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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indfall (暖暖*GG是奴隶主),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半生缘 8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Dec 22 13:41:46 2003), 站内信件


 
第三章(1)  
张爱玲  
 

  这一天,世钧叔惠曼桢又是三个人一同去吃饭,大家说起厂里管庶务的叶先生做寿的
事情,同人们公送了二百只寿碗。世钧向叔惠说道:"送礼的钱还是你给我垫的吧?"说着
,便从身边掏出钱来还他。叔惠笑道:"你今天拜寿去不去?"世钧皱眉道:"我不想去。老
实说,我觉得这种事情实在无聊。"叔惠笑道:"你就圆通点吧,在社会上做事就是这样,
没理可讲的,你不去要得罪人的。"世钧笑着点了点头,道:"不过我想今天那儿人一定很
多,也许我不去也没人注意。"叔惠也知道世钧的脾气向来如此,随和起来是很随和,可是
执拗起来也  
非常执拗,所以他随便劝了一声,也就算了。曼桢在旁边也没说什么。

  那天晚上,世钧和叔惠回到家里,休息了一会,叔惠去拜寿去了,世钧忽然想起来,
曼桢大概也要去的。这样一想,也没有多加考虑,就把玻璃窗推开了,向窗口一伏,想等
叔惠经过的时候喊住他,跟他一块儿去。然而等了半天也没看见叔惠,想必他早已走过去
了。楼窗下的衖堂黑沉沉的,春夜的风吹到人脸上来,微带一些湿意,似乎外面倒比屋子
里暖和。在屋里坐着,身上老是寒的。这灯光下的小房间显得又小,又空,又乱。其
实这种客邸凄凉的况味也是他久已习惯了的,但今天也不知怎么的,简直一刻也坐不住了
。他忽然很迫切地要想看见曼桢。结果延挨了一会,还是站起来就出去了,走到街上,便
雇了一辆车,直奔那家饭馆。

  那叶先生的寿筵是设在楼上,一上楼,就有一张两屉桌子斜放在那里,上面搁着笔砚
和签名簿。世钧见了,不觉笑了笑,想道:"还以为今天人多,谁来谁不来也没法子查考。
──倒幸而来了!"他提起笔来,在砚台里蘸了一蘸。好久没有用毛笔写过字了,他对于毛
笔字向来也就缺乏自信心,落笔之前不免犹豫了一下。这时候有一只手从他背后伸过来,
把那支笔一掣,掣了过去,倒抹了他一手的墨。世钧吃了一惊,回过头去一看,他再也想
不到竟是曼桢,她从来没有这样跟他开玩笑过,他倒怔住了。曼桢笑道:"叔惠找你呢,你
快来。"她匆匆地把笔向桌上一搁,转身就走,世钧有点茫然地跟在她后面。这地方是很大
的一个敞厅,摆着十几桌席,除了厂里的同人之外,还有叶先生的许多亲戚朋友,一时也
看不见叔惠坐在哪里。曼桢把他引到通阳台的玻璃门旁边,便站住了。世钧伸头看了看,
阳台上并没有人,便笑道:"叔惠呢?"曼桢倒彷佛有点局促不安似的,笑道:"不是的,并
不是叔惠找你,你等我告诉你,有一个原因。"但是好象很费解释似的,她说了这么半天也
没说出所以然来,世钧不免有些愕然。曼桢也知道他是错会了意思,不由得红了脸,越发
顿住了说不出话来了。正在这时候,有个同事的拿着签名簿走过来,向世钧笑道:"你忘了签名了!"世钧便把口袋上插着的自来水笔摘下来,却随意签了个
字,那人捧着簿子走了,曼桢轻轻地顿了顿脚,低声笑道:"糟了!"世钧很诧异地问道:
"怎么了?"曼桢还没回答,先向四面望了望,然后就走到阳台上去,世钧也跟了出来,曼
桢皱眉笑道:"我已经给你签了个名了。──我因为刚才听见你说不来,我想大家都来,你
一个人不来也许不大好。"

  世钧听见这话,一时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也不便怎样向她道谢,惟有怔怔地望着她
笑着。曼桢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扭身伏在阳台栏杆上。这家馆子是一个老式的
洋楼,楼上楼下灯火通明,在这临街的阳台上,房间里面嘈杂的声浪倒听不大见,倒是楼
底下五魁八马的豁拳声听得十分清晰,还有卖唱的女人柔艳的歌声,胡琴咿咿哑哑拉着。
曼桢偏过头来望着他笑道:"你不是说不来的么,怎么忽然又来了?"世钧没法对她说,是
因为想看见她的缘故。因此他只是微笑着,默然了一会,方道:"我想你同叔惠都在这儿,
我也就来了。"

  两人一个面朝外,一个面朝里,都靠在栏杆上。今天晚上有月亮,稍带长圆形的,像
一颗白净的莲子似的月亮,四周白蒙蒙的发出一圈光雾。人站在阳台上,在电灯影里,是
看不见月色的,只看见曼桢露在外面的一大截子手臂浴在月光中,似乎特别的白。她今天
也仍旧穿了件深蓝布旗袍,上面罩着一件淡绿的短袖绒线衫,胸前一排绿珠钮子。今天她
在办公室里也就是穿著这一身衣服。世钧向她身上打量着,便笑道:"你没回家,直接来的
?"曼桢笑道:"嗳。你看我穿著蓝布大褂,不像个拜寿的样子是吧?"

