我笑笑:「所以我知道完美是不可能的。」 

  

  「你已经有一段很完美的爱情。」 

  

  「那是因为他已经不在了。失去的,便是最好。」 

  

  「嗯,一旦离开了,便成为永恒。我也将要成为永恒。」她向往地说。 

  

  我笑笑:「真妒忌你啊!」 

  

  她笑起来:「你看我妈妈,满脸都是皱纹,虽然那些皱纹很可爱。可是,你们
永远没机会看到我的皱纹,也不会看到我松弛的身体。」 

  

  「你再说下去,我都不想活了。」 

  

  「可是,这不是我的选择,就像出生一样,只是一个偶然。」她苦笑了一下。
 

  

  黄昏的时候,夕阳没入海里,飞机开始降落。乍然回首的那一刻,我惊异地发
现一张熟悉的脸。 

  海上有一只白色的小船,船上躺着一个人,全身素白,随水漂流。 

  不可能的,一定是我看错了。 

  

  我不也曾经以为坐在家里那把扶手椅上的人是他吗? 

  

  我把脸贴着窗,想再看清楚一点,那只小船已经不见踪影了。 

  

  「你看甚么?」葛米儿问我。 

  

  我回头,惊惶地告诉她:「我好像看见林方文。」 

  

  「在哪里?」 

  

  「我看到他在一只小船上面。」我朝那个方向指给她看。 

  

  她往下望,甚么也没看到。 

  

  「现在不见了。」我说。 

  

  「你是认错人吧?」她说。 

  

  飞机在海面上降落,激起了巨大的浪花。一只白色小船来接我们上岸。 

  

  林方文怎么可能还活着呢?他已经活到永恒里了。 

  

  留在斐济的最后一日,我一个人来到那天飞机起飞的海滩。 

  飞机不见了,海上满是鲜花飘浮。这天是印度教的节日,人们按照传统把鲜花
投向海里,鲜红色的九重葛、粉红色的木槿和白色的鸡蛋花,缤纷绚烂,铺开了一
片放眼不尽皂花海,人们在花海中泅泳。

  

  

  我把怀中的鸡蛋花抛到海里,愿望它化成一只白色的小船,航向永恒的思念。
 

  

  我那天见到的,也许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恋恋不舍的鬼魂,在将要道别的时
刻,回头向我淘气地叮咛,然后倏忽消散。 

  

  我在天上,他在海里,隔着无法触模的距离,我们再道一声珍重,唤回最凄绝
的拥抱。 

  

  思念,如同洪水,泛滥成灾。 

  

  他便是这里可恶,总是要看见我流泪才肯罢休,却不知道我已经长大了,不再
那么容易哭。 

  

  他忘记了,在时间的长河里,他没有长岁数,我却没他那么年轻了。 

  日已西沉,人们陆续离开了那片花海。有人在海滩上点燃了一个个火堆,开始
烧烤食物。在扑鼻的肉香中,弦乐与鼓奏起,大人与小孩一块儿唱着歌,跳着舞,
庆祝一天将尽,明年再会。

  

  一个鬈毛的混血小女孩来拉着我跳舞,我们围了一个很大的圈,还有美和日本
的观光客,一起忘形地跳舞。 

  

  我踏着舞步,驱身在海滩上乱转。蓦然回首,在影影绰绰的人群里,我吃惊地
发现一张熟悉的脸。 

  

  他在火堆旁边敲着鼓,快乐地唱着歌。 

  

  隔着明灭的火堆,我们诧异地对望着。他的手停留在半空,刚才拉着我跳舞的
小女孩跳到他身上,勾住他的脖子,让他背着。就在那一刻,一个红发的外国女人
走到他身旁,亲昵地揽着他的腰,吻了吻那个小女孩。

  

  

  那个小女孩淘气地用一双手蒙住他的眼睛,他拉开了她的手。 

  

