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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Iscream (库尔湖上的野天鹅), 信区: Reading
标 题: CHANNEL A Ⅰ 那年的梦想(作者:张小娴)9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11月08日01:41:04 星期六), 站内信件
第九章
作者:张小娴
梁正为接到警察局打来的电话,通知他去保释他爸爸梁景湖。
「他到底犯了甚么事?」他问警员。
电话那一头,警员只是说:「你尽快来吧。」
在一所中学里当教师,还有一年便退休的爸爸,一向奉公守法,他会犯些甚
么事呢?梁正为真的摸不着头脑。
梁正为匆匆来到警察局,跟当值的警员说:
「我是梁景湖的儿子,我是来保释他的。」
那名年轻的警员瞟了瞟他,木无表情的说:「你等一下吧。」
大概过了几分钟,另—名警员来到当值室。
「你就是梁景湖的儿子吗?」这名方形脸的警员问他。
「是的。」
警员上下打量了他—下,说:
「请跟我来。」
他们穿过阴暗的走廊,来到其中一个房间,方形脸警员对梁正为说:
「你爸爸就在里面。」
梁正为走进去,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他看到他那个矮矮胖胖的爸爸穿着一
袭鲜红色的碎花图案裙子,腰间的赘肉把其中两颗钮扣迫开了。刮了脚毛的腿上,
穿了一双肉色的丝袜,脚上穿着黑色高跟鞋。大腿上放着一个黑色的女装皮包。
他戴着一个黑色的长假发,脸上很仔细的化了妆,双颊涂得很红,唇膏是令人恶
心的茄酱红色。
这个真的是他爸爸吗?
「巡警发现他穿了女人的衣服在街上游荡。」警员说。
梁景湖看到了儿子,头垂得很低很低,甚么也没说。
从警察局出来,梁正为走在前头,梁景湖一拐一拐的走在後面。刚才给巡警
抓到的时候,他本来想逃走,脚一软,跌了一跤,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
两父子站在警察局外面等车,梁正为没有望过他爸爸一眼。这是他一辈子感
到最羞耻的一天。
梁景湖一向是个道貌岸然的慈父,他从来没见过今天晚上的爸爸。他爸爸到
底是甚么时候有这个癖好的呢?他骗了家人多久?两年前死去的妈妈知道了这件
事,一定很伤心。
梁正为愈想愈气,计程车停在他们面前,他一头栽进车厢里。梁景湖垂头丧
气地跟着儿子上车。父子两人各自靠着一边的车门,梁正为愤怒的里着窗外,梁
景湖垂头望着自己的膝盖。
从警察局回家的路并不远,但这段短短的路程在这一刻却变得无边漫长。车
上的收音机正播放着夏心桔主持的ChannelA. 一个姓纪的女人打电话到节目里,
问夏心桔:
「你觉得思念是甜还是苦的?」
夏心桔说:「应该是甜的吧?因为有一个人可以让你思念。」
电话那一头的女人叹了一口气,忧郁地说:
「我认为是苦的。因为我思念的那个人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他是我男朋友,
他死了。」
空气里寂然无声。假发的留海垂在梁景湖的眼睑上,弄得他的眼睛很痒,他
用两只手指头去揉眼睛,手指头也湿了,不知道是泪还是汗。
「思念当然是苦的。」梁正为心里想。那个他思念的女人,正苦苦思念着另
外一个男人。
回到家里,梁景湖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出来。从午夜到凌晨,里面一点声
音也没有。
梁正为躺在自己的状上,房间裏有一张照片,是他大学毕业时跟爸爸,妈妈
和妹妹在校园里拍的。比他矮小的爸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仁慈地微笑。从很
小的时候开始,爸爸就教他怎样做一个男人。爸爸教他砌模型,陪他踢足球。他
从来没想过爸爸也有不做男人的时候。对他来说,今天看到的一切,好像都不是
真的。是梦吧?
