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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indfall (暖暖*GG是奴隶主),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半生缘 19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Dec 22 13:51:25 2003), 站内信件
曼桢也避免向他看,她望望叔惠的背影,道:"待会儿再说吧。待会儿你上我家里来。
"
那天晚上他上她家里来。她下了班还有点事情,到一个地方去教书,六点到七点,晚
饭后还要到另一个地方去,也是给两个孩子补书,她每天的节目,世钧是很熟悉的,他只
能在吃晚饭的时候到她那里去,或者可以说到几句话。
他扣准了时候,七点十分在顾家后门口揿铃。顾家现在把楼下的房子租出去了,所以
是一个房客的老妈子来开门。这女佣正在做菜,大烹小割忙得乌瘴气,只向楼上喊了一
声:"顾太太,你们有客来!"便让世钧独自上楼去。
世钧自从上次带朋友来看房子,来过一次,以后也没大来过,因为他们家里人多,一
来了客,那种肃静回避的情形,使他心里很觉得不安,尤其是那些孩子们,孩子们天性是
好动的,乒乒乓乓没有一刻安静,怎么能够那样鸦雀无声。
这一天,世钧在楼梯上就听见他们在楼上大说大笑的。一个大些的孩子叱道:"吵死人
了!人家这儿做功课呢!"他面前的桌子上乱摊着书本,尺,和三角板。曼桢的祖母手里拿
着一把筷子,把他的东西推到一边去,道:"喂,可以收摊子了!要腾出地方来摆碗筷。"
那孩子只管做他的几何三角,头也不抬。
曼桢的祖母一回头,倒看见了世钧,忙笑道:"呦,来客了!"世钧笑道:"老太太。"
他走进房去,看见曼桢的母亲正在替孩子们剪头发,他又向她点头招呼,道:"伯母,曼桢
回来了没有?"顾太太笑道:"她就要回来了。你坐,我来倒茶。"世钧连声说不敢当。顾太
太放下剪刀去倒茶,一个孩子却叫了起来:"妈,我脖子里直痒痒!"顾太太道:"头发渣子
掉了里头去了。"她把他的衣领一把拎起来,翻过来,就着灯光仔细掸拂了一阵。顾老太太
拿了支扫帚来,道:"你看这一地的头发!"顾太太忙接过扫帚,笑道:"我来我来。这真叫
'客来扫地'了!"顾老太太道:"可别扫了人家一脚的头发!让沈先生上那边坐吧。"
顾太太便去把灯开了,把世钧让到隔壁房间里去。她站在门口,倚在扫帚柄上,含笑
问他:"这一向忙吧?"寒暄了几句,便道:"今天在我们这儿吃饭。没什么吃的──不跟你
客气!"世钧刚赶着吃饭的时候跑到人家这儿来,正有点不好意思,但也没办法。顾太太随
即下楼去做饭去了,临时要添菜,又有一番忙碌。
世钧独自站在窗前,向衖堂里看看,不看见曼桢回来。他知道曼桢是住在这间房里的
,但是房间里全是别人的东西,她母亲的针线篮,眼镜匣子,小孩穿的篮球鞋之类。墙上
挂着她父亲的放大照片。有一张床上搁着她的一件绒线衫,那想必是她的床了。她这房间
等于一个寄宿舍,没有什么个性。看来看去,真正属于她的东西只有书架上的书。有杂志
,有小说,有翻译的小说,也有她在学校里读的教科书,书脊脱落了的英文读本。世钧逐
一看过去,有许多都是他没有看过的,但是他觉得这都是他的书,因为它们是她的。
曼桢回来了。她走进来笑道:"你来了有一会了?"世钧笑道:"没有多少时候。"曼桢
把手里的皮包和书本放了下来,今天他们两人之间的空气有点异样,她彷佛觉得一举一动
都被人密切注意着。她红着脸走到穿衣镜前面去理头发,又将衣襟扯扯平,道:"今天电车
上真挤,挤得人都走了样了,袜子也给踩脏了。"世钧也来照镜子,笑道:"你看我上南京
去了一趟,是不是晒黑了?"他立在曼桢后面照镜子,立得太近了,还没看出来自己的脸是
不是晒黑了,倒看见曼桢的脸是红的。
曼桢敷衍地向他看了看,道:"太阳晒了总是这样,先是红的,要过两天才变黑呢。"
她这样一说,世钧方才发现自己也是脸红红的。
曼桢俯身检查她的袜子,忽然嗳呀了一声道:"破了!都是挤电车挤的,真不上算!"