  在最后一抹黄昏的余光里,我们隔着的,不是火堆,而是数不清的前尘往事,
关山之遥。 他窘迫地望着失落了灵魂的我。 

  

  葛米儿坐在房子面前的石阶上,看到了我,她站起来问: 

  「你到哪儿去了?我以为你迷路呢!」 

  

  「我看见林方文。」我说。 

  

  「你是不是又认错了人?」 

  

  「他在海滩上打鼓。」 

  

  「你会不会是见鬼?」她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他没有死。」我说。 

  

  她吃惊地望着我,我看得出她是不知道的。假如她知道真相,也不会叫我来斐
济。 

  

  「你是说他没有死,而且还在海滩上打鼓?」 

  

  「是的。」 

  

  「不可能的。」她摇着头说。 

  

  「不是不可能的,出事之后,没有人找到他的尸首。」 

  

  「你带我去看看。」她拉着我的手。 

  

  「他不会再留在那儿的。他已经发现了我。」 

  

  「会不会是人有相似?」 

  

  「你以为我还会认错人吗?」 

  

  看到他的那一刻,我也以为那不过是一个跟他长得很像的男人,甚至只是幻像
,然而,当他回望我时,不需要说话,不需要任何的证明,我知道站在火堆旁边的
,是与我有过一生中最热烈时光的男人。

  

  

  「你有跟他说话吗?」葛米儿问。 

  

  我摇了摇头:「他已经有太太和孩子了。」 

  

  「太太和孩子?」她张咀呆望着我。 

  

  「嗯。」 

  

  「那个孩子有多大?」 

  

  「四、五岁吧。」 

  

  「那不可能,他失踪了才两年。」 

  

  「总之,他有一个很亲密的女人。」 

  

  「那他为甚么要躲起来?」 

  

  「他做事还需要理由旳吗?」 

  

  葛米儿突然说:「那不是很好吗?林方文没有死!他没有死!你不是一直也这
样希望的吗?」 

  

  「可是,葛米儿,」我恼怒地说:「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 

  空中服务员把机舱里的灯调暗了,人们开始睡觉。 

  葛米儿最后的话在我心里回荡,我不是一直也希望林方文没有死的吗? 

  

  他没有死,我应该觉得高兴,为甚么我竟感到失望,甚至愤怒和伤心? 

  

  我终于明白林日为甚么给我一笔钱,说是林方文的心意。她为甚么骗我说去印
度却来了斐济。 

  

  她是唯一知道林方文没有死的人。 

  

  我替他想了千百个理由,为甚么他要假装死去,可是,没有一个理由是我可以
说服自己去原谅的。 

  

  我在天空上看到的,不是一个鬼魂。 

  

  我跳到海里跟我爱的人告别,现在看起来,是多么可笑的痴愚? 

  

  我朝思暮想的人,原来早已经忘了我,快乐地生活。 

  

  我恨他,我恨那个活着的他。两年来,我志里供奉的、那段永恒的爱情,在重
逢的一瞬间,已经彻底地破灭了。 

  飞机徐徐降落在我熟悉的土地上,我却不知道怎样去面对从前的生活。 

  我提着行李回家,门开了,一张笑脸在那里等我。 

  

  「你回来啦?吃了东西没有?我炖了汤,还有鱼和菜,你一定吃不惯斐济的东
西。」杜卫平滔滔地说着。 

  

  我放下行李,低下头找我的拖鞋。 

  

  「你找拖鞋吗?在你房间里。」他微笑着说。 

  

  「喔,谢谢你。」 

  

  我朝自己的卧室走去。 

  

  「你是不是很累?」他关心地问。 

  

  我站在那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头跟他说: 

  

  「林方文还没有死,我在斐济见到他。」 

  

  他诧异地望着我。 

  

  我们无奈地对望着,已经不知道说些甚么好了。 

  

