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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indfall (暖暖*GG是奴隶主),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半生缘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Dec 22 13:12:27 2003), 站内信件
他们这个厂坐落在郊区,附近虽然也有几条破烂的街道,走不了几步路就是田野了。
春天到了,野外已经蒙蒙地有了一层绿意,天气可还是一样的冷。这一天,世钧中午下了
班,照例匆匆洗了洗手,就到总办公处来找叔惠。叔惠恰巧不在房里,只有曼桢一个人坐
在写字台前面整理文件。她在户内也围着一条红蓝格子的小围巾,衬着深蓝布罩袍,倒像
个高小女生的打扮。蓝布罩袍已经洗得绒兜兜地泛了灰白,那颜色倒有一种温雅的感觉,
像一种线装书的暗蓝色封面。
世钧笑道:"叔惠呢?"曼桢向经理室微微偏了偏头,低声道:"总喜欢等到下班之前五
分钟,忽然把你叫去,有一样什么要紧公事交代给你。做上司的恐怕都是这个脾气。"世钧
笑着点点头。他倚在叔惠的写字台上,无聊地伸手翻着墙上挂的日历,道:"我看看什么时
候立春。"曼桢道:"早已立过春了。"世钧道:"那怎么还这样冷?"他仍旧一张张地掀着日
历,道:"现在印的日历都比较省俭了,只有礼拜天是红颜色的。我倒喜欢我们小时候的日
历,礼拜天是红的,礼拜六是绿的。一撕撕到礼拜六,看见那碧绿的字,心里真高兴。"曼
桢笑道:"是这样的,在学校里的时候,礼拜六比礼
拜天还要高兴。礼拜天虽然是红颜色的,已经有点夕阳无限好了。"
正说着,叔惠进来了,一进来便向曼桢嚷着:"我不是叫你们先走的么?"曼桢笑道:
"忙什么呢。"叔惠道:"吃了饭我们还要拣个风景好点的地方去拍两张照片,我借了个照相
机在这里。"曼桢道:"这么冷的天,照出来红鼻子红眼睛的也没什么好看。"叔惠向世钧努
了努嘴,道:"喏,都是为了他呀。他们老太太写信来,叫他寄张照片去。我说一定是有人
替他做媒。"世钧红着脸道:"什么呀?我知道我母亲没有别的,就是老嘀咕着,说我一定
瘦了,我怎么说她也不相信,一定要有照片为证。"叔惠向他端相了一下,道:"你瘦倒不
瘦,好象太脏了一点。老太太看见了还当你在那里掘煤矿呢,还是一样的心疼。"世钧低下
头去向自己身上那套工人装看了看。曼桢在旁笑道:"拿块毛巾擦擦吧,我这儿有。"世钧
忙道:"不,不,不用了,我这些黑渍子都是机器上的油,擦在毛巾上洗不掉的。"他一弯
腰,便从字纸篓里拣出一团废纸团来,使劲在裤腿上擦了两下。曼桢道:"这哪儿行?"她
还是从抽屉里取出一条折得齐齐整整的毛巾,在叔惠喝剩的一杯开水里蘸湿了递了过来。
世钧只得拿着,一擦,那雪白的毛巾上便是一大块黑,他心里着实有点过意不去。
叔惠站在窗前望了望天色,道:"今天这太阳还有点靠不住呢,不知道拍得成拍不成。
"一面说着,他就从西服裤袋里摸出一把梳子来,对着玻璃窗梳了梳头发,又将领带拉了一
拉,把脖子伸了一伸。曼桢看见他那顾影自怜的样子,不由得抿着嘴一笑。叔惠又偏过脸
来向自己的半侧面微微瞟了一眼,口中不断地催促着世钧:"好了没有?"曼桢向世钧道:
"你脸上还有一块黑的。不,在这儿──"她在自己脸上比画了一下,又道:"还有。"她又
把自己皮包里的小镜子找了出来,递给他自己照着。叔惠笑道:"喂,曼桢,你有口红没有
?借给他用一用。"说说笑笑的,他便从世钧手里把那一面镜子接了过来,自己照了一照。
三个人一同出去吃饭,因为要节省时间,一人叫了一碗面,草草地吃完了,便向郊外
走去。叔惠说这一带都是荒田,太平淡了,再过去点他记得有两棵大柳树,很有意思。可
是走着,走着,老是走不到。世钧看曼桢彷佛有点赶不上的样子,便道:"我们走得太快了
吧?"叔惠听了,便也把脚步放慢了些,但是这天气实在不是一个散步的天气。他们为寒冷
所驱使,不知不觉地步伐又快了起来,而且越走越快。大家喘着气,迎着风,说话都断断
续续的。曼桢竭力按住她的纷飞的头发,因向他们头上看了一眼,笑道:"你们的耳朵露在