他拿起电话筒,拨出夏桑菊的电话号码。
「是我,你还没睡吗?」
「还没有。早阵子有个女人来我们家里找她十五年前的旧情人,那个男孩子
以前是住在这里的。」
「那她找到了没有?」
「不知道呀!即使她找到那个人,那个人也不一定仍然爱着她。女人为甚么
要去找十五年前的旧情人呢?」
「也许她现在很幸福吧。」
「幸福?」
「因为幸福,所以想看看自己以前的男人现在变成怎样。」
「那我希望有一天我会变得很幸福,然後去找那个从前抛弃了我的男人。可
是,如果他已经不爱我了,我的幸福对他又有甚么意义?算了吧。」夏桑菊苦涩
地说。
梁正为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你有甚么事吗?」她问。
「喔,没甚么。」
太多事情,是他无法启齿的,譬如他爸爸今天扮成女人的事,譬如他对夏桑
菊的思念。她为甚么只肯让那个李一愚占据着她心里的位置?今天晚上,他跟踪
她去到李一愚家里。她刻意装扮得妖妖媚媚的从家里出来,登上计程车,去到李
一愚那里。他们已经分手了,但她还是愚蠢得去找他上床。而他自己,也愚蠢地
守候在公寓外面,等着自己喜欢的女人和另一个男人睡。他知道李一愚不会让她
留下,这么晚了,他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今天晚
上,若不是警察局找他去保释他爸爸,他会留在那里守候她。
「没有甚么特别事情的话,我想睡了。」夏桑菊说。
「好的。」他始终没有勇气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他忽然觉得自己没资格爱上任何人,他是一个变态的男人生下来的。
第二天早上,当他醒来的时候,爸爸已经出去了,餐桌上,留下了他为儿子
准备的早餐。梁景湖平常是不会这么早出门上班的,今天也许是刻意避开儿子。
一年多前,为了方便上班,梁正为自己买了房子,从那以後,他只是偶然回来这
里吃饭或过夜。现在,他一点也不想吃面前这份早餐,他只感到恶心。
在医院当护士的妹妹梁舒盈这个时候下班回来了。
「哥哥,你昨天没回去吗?爸爸呢?」她一边脱鞋子一边问。
「你知道昨天晚上发生甚么事吗?」
「甚么事?」她坐下来,拿了半份三明治,一边吃一边说:「昨天晚上累死
了,我们的病房来了很多病人。」
「爸爸昨天扮成女人在街上游荡,被巡警抓住了。我去警察局把他保释出来。
」
梁舒盈呆住了,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事情。
「你来!」梁正为拉着她进去爸爸的房间。
他打开衣柜寻找梁景湖昨天扮女人时所穿的衣服。
「你这样搜查爸爸的东西好像不太好吧?」梁舒盈站在一旁说。
「找到了!」他在抽屉裏找到了梁景湖昨天穿的那一条红色裙子,抽屉里还
有一个假发、化妆品和丝袜。
「他昨天就是穿这条裙子出去的!」梁正为说。
梁舒盈拿起那条裙子看了看,说:“这条裙子是妈妈的。」
「爸爸为甚么会变成这样?」她苦恼地说。
「谁知道!」梁正为气愤地说。
「他会不会是跟人打赌?打赌他敢不敢穿女人的衣服外出。」
「他像会跟人打赌吗?」
「那会不会是因为爸爸还有一年便退休了,所以心情很沮丧,才会做出一些
反常的事?自从妈妈死了,他很寂寞。」梁舒盈一边收拾衣柜一边说。
「你有跟他谈过吗?」她问。
「算了吧,我要去上班。」
上班的路上,梁正为猛然醒觉,这一年来,他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夏桑菊那里,
根本没有怎么关心爸爸。跟罗曼丽分手之後,他搬回家里住了一段时间,自己买
了房子之後,又再搬出去。自从离家独居之後,两父子见面的次数少了,即使见
到面,也没有谈心事。
妈妈死後,爸爸变得沉默了。爸爸和妈妈的感情很好。从前,爸爸每天也先
送妈妈上班,然後自己才上班。妈妈有困闭恐惧症,很怕困在狭小的空间里。她
害怕坐电梯,也害怕挤满人的车厢。无论到哪里,爸爸总是陪着她。
他有一对信守婚姻盟誓的父母,他自己却偏偏害怕结婚。三年前,罗曼丽就
是因为他不肯结婚而和他分手的。或者,他也遗传了他妈妈的困闭恐惧症吧。他
害怕的不是电梯和狭隘的车厢,而是两个人的婚姻。
分手三年之後,一天,他接到罗曼丽打来的电话。重聚的那天晚上,他不知
怎地跟她上了床。虽然伏在她身上,吻的是她的唇,揉的是她的乳房,他心里想
着的却是夏桑菊。他闭上眼睛,叫自己不要想着夏桑菊,愈是这样,心裹愈是偏
偏想着她。
那天晚上的经验一点也不愉快,罗曼丽虽然看不出来,他自己却觉得难过。
他不是曾经深深地爱着这个女人的吗?时光流逝,那份爱已经不回来了。她的身
体,只是让他用来思念另一个女人。
下午,他接到梁舒盈打来的电话,「我有一位当心理医生的朋友,我跟她说
好了,你明天下午带爸爸去见她好吗?爸爸也许需要帮助。」梁舒盈说。
「我?」梁正为压根儿就不想去,他没法面对这种事。
「我明天要当值,走不开。」
「不可以更改时间吗?」他想找藉口推搪。
「爸爸最疼你,你陪他去吧。事情没甚么大不了。」
「没甚么大不了?」他不明白梁舒盈为甚么可以这么轻松。
「只要还生存着,甚么也可以解决;死了的话,甚么也做不到。」多少年来,
梁舒盈在医院里见惯了死亡和痛苦,和那一切相比,就不用太悲观了。
梁正为没法推搪,只好陪梁景湖去医院一趟。那位心理医生名叫周曼芊,个
子高高的,有一双洞察别人心事的眼睛。整整四十五分钟,梁景湖一句话也没有
说。他明显地采取不合作态度。周曼芊也拿他没办法,只好说:
「我们下星期再见吧。」
「不用了,我不是病人!」梁景湖站起来,激动地说。
「你可不可以合作一下?」梁正为忍不住高声说。
“我不是你心中的怪物!」梁景湖用震颤的嗓音说。他望了望儿子一眼,头
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那天之後,梁正为回家的次数更少了。
这天晚上,他又去跟踪夏桑菊。假如说他爸爸有易服癖,那么,他自己也许
有跟踪癖。他好端端一个男人,有大好前途,有一个想和他复合的旧女朋友,他
却偏偏去跟踪一个不爱他的女人。自从爸爸那件事发生之後,他跟踪夏桑菊比以
前频密了,或者,这是逃避内心痛苦的—种方法吧。
这天晚上,夏桑菊打扮得很漂亮,她八点钟就进去李一愚住的公寓;然而,
到了十一点四十五分,李一愚才从外面回来。她一定等了很久。凌晨三点十分,
像这几个月来的每一次一样,她一个人踏着悲哀的步子离开。她走在前面,他悄
悄的跟在後面。街灯下,她的背影愈来愈长,愈来愈惆怅。她到底甚么时候才会
醒觉呢?他自己又甚么时候才会醒觉?