  在车站分手的那天,我以为,当我回来,会有甜美的新生活为我敞开,他也是
这样相信的吧?我们在思念里等待着。我以为,当我回家的时候,我再不会怯场,
我们会热烈地拥抱。然而,到了最后时刻,这种欲望却又我去了。

  

  

  「我肚子不饿,你自己吃吧。」我疲倦地说。 

  我拧开门把,赤脚走进房间,x亮了那盏等我归来的灯。 

  灯光下,我惊讶地看见了满床的粉红色拖鞋,一双靠着一双,全是一个样子的
。那粉调的颜色,甜蜜了夜晚的房间。 

  

  一阵鼻酸涌上心头,我掩着脸,伫立在床前,无法描绘那种复杂的心情。 

  

  天渐渐亮了,睡眠就像往事一样,慢慢而无奈地漂来,我倦倦地合上了眼睛。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我走出客厅,拧亮了灯,发现桌上有一张字条。杜卫平说,他会离开几天,没
甚么的,只是很久没有放假了,很想出去走走。他还向我道歉,说没有事先跟我说
一声。炖好的汤,他放在冰箱里。

  

  

  我把那碗菜汤从冰箱里拿出来煮热,觉得忧郁而沮丧,却又有一种奇异的解脱
,在这一时刻,我不需要面对他,无须苦苦地思虑我们的关系。 

  

  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喝汤,喝着喝着,好像没那么难过了,只留下一种失落。两
年前的一天,我提着所有的家当搬进来,两年后的一天,他离开了,留下我。回想
起与他一同生活的岁月,我还有甚么好抱怨的呢?即使我们的故事要如些结局,也
无损它美丽。

  

  

  我放下手里的碗,走到鱼缸前面,弯身看着缸里的鱼儿,除了共处多时的感情
之外,牠们现在已经没有另一种意义了。 

  

  我去洗了一个澡,心中的失落渐渐消散了一些。爱是美丽的,但也是累人的,
我多么向往一个人的自由?从此以后,无须在苦苦的思念里轮回。突然间,我的身
子轻盈了许多,我甚至在浴缸里唱起歌来。我决定了,以后只要别人来爱我,我不
会再那么爱一个人了。我想象自己变成一个无情的女人。无情是多么绝美的境界?
我再不会爱伤害,不会了。

  

  这种自我迷醉一直延续了许多天,然后,一切都改变了。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
杜卫平。 

  房子里满是他的气息。回家的路上,只剩下我孤伶伶一个人,星辰寂寂。 

  

  我踏着地上的枯叶,走过他的小餐馆,希望看到他回来,只是,每一次,这个
希冀也落空了。 

  我回来啦!」葛米儿在电话那一头说。话筒里传来热闹的人声。 

  「你那边很吵。」我说。 

  

  「我的家人都来了,住在我家里,贝多芬很兴奋呢!」然后,她说:「我来找
你好吗?」 

  

  晚一点的时候,她来了。 

  

  她坐到那把扶手椅里,说: 

  

  「我见过林方文了。」 

  

  「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你忘了那里是我地头吗?」 

  

  「他没有躲起来吗?」我冷冷地说。 

  

  「他的确是差点儿死了。」她说,「那次潜水,他被一个急流卷走了,在海上
漂流了六天,假如不是连续下了许多天的雨,他可以喝雨水维生,他早已经死了。
一艘渔船经过,把他救起时,他全身都晒伤了,在医院躺了十多天。那些日子,不
知道他是怎么过的。」 

  

  「那他为甚么不回来?」 

  

  葛米儿耸耸肩膀,微笑: 

  

  「他想要过另一种人生。」 

  

  「那并不需要假装死去。」 

  

  「只有这样,才可以过另一种人生,在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忘记了从前的
生活。」 

  

  「自己去过另一种人生,却把痛苦留给别人。这不是太不负责任吗?」我生气
地说。 

  

  「他并不知道你会因此而跟韩星宇分手。」 

  

