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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indfall (暖暖*GG是奴隶主),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半生缘2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Dec 22 13:56:29 2003), 站内信件
又听见外面皮鞋响。曼璐向她妹妹说:"大概是给我打针的那个看护。"曼桢道:"姊姊
打什么针?"鸿才接口道:"葡萄糖针。你看我们这儿的药,够开一丬药房了!咳,你姊姊
这病真急人!"曼桢道:"姊姊的气色倒还好。"鸿才哈哈笑了起来道:"像她脸上搽得这个
样子,她的气色还能作准么?二妹你这是外行话了!你没看见那些女人,就是躺在殡仪馆
里,脸上也还是红的红,白的白!"
这时候那看护已经进来了,在那儿替曼璐打针。曼桢觉得鸿才当着人就这样损她姊姊
,太不给人面子了,而她姊姊竟一声不响,只当不听见。也不知从几时起,她姊姊变得这
样贤慧了,鸿才的气焰倒越来越高,曼桢看着很觉得不平。她便站起来说要走了。鸿才道
:"一块儿走。我也还要出去呢,我车子送送你。"曼桢连声道:"不用了,这儿出去叫车挺
便当的。"曼璐沉着脸问鸿才:"怎么刚回来倒又要出去了?"鸿才冷冷地道:"回来了就不
许出去了,照这样我还敢回来么?"依曼璐的性子,就要跟他抓破脸大闹一场,无论如何不
放他出去。无如一个人一有了钱,就有了身分,就被自己的身分拘住了。当着那位看护,
当然更不便发作了。
曼桢拿起皮包来要走,鸿才又拦住她道:"二妹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走了。"他匆匆
地向隔壁房间一钻,不知去干什么去了。曼桢便向曼璐说:"我不等姊夫了,我真的用不着
送。"曼璐皱着眉头道:"你就让他送送你吧,还快一点。"她对自己的妹妹倒是绝对放心的
,知道她不会诱惑她的丈夫。鸿才虽然有点色迷迷的,料想他也不敢怎样。
这时鸿才已经出来了,笑道:"走走走。"曼桢觉得如果定要推辞,被那看护小姐看着
,也有点可笑,就没说什么了。两人一同下楼,鸿才道:"这儿你还没来过吧?有两个地方
你不能不看一看。我倒是很费了点事,请专家设计的。"他在前领导,在客室和餐室里兜了
个圈子,又道:"我最得意的就是我这间书房。这墙上的壁画,是我塌了个便宜货,找一个
美术学校的学生画的,只要我三块钱一方尺。这要是由那个设计专家介绍了人来画,那就
非上千不可了!"那间房果然墙壁上画满了彩色油画,画着天使,圣母,爱神拿着弓箭,和
平女神与和平之鸽,各色风景人物,密密布满了,从房顶到地板,没有一寸空隙。地下又
铺着阿拉伯式的拼花五彩小方砖,窗户上又镶着五彩玻璃,更使人头晕眼花。鸿才道:"我
有时候回来了,觉得疲倦了,就在这间房里休息休息。"曼桢差一点噗哧一笑,笑出声来。
她想起她姊姊说他有神经病,即使是一个好好的人,在这间房里多休息休息,也要成神经
病了。
走出大门,汽车就停在门口。鸿才又道:"我这辆汽车买上当了!"随即说出一个惊人
的数目。他反正三句话不离吹,但是吹不吹对于曼桢也是一样的,她对于汽车的巿价根本
不熟悉。
一坐到汽车里面,就可以明白了,鸿才刚才为什么跑到另外一间房里去转了一转,除
了整容之外,显然是还喷射了大量的香水。在这车厢里闭塞的空气里面,那香气特别浓烈
,让别人不能不注意到了。男人搽香水,彷佛是小白脸拆白党的事,以一个中年的巿侩而
周身香气袭人,实在使人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汽车夫回过头来问:"上哪儿?"鸿才便道:"二妹,我请你吃咖啡去,难得碰见的,你
也是个忙人,我也是个忙人。"曼桢笑道:"今天我还有点事,所以刚才急着要回去呢,不
然我还要多坐一会的,难得来看看姊姊。"鸿才只笑道:"你真是难得来的,以后我希望你
常常来玩。"曼桢笑道:"我有空总会来的。"鸿才向汽车夫道:"先送二小姐。二小姐家里
你认识?"车夫回说认识。
汽车无声地行驶着。这部汽车的速度,是鸿才引以为荣的,今天他却恨它走得太快了
。他一向觉得曼桢是一个高不可攀的人物;虽然俗语说"钱是人的胆",仗着有钱,胆子自
然大起来了,但是他究竟有点怕她。他坐在车厢的一隅,无聊地吹上一两声口哨,有腔无
调地。曼桢也不说什么,只静静地发出一股子冷气来。鸿才则是静静地发出香气。
汽车开到曼桢家里,曼桢向车夫说:"停在衖堂外面好了。"鸿才却说:"进去吧,我也
要下来,我跟岳母谈谈,好久不看见她老人家了。"曼桢笑道:"妈今天刚巧带孩子们上公
园去了。今天就奶奶一个人在家里看门,我一会儿也还要出去。"鸿才道:"噢,你还要上
别处去?"曼桢道:"一个同事约我看电影去。"鸿才道:"刚才先晓得直接送你去了。"曼桢
笑道:"不,我是要回来一次,那沈先生说好了上这儿来接我。"鸿才点点头。他一撩衣袖
看了看手表,道:"嗳哟,倒已经快五点了,我还有个约会,那我不下来了,改天再来看你
们。"
这一天晚上,鸿才在外面玩到快天亮才回家。喝得醉醺醺的,踉跄走进房来,皮鞋也
没脱,便向床上一倒。他没开灯,曼璐却把床前的台灯一开,她一夜没睡,红着眼睛蓬着
头,一翻身坐了起来,大声说道:"又上哪儿去了?不老实告诉我,我今天真跟你拚了!"