她从抽屉里另取出一双袜子,跑到隔壁房间里去换,把房门带上了,剩世钧一个人在房里
。他很是忐忑不安,心里想她是不是有一点不高兴。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看,刚抽出
来,曼桢倒已经把门开了,向他笑道:"来吃饭。"
一张圆桌面,坐得满满的,曼桢坐在世钧斜对面。世钧觉得今天净跟她一桌吃饭,但
是永远有人在一起,而且距离她越来越远了。他实在有点怨意。
顾太太临时添了一样皮蛋炒鸡蛋,又派孩子去买了些熏鱼酱肉,把这几样菜都拥挤地
放在世钧的一方。顾老太太在旁边还是不时地嘱咐着媳妇。"你拣点酱肉给他。"顾太太笑
道:"我怕他们新派人不喜欢别人拣菜。"
孩子们都一言不发,吃得非常快,呼噜呼噜一会就吃完了,下桌子去了。他们对世钧
始终有些敌意,曼桢看见他们这神气,便想起从前她姊姊的未婚夫张豫瑾到他们家里来,
那时候曼桢自己只有十二三岁,她看见豫瑾也非常讨厌。那一个年纪的小孩好象还是部落
时代的野蛮人的心理,家族观念很强烈,总认为人家是外来的侵略者,跑来抢他们的姊姊
,破坏他们的家庭。
吃完饭,顾太太拿抹布来擦桌子,向曼桢道:"你们还是到那边坐吧。"曼桢向世钧道
:"还是上那边去吧,让他们在这儿念书,这边的灯亮些。"
曼桢先给世钧倒了杯茶来。才坐下,她又把刚才换下的那双丝袜拿起来,把破的地方
补起来。世钧道:"你不累么,回来这么一会儿工夫,倒忙个不停。"曼桢道:"我要是搁在
那儿不做,我妈就给做了。她也够累的,做饭洗衣裳,什么都是她。"世钧道:"从前你们
这儿有个小大姐,现在不用了?"曼桢道:"你说阿宝么?早已辞掉她了。你看见她那时候
,她因为一时找不到事,所以还在我们这儿帮忙。"
她低着头补袜子,头发全都披到前面来,后面露出一块柔腻的脖子。世钧在房间里踱
来踱去,走过她身边,很想俯下身来在她颈项上吻一下。但是他当然没有这样做。他只摸
摸她的头发。曼桢彷佛不觉得似的,依旧低着头补袜子,但是手里拿着针,也不知戳到哪
里去了,一不小心就扎了手。她也没说什么,看看手指上凝着一颗小小的血珠子,她在手
帕上擦了擦。
世钧老是看钟,道:"一会儿你又得出去了,我也该走了吧?"他觉得非常失望。她这
样忙,简直没有机会跟她说话,一直要等到礼拜六,而今天才礼拜一,这一个漫长的星期
怎样度过。曼桢道:"你再坐一会,等我走的时候一块儿走。"世钧忽然醒悟过来了,便道
:"我送你去。你坐什么车子?"曼桢道:"没有多少路,我常常走了去的。"她正把一根线
头送到嘴里去咬断它,齿缝里咬着一根丝线,却向世钧微微一笑。世钧陡然又生出无穷的
希望了。
曼桢立起来照照镜子,穿上一件大衣,世钧替她拿著书,便一同走了出去。
走到衖堂里,曼桢又想起她姊姊从前有时候和豫瑾出去散步,也是在晚餐后。曼桢和
衖堂里的小朋友们常常跟在他们后面鼓噪着,钉他们的梢。她姊姊和豫瑾虽然不睬他们,
也不好意思现出不悦的神气,脸上总带着一丝微笑。她现在想起来,觉得自己真是不可恕
,尤其因为她姊姊和豫瑾的一段姻缘后来终于没有成功,他们这种甜蜜的光阴并不久长,
真正没有多少时候。
世钧道:"今天早上我真高兴。"曼桢笑道:"是吗?看你的样子好象一直很不高兴似的
。"世钧笑道:"那是后来。后来我以为我误会了你的意思。"曼桢也没说什么。在半黑暗中
,只听见她噗哧一笑。世钧直到这时候方才放了心。
他握住她的手。曼桢道:"你的手这样冷。……你不觉得冷么?"世钧道:"还好。不冷
。"曼桢道:"刚才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有点冷了,现在又冷了些。"他们这一段谈话完全是
幕作用。在幕下,他握着她的手。两人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马路上的店家大都已经关了门。对过有一个黄色的大月亮,低低地悬在街头,完全像
一盏街灯。今天这月亮特别有人间味。它彷佛是从苍茫的人海中升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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