  「那又有甚么关系呢?他已经结婚了。」我说。 

  

  「他并没有结婚,那个法国女人是他女朋友,那个小女孩是她跟前夫所生的。
」 

  

  「那又有甚么分别?他很快乐地过着另一种人生了。」 

  

  「程韵,你并不是第一天才认识林方文的吧?你知道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哑口无言。是的,他从来便是这样一个人,我为甚么不理解呢?从前我常常
害怕他总有一天会悄然无声地离我而去,去寻找那个虚缈的自己。 

  

  「他过几天会回来。」葛米儿说。 

  

  我诧异地问:「他回来干甚么?」 

  

  「回来出席我的告别演唱会,是我邀请他的。他答应我写一首歌,一首挽歌。
你说人生是没有完美的,现在不是完美了吗?」她朝我微笑。 

  

  我不懂回答,这一种完美,还算不算是完美? 

  

  「是不是很可笑?他没有死,而我却要死了。」她笑笑说。 

  

  我以为我害怕的,是告别的时刻,原来,我同样害怕重逢。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站在书店的阳台上,突然听到寂静中的脚步声,我回头
去,看见林方文就站在我面前。 

  「嗨!」他微笑跟我打招呼。 

  

  「甚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他说。 

  

  然后,他问:「这就是你的书店吗?很漂亮。」 

  

  「是吗?」我微笑。 

  

  「只有你一个人打理吗?」 

  

  「还有一个助手,他下班了。只有你一个人回来吗?」 

  

  他点了点头。 

  

  一阵沉默过去之后,他说: 

  

  「葛米儿说你现在很成功,她还说你在学中医。」 

  

  「这些算不上甚么吧?她跟你说了很多关于我的事情吗?」 

  

  「不,不是很多。」 

  

  「我没想过会在斐济见到你。」他继续说。 

  

  我冷冷地笑起来:「我也没想过。我以为自己见鬼呢!」 

  

  他一副理亏的样子,不吭声。 

  

  「如果不是给我碰见,你便可以一辈子躲起来了,真对不起。」 

  

  他还是不吭声。 

  

  我生气了:「你不觉得你很自私吗?你只需要跟大家说一声,你同样可以过新
生活的。」 

  

  「那时我觉得不快乐,很想脱离以前的生活,没想那么多。」他抱歉地说。 


  

  「你以为其它人会快乐吗?你知不知道我多么自责?你知不知道那段日子我是
怎么过的?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回来了!」我喉头哽塞,说不下去。 

  

  「那个时候,我以为你不再爱我了。」他可怜地说。 

  

  我哑然无语,泪水涌出了眼睛。 

  「现在说这种话,不是已经太迟了吗?」我抹去脸上的眼泪。 

  我们沉默地对望着。终于,他说: 

  

  「躺在医院的时候,我很想见你,很想打电话给你,很希望能够再次听到你的
声音。可是,我还是不应该破坏你的新生活。」 

  

  「你知道我会来的。」我哽咽着说。 

  

  「你来了,还是没法解决我们之间的差异。」他说,「我们从来没有办法好好
相处。」 

  

  「那是因为你一次又一次欺骗我!我已经被你欺骗得够多了,包括这一次。」
我恼怒地说。 

  

  「我以为只要我离开,对大家都好,你会忘记我。」 

  

  「林方文,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只是为了你自己。」 

  

  「假如我没法了解自己,我也没法了解你。」他说。 

  

  「你现在又何尝了解?」 

  

  「至少,我对爱情多了一点了解。」 

  

  「你了解甚么?」我讪乩地笑起来。 

  

  「爱便意味着成全。」他说。 

  

  「啊!是的,多谢你成全我,你让我知道,没有了你,我仍然可以活得好好的
!你让我知道,当别人对我残忍的时候,我要更爱我自己!你让我知道,我所爱的
那个人从没有我以为的那么爱我。」 