後来有一天中午,梁舒盈来公司找他。
「有时间出去吃午饭吗?」她问。
梁舒盈带他去了一家他从未去过的咖啡室,那是在一家很大的时装店里面的。
坐在咖啡室里,看出去的全是今季流行的女服。
「这里的衣服很漂亮,可惜太昂贵了。」梁舒盈说。
梁正为笑了笑:「你真会选地方,我现在看到女装都会害怕。」
「爸爸自己去见过周小姐。」
「周小姐?」他记不起是谁。
「那位心理医生。你知道爸爸为甚么会穿着女装出去吗?」
「为甚么?」
梁舒盈望了望梁正为,眼睛忽然红了。
「到底为甚么,」梁正为问。
“他太思念妈妈,才会穿着死去的妈妈的衣服和鞋子,背着妈妈以前最喜欢
的皮包出去。他被巡警抓到的时候,是在妈妈以前工作的地方附近,那条路,他
陪妈妈走了许多年了。你记不记得他以前每天也送妈妈上班?我们的爸爸并不是
怪物,他只是个可怜的老男人。他一直也没办法忘记妈妈。穿了妈妈的衣服外出,
就好像和妈妈一起出去,那便可以重温往日那些美好的岁月。」她说着说着流下
了眼泪。
梁正为听着听着,眼睛也是潮湿的。他怎么能够原谅自己对爸爸的无情呢?
他有甚么资格看不起他爸爸?他根本无法体会一个男人对亡妻的深情。
这是一顿痛苦的午饭,他心里悲伤如割。他应该去向爸爸道歉,可是,他没
脸去见爸爸。晚上,他坐在自己的家里,想起那天把爸爸从警察局保释出来的时
候,在计程车上听到ChannelA,那个姓纪的女人说,思念是苦的,因为她思念的
那个人已经死了,不会再回来。爸爸当时也听到吧?
思念的确是苦的,假如你思念的那个人永远不会爱上你。
午夜时分,他接到夏桑菊打来的电话,她告诉他,她在酒店里。她的声音听
起来好像哭过。那家酒店就在李一愚住的公寓对面,她一定是从李一愚家里走出
来的。
梁正为来到酒店房间,看到了夏桑菊。
「我真的希望我能够爱上你。」她伤心地说。
「不,永远不要勉强你自己。」他微笑着说。
她流下了眼泪,抱着他的头,在椅子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她把他赶走。
思念是苦的,假如你思念的那个人永远不会觉悟。
离开酒店,已是凌晨五点多钟了。他回到爸爸的家里。他小心翼翼的掏出钥
匙开门,怕吵醒爸爸。
梁景湖已经醒了,他从睡房探头出来,看见了儿子。
「你回来了?」梁景湖微笑着说。
“是的,你还没睡吗?」从警察局回来之後,他还是头一次这么温柔地跟爸
爸说话。
「昨天睡得不太好。」
「等一会我们可以出去喝早茶,怎么样?」他提议。
「好的!」梁景湖脸上流露安慰的神情。
「你先睡一会吧,我去洗个澡。」梁景湖说。
梁景湖进去浴室之後,梁正为在梁景湖的状上躺了下来。这是爸爸和妈妈以
前睡的床,他小时候也曾经跟爸爸妈妈睡在一块。妈妈已经不在了,但她是个幸
福的女人,她有一个那么爱她的丈夫。这个男人对她的爱比她的生命长久。
梁正为翻过身去,趴在床上,回忆着那些和父母同睡的美好日子,忽然之间,
他的心头变得温暖了,不再孤单了。
他没有再去跟踪夏桑菊。他是爱她的,但也是时候撤退了。思念是美丽的。
他死去的妈妈,会思念着他爸爸。那个姓纪的女人的男朋友,也会思念着他在世
上的妻子。然而,他所思念的女人,虽然是活生生的,却不曾思念他。从他离开
酒店的那一刻开始,他对她的感觉已经远远一去不回了。
爸爸的裙子,把他释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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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一种诗意的宗教。
所有浪漫的起因都被搁置在最深刻的背景里,两颗心不再是空寂的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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