  正说着,房间里面有两个同事的向他们这边嚷道:"喂,你们还不来吃饭,还要人家催
请!"曼桢忙笑着走了进去,世钧也一同走了进去。今天因为人多,是采取随到随吃的制度
,凑满一桌就开一桌酒席。现在正好一桌人,大家已经都坐下了,当然入座的时候都抢着
坐在下首,单空着上首的两个座位。世钧和曼桢这两个迟到的人是没有办法,只好坐在上
首。世钧一坐下来,便有一个感想,像这样并坐在最上方,岂不是像新郎新娘吗?他偷眼
向曼桢看了看,她或者也有同样的感觉,她彷佛很难为情似的,在席上一直也没有和他交
谈。

  席散后,大家纷纷的告辞出来,世钧和她说了声:"我送你回去。"他始终还没有到她
家里去过,这次说要送她回去,曼桢虽然并没有推辞,但是两人之间好象有一种默契,送
也只送到衖堂口,不进去的。既然不打算进去,其实送这么一趟是毫无意味的,要是坐电
车公共汽车,路上还可以谈谈,现在一人坐了一辆黄包车,根本连话都不能说。然而还是
非送不可,彷佛内中也有一种乐趣似的。

  曼桢的一辆车子走在前面,到了她家里的衖堂口,她的车子先停了下来。世钧总觉得
她这里是门禁森严,不欢迎人去的,为了表示他绝对没有进去的意思,他一下车,抢着把
车钱付掉了,便匆匆地向她点头笑道:"那我们明天见吧,"一面说着,就转身要走。曼桢
笑道:"要不然就请你进去坐一会了,这两天我家里乱七八糟的,因为我姊姊就要结婚了。
"世钧不觉怔了怔,笑道:"哦,你姊姊就要结婚了?"曼桢笑道:"嗯。"街灯的光线虽然不
十分明亮,依旧可以看见她的眉宇间透出一团喜气。世钧听见这消息,也是心头一喜。他
是知道她的家庭状况的,他当然替她庆幸她终于摆脱了这一重关系,而她姊姊也得到了归
宿。

  他默然了一会,便又带笑问道:"你这姊夫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曼桢笑道:"那人姓祝
,'祝福'的祝。吃交易所饭的。"说到这里,曼桢忽然想起来,今天她母亲陪着她姊姊一同
去布置新房,不知道可回来了没有,要是刚巧这时候回来了,被她们看见她站在衖堂口和
一个男子说话,待会儿又要问长问短,虽然也没有什么要紧,究竟不大好。因此她接着就
说:"时候不早了吧,我要进去了。"世钧便道:"那我走了。"他说走就走,走过几家门面
,回过头去看看,曼桢还站在那里。然而就在这一看的工夫,她彷佛忽然醒悟了似的,一
转身就进去了。世钧倒又站住了发了一会楞。

  次日照常见面,没有再听见她提起姊姊结婚的事情。世钧倒一直惦记着。不说别的,
此后和她来往起来也方便些,也可以到她家里去,不必有那些顾忌了。

  隔了有一星期模样,她忽然当着叔惠说起她姊姊结婚了,家里房子空出来了,要分租
出去,想叫他们代为留心,如果听见有什么人要房子,给介绍介绍。

  世钧很热心地逢人就打听,有没有人要找房子。不久就陪着一个间接的朋友,一个姓
吴的,到曼桢家里来看房子。他自己也还是第一次踏进这衖堂,他始终对于这地方感到一
种禁忌,因而有一点神秘之感。这衖堂在很热闹的地段,沿马路的一面全是些店面房子,
店家卸下来的板门,一扇一扇倚在后门外面。一群娘姨大姊聚集在公共自来水龙头旁边淘
米洗衣裳,把水门汀地下溅得湿漉漉的。内中有一个小大姐,却在那自来水龙头下洗脚。
她金鸡独立地站着,提起一只脚来哗啦哗啦放着水着。脚趾甲全是鲜红的,涂着蔻丹─
─就是这一点引人注目。世钧向那小大姐看了一眼,心里就想着,这不知道可是顾家的佣
人,伺候曼桢的姊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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