  

  「我爱的。」他说。 

  

  「废话!你已经爱着另一个人了!」 

  

  「我只是想要过另一种人生,想要忘记你。」 

  

  一阵自哀自怜涌上心头,我凄然说:「你走吧。反正,你是为了葛米儿回来,
不是为了我回来。你说得对,你实在也不应该破坏我的新生活了。」 

  

  他无奈地望着我。 

  

  漫长的沉默里,我们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终于,他说:「我走了。」 

  

  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我说: 

  

  「你知道吗?」 

  

  他回过头望着我,那双我永不会忘记的眼眸,等着我说话。 

  

  我眼里溢满了泪水,沙哑着声音说: 

  

  「我宁愿不知道你仍然活着,那样我会一辈子怀念你,一直相信跟你一起的日
子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我们在沉寂中对望着。然后,我别过脸去,靠着栏杆,听到了他离开的声音,
那些我曾经以为再不会听到的脚步声。 

  

  我不是期待着这一场重逢的吗?我却竟然告诉他我宁愿不知道他仍然活着。他
说的对,我们从来没有办法好好相处。 

  

  我们永远没法解决彼此之间的差异,除非我们永不相见。 

  

  葛米儿穿一袭宽松皂白色长袍,戴着一个浏海齐肩真假发,从开场的时候开始
,便一直坐在舞台中央一把高靠背红丝绒的扶手椅里。 

  舞台上只是打亮了几盏灯,然而,汗珠还是从她脸上滚滚掉落。透过麦克风,
我们听到她唱每首歌时沉重的呼吸声,还有无数次短暂的停顿。可是,谁又会介意
呢? 

  

  该来的人都来了,她的家人、歌迷、朋友。贝多芬也来了,忠心地蹲在台下,
沉醉在主人最后的歌声里。人太多了,我和小哲,还有大虫,也只能够留在控制台
上。 

  

  从来没有一个演唱会是这样的,大家拍着掌,流着惜别的眼泪,偶然还听到低
声的啜泣。舞台上那颗闪耀的明星,却执意要用自己的方式,走向人生的终点。 


  

  她开始唱『花开的方向』。唱完了最后一句,她合上了眼睛。 

  

  她合上眼睛的时间很长,我们渐渐听不到她的气息。 

  

  音乐早已经停了,在漫长的等待里,葛米儿的三个姐姐呜咽起来。 

  突然之间,葛米儿的膝盖摆动了一下,眼睛缓缓张开,望着她三个姐姐,调皮
地说: 

  「我没有走,我还在这里,我还有一首歌要唱呢!」 

  

  我们都笑了。 

  

  「我闭上眼睛,只是想永远记住这一刻。」她微笑着说。 

  

  然后,她吸了一口气,说: 

  

  「开这个演唱会的理由是自私的,不是要你们永远记住我,而是希望你们陪我
走最后一段路。我唯一害怕的,是离别的寂寥。」 

  

  停了一会儿,她说: 

  

  「生命短暂得有如清晨的露水,我要感谢所有爱过我的人:我的家人,我的朋
友,我的歌迷,我的情人。我只是要去过另一种人生。我会想念你们。」 

  

  她喝了一口水,继续说: 

  

  「我将要去的那个地方,是没有时间的,当你们感慨时光流逝的时候,我还是
会现在这么年轻。这是我暂时想到的、唯一的好处。」 

  

  停了很久之后,她微微喘着气,说: 

  

  「时间对于要离开的人,总是太仓促了。当我知道自己有病的那一刻,我决定
要唱着歌,走向人生的终点。在自己的歌声中离开,是多么幸福的离别?」 

  

  台下传来了悲伤的啜泣声,我泪流满面,旁边有人递上一条手绢给我。我回过
头去,看见了杜卫平一阵悲伤涌上心头,我抿着咀,用手绢掩着脸,不让自己在他
面前哭出来。

  