这一次她来势汹汹,鸿才就是不醉也要装醉,何况他是真的喝多了。他直挺挺躺着,闭着
眼睛不理她,曼璐便把一个枕头"噗"掷过去,砸在他脸上,恨道:"你装死!你装死!"鸿
才把枕头掀掉了,却低声喊了声"曼璐!"曼璐倒觉得非常诧异,因为有许久许久没看见他
这种柔情蜜意的表现了。她想他一定还是爱她的,今天是酒后流露了真实的情感。她的态
度不由得和缓下来了,应了一声"唔?"鸿才又伸出手来拉她的手,曼璐佯嗔道:"干什么?
"随即一扭身在他的床沿上坐下。
鸿才把她的手搁在他胸前,望着她笑道:"以后我听你的话,不出去,不过有一个条件
。"曼璐突然起了疑心,道:"什么条件?"鸿才道:"你不肯的。"曼璐道:"你说呀。怎么
又不说了?我猜你就没什么好事!哼,你不说,你不说──"她使劲推他,搥他,闹得鸿才
的酒直往上涌,鸿才叫道:"嗳哟,嗳哟,人家已经要吐了!叫王妈倒杯茶来我喝。"曼璐
却又殷勤起来,道:"我给你倒。"她站起来,亲自去倒了杯酽茶,袅袅婷婷捧着送过来,
一口口喂给他吃。鸿才喝了一口,笑道:"曼璐,二妹怎么越来越漂亮了?"曼璐变色道:
"你呢,神经病越来越厉害了!"她把茶杯往桌上一搁,不管了。
鸿才犹自惘惘地向空中望着,道:"其实要说漂亮,比她漂亮的也有,我也不知怎么,
尽想着她。"曼璐道:"亏你有脸说!你趁早别做梦了!告诉你,她就是肯了,我也不肯─
─老实说,我这一个妹妹,我赚了钱来给她受了这些年的教育,不容易的,我牺牲了自己
造就出来这样一个人,不见得到了儿还是给人家做姨太太?你别想着顾家的女孩子全是姨
太太胚──"鸿才道:"得了得了,人家跟你闹着玩儿,你这人怎么惹不起的?我不睬你,
总行了?"
曼璐实在气狠了,哪肯就此罢休,兀自絮絮叨叨骂着:"早知道你不怀好意了!吃着碗
里看着锅里。算你有两个钱了,就做了皇帝了,想着人家没有不肯的,人家都是只认得钱
的。你不想想,就连我,我那时候嫁你也不是看中你有钱!"鸿才突然一骨碌坐了起来,道
:"动不动就抬出这句话来!谁不知道我从前是个穷光蛋,你呢,你又是什么东西!滥污货
!不要脸!"
曼璐没想到他会出口伤人,倒呆了一呆,道:"好,你骂我!"鸿才两手在床沿上,
眼睛红红地望着她,道:"我骂了你了,我打你又怎么样?打你这个不要脸的滥污货!"曼
璐看他那样子,借酒盖着脸,真像是要打人。真要是打起架来,又是自己吃亏,当下只得
珠泪双拋,呜呜哭了起来,道:"你打,你打──没良心的东西!我也是活该,谁叫我当初
认错人了!给你打死也是活该!"说着,便向床上一倒,掩面痛哭。鸿才听她的口风已经软
了下来,但是他还坐在床沿上眱着她,半晌,忽然长长地打了个呵欠,便一歪身躺了下来
,依旧睡他的觉。他这里鼾声渐起,她那边哭声却久久没有停止。她的哭,原意也许是借
此下台,但是哭到后来,却悲从中来,觉得前途茫茫,简直不堪设想。窗外已经天色大明
,房间里一盏台灯还开着,灯光被晨光淡了,显得惨淡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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