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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indfall (暖暖*GG是奴隶主),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半生缘17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Dec 22 13:48:49 2003), 站内信件



  今天星期日,是世钧在南京的最后一天。他母亲轻轻地跟他说了一声:"你今天可要去
看看爸爸。"

  世钧很不愿意到他父亲的小公馆里去。他母亲又何尝愿意他去,但是她觉得他有一年
光景没回家来了,这一次回来,既然亲友们都知道他回来了,如果不到父亲那里去一趟,
无论如何是有点缺礼。世钧也知道,去总得去一趟的,不过他总喜欢拖延到最后一刻。


 
  这一天他拣上午他父亲还没出门的时候,到小公馆里去。那边的气派比他们这边大得
多,用着两个男当差的。来开门的一个仆人是新来的,不认识他,世钧道:"老爷起来了没
有?"那人有点迟疑地向他打量着,道:"我去看看去。您贵姓?"世钧道:"你就说老公馆
里二少爷来了。"

  那人让他到客厅里坐下,自去通报。客厅里全堂红木家具。世钧的父亲是很喜欢附庸
风雅的,高几上,条几上,茶几上,到处摆着古董磁器,使人一举手一投足都怕打碎了值
钱的东西。世钧别的都不注意,桌上有一只托盘,里面散放着几张来客的名片和请帖,世
钧倒顺手拿起来看了一看。有一张粉红色的结婚请帖,请的是"沈啸桐先生夫人",可见在
他父亲来往的这一个圈子里面,人家都拿他这位姨太太当太太看待了。

  啸桐大约还没有起身,世钧独自坐在客厅里等着,早晨的阳光照进来,照在他所坐的
沙发上。沙发上蒙着的白布套子,已经相当旧了,可是倒洗得干干净净的。显然地,这里
的主妇是一个勤俭持家的人物。

  她这时候正上小菜场买了菜回来,背后跟着一个女佣,代她拎着篮子,她自己手里提
着一杆秤,走过客堂门口,向里面张了一张,笑道:"哟,二少爷来了!几时回南京来的?
"世钧向来不叫她什么的,只向她起了一起身,正着脸色道:"刚回来没两天。"这姨太太已
经是个半老徐娘了,从前虽是风尘中人,现在却打扮得非常老实,梳着头,穿著件半旧黑
毛葛旗袍,脸上也只淡淡地扑了点粉。她如果是一个妖艳的荡妇,世钧倒又觉得心平气和
些,而她是这样的一个典型的家庭主妇,完全把世钧的母亲的地位取而代之,所以他每次
看见她总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她见了他总是满敷衍,但是于客气中并不失她的身分。她回过头去叫道:"李升,怎么
不给二少爷倒茶?"李升在外面答道:"在这儿倒呢!"她又向世钧点点头笑道:"你坐会儿
,爸爸就下来了。小三儿,你来叫哥哥。来!"她的第三个孩子正背着书包下楼来,她招手
把他叫过来,道:"叫二哥!"那孩子跟世钧的侄儿差不多大。世钧笑道:"你几岁啦?"姨
太太笑道:"二哥问你话呢。说呀!"世钧笑道:"我记得他有点结巴。"姨太太笑道:"那是
他哥哥。他是第三个,上次你看见他,还抱在手里呢!"世钧道:"小孩子长得真快。"姨太
太道:"可不是。"

  姨太太随即牵着孩子的手走出去了,远远地可以听见她在那里叫喊着:"车夫呢?叫他
送小少爷到学堂去,马上就回来,老爷要坐呢。"她知道他们父子会谈的时间不会长的,也
不会有什么心腹话,但她还是防范得很周到,自己虽然走开了,却把她母亲调遣了来,在
堂屋里坐镇着。这老太太一直跟着女儿过活,她女儿现在虽然彻头彻尾经过改造,成为一
个标准的人家人了,这母亲的虔婆气息依旧非常浓厚。世钧看见她比看见姨太太还要讨厌
。她大约心里也有点数,所以并没有走来和他招呼。只听见她在堂屋里窸窸窣窣坐下来,
和一个小女孩说:"小四呀,来,外婆教你叠锡箔!喏,这样一折,再这样一折……"纸折
的元宝和锭子投入篮中的綷縩声都听得见,这边客室里的谈话她当然可以听见。她年纪虽
大,耳朵大概还好。