  「我一向也对自己诚实。」我哽咽着说,「这一次,他也不是为我回来的。」
 

  「那是因为我要死了!难道你想跟我交换吗?如果你发生甚么事,我相信他也
会回来的。他不是叫他姐姐拿钱给你吗?他一直也很关心你。」 

  

  「已经过去了,我们再没可能。」我抹去眼角的泪水。 

  

  「你真是愈来愈固执。」 

  

  我笑笑说:「我是的。」 

  

  然后,她说:「我今天早上用电话告诉了威威。」 

  

  「为甚么现在才告诉他?」 

  

  她微笑打趣说:「也许我一直恨他吃了我们养的那只鹅。」 

  

  我笑了:「他作么样?」 

  

  「他哭得很厉害,问我为甚么不早点告诉他。」 

  

  「他会来吗?」 

  

  「他搭中午的班机来。」她沙哑着声音说。 

  

  我拍拍她的肩膀:「看他对你多么好!」 

  

  「林方文应该在外面的,你出去跟他谈谈吧!我换了衣服就出来,我们一起去
吃东西,我饿坏了!」她摸着肚子说。 

  

  「嗯。」我站起来。 

  

  她忽然问:「我会不会太晚才通知威威?」 

  

  我看看墙上的钟,说:「不会的,从澳洲来这里,八小时飞机,他应该差不多
到了,快点换衣服吧。」 

  

  她照着镜子,在镜子里向我微笑: 

  

  「那我要换一个化妆,这个妆太浓了。」 

  

  我拉开了门,贝多芬突然走上来,咬住我的裤脚,我吃惊地望着牠,想要牠甩
开,牠还是咬住不放,我用手把牠推开了。 

  我靠在走廊的墙上,打从心底害怕起来。被贝多芬咬着,是意味着我会有甚么
不测吗?我太迷信了,竟然相信那么无稽的事情。 

  林方文跟乐队的人一起,看见了我,他走过来。 

  

  「你的脸色很苍白,你没事吧?」他问。 

  

  我摇了摇头,说:「那首歌写得很好,但愿我也有一首这么动听的挽歌。」 


  

  「我倒宁愿用不着写这首歌。」他说。 

  

  「威威正在赶来。」我说。 

  

  「很久没见他了。」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看见他皮肤黑黑的,头发短而鬈曲,还以
为他是土著。」我笑笑说。 

  

  「我在海上被救起的时候,已经暴晒了几天,人们也以为我是土著。」 

  

  我们相视笑了。 

  

  「甚么时候回去斐济?」我问。 

  

  「还没决定。」他说。 

  

  「还会潜水吗?」 

  

  「为甚么不?」 

  

  「你不怕死吗?」 

  

  我朝我微笑:「怕死便不会回来。」 

  「听说你女朋友是法国人。」我说。 

  「是的,她在普罗旺斯出生。」他说。 

  

  「普罗旺斯?」我喃喃地说,难以相信世事竟然如此巧合。在我们分开的岁月
里,却好像曾经打了个照面。 

  

  「你去过那里吗?」他问。 

  

  「还没去过,也许会去。」我说,「你呢?」 

  

  他摇了摇头。 

  

  「你甚么时候会结婚?」我问,「那个小女孩很可爱,你们看起来像一家人。
」 

  

  他窘迫地笑了笑,又有些难过。 

  

  我们终于能够和平共处,却已经没法回到从前的时光了。 

  

  化妆室里,突然传来贝多芬在门边呜呜咽咽的声音,听起来像哭声。林方文和
我冲了进去。 

  

  葛米儿伏在那张梳妆台上,手里还拿着一个落妆的棉球,已经没有气息了。 


  一艘白船载着葛米儿的骨灰在熹微的晨光中出发,航向贝卡礁湖。 

  船停了,她的家人把她的骨灰撒向海里,这是她的遗愿。 

  

  谁又会想到,最后长眠在那片美丽的礁湖底下的,是葛米儿? 