外面不冷么?"叔惠道:"怎么不冷。"曼桢笑道:"我常常想着,我要是做了男人,到了冬
天一定一天到晚伤风。"
那两棵柳树倒已经丝丝缕缕地抽出了嫩金色的芽。他们在树下拍了好几张照。有一张
是叔惠和曼桢立在一起,世钧替他们拍的。她穿著的淡灰色羊皮大衣被大风刮得卷了起来
,她一只手掩住了嘴,那红绒线手套衬在脸上,显得脸色很苍白。
那一天的阳光始终很稀薄。一卷片子还没有拍完,天就变了。赶紧走,走到半路上,
已经下起了霏霏的春雪,下着下着就又变成了雨。走过一家小店。曼桢看见里面挂着许多
油纸伞,她要买一把。撑开来,有一色的蓝和绿,也有一种描花的。有一把上面画着一串
紫葡萄,她拿着看看,又看看另一把没有花的,老是不能决定,叔惠说女人买东西总是这
样。世钧后来笑着说了一声"没有花的好,"她就马上买了那把没有花的。叔惠说:"价钱好
象并不比巿区里便宜。不会是敲我们的竹杠吧?"曼桢把伞尖指了指上面挂的招牌,笑道:
"不是写着'童叟无欺'么?"叔惠笑道:"你又不是童,又不是叟,欺你一下也不罪过。"
走到街上,曼桢忽然笑道:"嗳呀,我一只手套丢了。"叔惠道:"一定是丢在那丬店里
了。"重新回到那丬店里去问了一声,店里人说并没有看见。曼桢道:"我刚才数钱的时候
是没有戴着手套。那就是拍照的时候丢了。"
世钧道:"回去找找看吧。"这时候其实已经快到上班的时候了,大家都急于要回到厂
里去,曼桢也就说:"算了算了,为这么一只手套!"她说是这样说着,却多少有一点怅惘
。曼桢这种地方是近于琐碎而小气,但是世钧多年之后回想起来,她这种地方也还是很可
怀念。曼桢有这么个脾气,一样东西一旦属于她了,她总是越看越好,以为它是世界上最
最好的……他知道,因为他曾经是属于她的。
那一天从郊外回到厂里去,雨一直下得不停,到下午放工的时候,才五点钟,天色已
经昏黑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样一种朦胧的心境,竟使他冒着雨重又向郊外走去。泥泞的田
陇上非常难走,一步一滑。还有那种停棺材的小瓦屋,像狗屋似的,低低地伏在田陇里,
白天来的时候就没有注意到,在这昏黄的雨夜里看到了,有一种异样的感想。四下里静悄
悄的,只听见那皇皇的犬吠声。一路上就没有碰见过一个人,只有一次,他远远看见有人
打着灯笼,撑着杏黄色的大伞,在河滨对岸经过。走了不少时候,才找到那两棵大柳树那
里。他老远的就用手电筒照着,一照就照到树下那一只红色的手套,心里先是一高兴,走
到跟前去,一弯腰拾了起来,用电筒照着,拿在手里看了一看,又踌躇起来了。明天拿去
交给她,怎么样说呢?不是显著奇怪么?冒着雨走上这么远的路,专为替她把这么只手套
找回来。他本来的意思不过是因为抱歉,都是因为他要拍照片,不然人家也不会失落东西
。但是连他自己也觉得这理由不够充分的。那么怎么样呢?他真懊悔来到这里,但是既然
来了,东西也找到了,总不见得能够再把它丢在地下?他把上面的泥沙略微掸了一掸,就
把它塞在袋里。既然拿了,总也不能不还给人家。自己保存着,那更是笑话了。
第二天中午,他走到楼上的办公室里。还好,叔惠刚巧又被经理叫到里面去了。世钧
从口袋里掏出那只泥污的手套,他本来很可以这样说,或者那样说,但是结果他一句话也
没有。仅只是把它放在她面前。他脸上如果有任何表情的话,那便是一种冤屈的神气,因
为他起初实在没想到,不然他也不会自找麻烦,害得自己这样窘。
曼桢先是怔了一怔,拿着那只手套看看,说:"咦?……嗳呀,你昨天后来又去了?那
么远的路──还下着雨──"正说到这里,叔惠进来了。她看见世钧的脸色彷佛不愿意提起
这件事似的,她也就机械地把那红手套捏成一团,握在手心里,然后搭讪着就塞到大衣袋
里去了。她的动作虽然很从容,脸上慢慢地红了起来。自己觉得不对,脸上热烘烘的,热
气非常大,好容易等这一阵子热退了下去,腮颊上顿时凉飕飕的,彷佛接触到一阵凉风似
的,可见刚才是热得多么厉害了。自己是看不见,人家一定都看见了。这么想着,心里一
急,脸上倒又红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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