  这里的伏兵刚刚布置好,楼梯上一声熟悉的"合罕!"世钧的父亲下楼来了。父亲那一
声咳嗽虽然听上去很熟悉,父亲本人却有点陌生。沉啸桐背着手踱了进来,世钧站起来叫
了声"爸爸。﹄啸桐向他点点头道:"你坐。你几时回来的?"世钧道:"前天回来的。"啸桐
道:"这一向谣言很多呀,你在上海可听见什么消息?"然后便大谈其时局。世钧对于他的
见解一点也不佩服,他只是一个旧式商人,他那些议论都是从别的生意人那里听来的,再
不然就是报上看来的一鳞半爪。

  啸桐把国家大事一一分析过之后,稍稍沉默了一会。他一直也没朝世钧脸上看过,但
是这时候忽然说道:"你怎么晒得这样黑?"世钧笑道:"大概就是我回来这两天,天天出去
爬山,晒的。"啸桐道:"你这次来,是告假回来的?"世钧道:"没有告假,这一次双十节
放假,刚巧连着星期六星期日,有好几天工夫。"啸桐从来不大问他关于他的职业,因为父
子间曾经闹得非常决裂,就为了他的职业问题。所以说到这里,啸桐便感到一种禁忌似的
,马上掉转话锋道:"大舅公死了,你知道不知道?"世钧本来要说:"我听见妈说的,"临
时却改成:"我听见说的。"

  他们亲戚里面有几个仅存的老长辈,啸桐对他们十分敬畏,过年的时候,他到这几家
人家拜年,总是和世钧的母亲一同去的,虽然他们夫妇平时简直不见面,这样俪影双双地
一同出去,当然更是绝对没有的事了。现在这几个长辈一个个都去世了,只剩下这一个大
舅公,现在也死了,从此啸桐再也不会和太太一同出去拜年了。

  啸桐说起了大舅公这次中风的经过,说:"真快……"啸桐自己也有很严重的血压高的
毛病,提起大舅公,不免联想到自己身上。他沉默了一会,便道:"从前刘医生替我开的一
张方子,也不知到哪儿去了,赶明儿倒要找出来,去买点来吃吃。"世钧道:"爸爸为什么
不再找刘医生看看呢?"啸桐向来有点讳疾忌医,便推托地道:"这人也不知还在南京不在
。﹄世钧道:"在。这次小健出疹子就是他看的。"啸桐道:"哦?小健出疹子?"世钧心里
想,同是住在南京的人,这些事他倒要问我这个从上海来的人,可见他和家里隔膜的一斑
了。

  啸桐道:"小健这孩子,老是生病,也不知养得大养不大。我看见他就想起你哥哥。你
哥哥死了倒已经有五年了!"说着,忽然淌下眼泪来。世钧倒觉得非常愕然。他这次回来,
看见母亲有点颠三倒四,他想着母亲是老了,现在父亲又向他流眼泪,这也是从来没有过
的事──也是因为年老的缘故么?

  哥哥死了已经五年了,刚死那时候,父亲也没有这样涕泗纵横,怎么五年之后的今天
,倒又这样伤感起来了呢?或者是觉得自己老了,哥哥死了使他失掉一条臂膀,第二个儿
子又不肯和他合作,他这时候想念死者,正是向生者表示一种无可奈何的怀念。

  世钧不作声。在这一剎那间,他想起无数的事情,想起他父亲是怎样对待他母亲的,
而母亲的痛苦又使自己的童年罩上一层阴影。他想起这一切,是为了使自己的心硬起来。


  姨太太在楼上高声叫道:"张妈,请老爷听电话!"嘴里喊的是张妈,实际上就是直接
地喊老爷。她这一声喊,倒提醒了世钧,他大可不必代他父亲难过,他父亲自有一个温暖
的家庭。啸桐站起身来待要上楼去听电话,世钧便道:"爸爸我走了,我还有点事。"啸桐
顿了一顿,道:"好,你走吧。"

  世钧跟在父亲后面一同走出去,姨太太的母亲向他笑道:"二少爷,怎么倒要走了?不
在这儿吃饭呀?"啸桐很不耐烦地道:"他还有事。"走到楼梯口,他转身向世钧点点头,自
上楼去了。世钧便走了。

  回到家里,他母亲问他:"爸爸跟你说了些什么?"世钧只说:"说起大舅公来,说他也
是血压高的毛病,爸爸自己好象也有点害怕。"沈太太道:"是呀,你爸爸那毛病,就怕中
风。不是我咒他的话,我老是担心你再不回来,恐怕都要看不见他了!"世钧心里想着,父
亲一定也是这样想,所以刚才那样伤感。这一次回南京来,因为有叔惠在一起,母亲一直
没有机会向他淌眼抹泪的,想不到父亲却对他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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