  

  我坐在窗边,把摇铃抱在怀里。那天在告别演唱会上,当最后一首歌唱完,我
回过头去,已经不见了杜卫平。 

  

  每个早上,当我离家上班,无数生人打我身边走过,我才忽然明白了生命里的
缺失。我以为爱情是一个人的事,对他的思念却无助地在心里千百次回荡。 

  

  他还会回答我的呼唤吗?我轻轻摇了摇手上的摇铃。 

  

  突然之间,门铃响了,我以为是他,连忙跑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只是一个送包裹来的邮差。 

  直到第二天晚上,我在昏睡中醒来的时候,听到了一点声音。我走出去,看见
杜卫平在厨房的流理台上,刀法优雅地切着一棵新鲜的椰菜。 

  「你回来啦?」我轻声说。 

  

  他抬起头,脸上带着微笑说:「你吃了饭没有?我买了鱼和菜,还有龙虾,很
快可以吃了。」 

  

  他终究是听到了我的呼唤。 

  

  我走上去,把自己挂在他背上。深锅里的水开始咕嘟咕嘟冒泡,他掀开盖子,
灵巧地把一只龙虾「咚」的一声扔了进去,一眨眼便已经把鱼煎得芳香四溢,还煮
好了一锅菜汤。我看着这个男人以无比的柔情为我烹调一顿庆祝我们重聚的飨宴。


  

  「我走啦!」小哲跟我说。 

  「明天见。」我说。 

  

  地上迭满了书,我和小哲整天忙着把今天送来的新书分门别类。 

  

  小哲走了,我把阳台的门关上,突然感到一阵晕眩,我闭上了眼睛,有好几秒
钟,脑里一片空白,也许是太疲倦的缘吧。 

  

  我靠在墙上,看着我的书店。面包与花草茶的芬芳依然在空气里飘荡,有那么
一刻,我几乎不敢相信,这个梦想是我的。对于人生,我也不应该有甚么苛求了。
 

  

  邮差那天送来的包裹,是一卷录像带。 

  

  我把录像带放进电视机里。 

  

  葛米身站在告别演唱会的舞台上,对着镜头微笑摇手,说: 

  

  「嗨?程韵!没想到还会见到我吧?我们正在彩排。那首挽歌,林方文还有另
一个版本,想送给你留念。」 

  

  然后,没有钢琴,没有小提琴,林方文坐在台边,吹起口琴,为葛米儿伴奏。
 

  

  葛米儿为我唱着那支离别的歌: 

  

  岁月流逝,坟墓只是一个关口 

  

  有一天,我们都会相叙 

  

  我想你明白:最美好的爱,是成全 

  

  成全你去寻找你的快乐...... 

  

  林方文手上的那把「蝴蝶牌」口琴是我们刚相识的时候,我做兼职储钱买给他
的,没想到他还留在身边。 

  

  看着他低着头,凝神吹着歌,那些青涩岁月的回忆忽尔穿过岁月在我心中鲜明
。 

  

  歌唱完了,他向我再道一次再见。 

  

  他便是这么可恶的,总是要让我流泪。 

  那一年,在布列塔尼,当夜空上最后一朵烟花坠落,我仰望飘渺的穹苍,恳求
上帝,让我许一个愿: 

  只要他一息尚存, 

  

  我的爱是微不足道的, 

  

  随时可以舍弃。 

  

  在天国与人间,请容我斗胆交换,只要他活着回来,我答应不再爱他。 

  

  离别纵然寂寥,我没有胆量不守信诺。 

  

  最美好的爱,是成全,我爱的人,又是否理解,我是卑微的小鸟,收起高飞的
翅膀,用我的遗憾,成全了他的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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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一种诗意的宗教。
   所有浪漫的起因都被搁置在最深刻的背景里,两颗心不再是空寂的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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