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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indfall (暖暖*GG是奴隶主),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半生缘4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Dec 22 14:10:17 2003), 站内信件

 
  世钧又是半天不作声。最后他说:"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这人太软弱了,自从我那回
辞了职。"其实他辞职一大半也还是为了她。他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冤苦。

  曼桢不说话,世钧便又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你一定对我很灰心。"他心里想
:"你一定懊悔了。你这时候想起豫瑾来,一定觉得懊悔了。"他的脑子里突然充满了豫瑾
,曼桢可是一点也不知道。她说:"我并没有觉得灰心,不过我很希望你告诉我实话,你究
竟还想  
不想出来做事了?我想你不见得就甘心在家里待着,过一辈子,像你父亲一样。"世钧道:
"我父亲不过脑筋旧些,也不至于这样叫你看不起!"曼桢道:"我几时看不起他了,是你看
不起人!我觉得我姊姊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她没有错,是这个不合理的社会逼得她
这样的。要说不道德,我不知道嫖客跟妓女是谁更不道德!"

  世钧觉得她很可以不必说得这样刺耳。他惟有一言不发,默默的坐在那里。那苦痛的
沉默一直延长下去。

  曼桢突然把她手上的戒指脱下来放在他面前,苦笑着说:"也不值得为它这样发愁。"
她说这话的口吻是很洒脱的,可是喉咙不听话,声音却有点异样。

  世钧楞了一会,终于微笑道:"你这是干什么?才在那儿说人家那是演戏,你也要过过
戏瘾。"曼桢不答。世钧看见她那苍白的紧张的脸色,他的脸色也慢慢的变了。他把桌上的
戒指拿起来,顺手就往字纸篓里一丢。

  他站起来,把自己的大衣帽子呼噜呼噜拿起来就走。为了想叫自己镇定一些,他临走
又把桌上的一杯茶端起来,一口气喝完了。但是身上还是发冷,好象身上的肌肉都失掉了
控制力似的,出去的时候随手把门一带,不料那房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那一声"砰!"
使他和曼桢两人同样地神经上受到剧烈的震动。

  天冷,一杯热茶喝完了,空的玻璃杯还在那里冒热气,就像一个人的呼吸似的。在那
寒冷的空气里,几缕稀薄的白烟从玻璃杯里飘出来。曼桢呆呆的望着。他喝过的茶杯还是
热呼呼的,他的人已经走远了,再也不回来了。

  她大哭起来了。无论怎么样抑制着,也还是忍不住呜呜的哭出声来。她向床上一倒,
脸伏在枕头上,一口气透不过来,闷死了也好,反正得压住那哭声,不能让她祖母听见了
。听见了不免要来查问,要来劝解,她实在受不了那个。

  幸而她祖母一直在楼下。后来她听见祖母的脚步声上楼来了,忙把一张报纸拉过来,
预备躺在床上看报,把脸遮住了。报纸一拉过来,便看见桌上两叠钞票,祖母看见了要觉
得奇怪的,她连忙把钞票塞在枕头底下。

  她祖母走进来便问:"世钧怎么走了?"曼桢道:"他有事情。"老太太道:"不来吃饭了
?我倒特为买了肉,楼底下老妈子上菜场去,我托她给我们带了一斤肉来。还承人家一个
情!我把米也淘多了,你妈这时候不回来,横是也不见得回来吃饭了。"

  她只管嘟囔着,曼桢也不接口,自顾自看她的报。忽然听见""的一响,是老年人骨
节的响声,她祖母吃力地蹲下地去,在字纸篓里拣废纸去生煤球炉子。曼桢着急起来想起
字纸篓里那只戒指。先还想着未见得刚巧给她看见了,才在那儿想着,她已经嚷了起来道
:"咦,这不是你的戒指么?怎么掉了字纸篓里去了?"曼桢只得一翻身坐了起来,笑道:
"嗳呀,一定是我刚才扔一张纸,这戒指太大了,一溜就溜下来了。"她祖母道:"你这孩子
,怎么这样粗心哪?这里丢了怎么办?人家不要生气吗?瞧你,还像没事人儿似的!"着实
数说了她一顿,掀起围裙来将那戒指上的灰尘擦了擦,递过来交给她,她也不能不接着。
她祖母又道:"这上头裹的绒线都脏了,你把它拆下来吧,趁早也别戴着了,拿到店里收一
收紧再戴。"曼桢想起世钧从他那件咖啡色的破绒线衫上揪下一截绒线来,替她里在戒指上
的情形,这时候想起来,心里就像万箭钻心一样。

  她祖母到楼下去生炉子去了。曼桢找到一只不常开的抽屉,把戒指往里面一掷。但是
后来,她听见她母亲回来了,她还是又把那只戒指戴在手上,因为母亲对于这种地方向来
很留心,看见她手上少了一样东西,一定要问起的。母亲又不像祖母那样容易搪塞,祖母
到底年纪大了。

  顾太太一回来就说:"我们的门铃坏了,我说怎么揿了半天铃也没人开门。"老太太道
:"刚才世钧来也还没坏嘛!"顾太太顿时笑逐颜开,道:"哦,世钧来啦?"老太太道:"来
过了又走了。──待会儿还来不来吃晚饭呀?"她只惦记着这一斤肉。曼桢道:"没一定。
妈,姊姊可好了点没有?"顾太太摇头叹息道:"我看她那病简直不好得很。早先不是说是
胃病吗,这次我听她说,哪儿是胃病,是痨病虫钻到肠子里去了。"老太太叫了声"啊呀。
"曼桢也怔住了,说:"是肠结核?"顾太太又悄声道:"姑爷是一天到晚不回家,有本事家
里一个人病到这样,他一点也不管!"老太太也悄声道:"她这病横也是气出来的!"顾太太
道:"我替她想想也真可怜,一共也没过两天舒服日子。人家说'三两黄金四两福',这孩子
难道就这样没福气!"说着,不由得泪随声下。

  老太太下楼去做饭,顾太太拦着她说:"妈,我去做菜去。"老太太道:"你就歇会儿吧
──才回来。"顾太太坐下来,又和曼桢说:"你姊姊非常的惦记你,直提说你。你有空就
去看看她去。哦,不过这两天世钧来了,你也走不开。"曼桢说:"没关系的,我也是要去
看看姊姊去。"顾太太却向她一笑,道:"不好。人家特为到上海来一次,你还不陪陪他。
姊姊那儿还是过了这几天再去吧。病人反正都是这种脾气,不管是想吃什么,还是想什么
人,就恨不得一把抓到面前来;真来了,倒许她又嫌烦了。"坐着说了一会话,顾太太毕竟
还是系上围裙,下楼去帮着老太太做饭去了。吃完饭,有几床褥单要洗,顾太太想在年前
赶着把它洗出来,此外还有许多脏衣服,也不能留着过年。老太太只能洗洗小件东西,婆
媳俩吃过饭就忙着去洗衣服,曼桢一个人在屋里发怔,顾太太还以为她是在等世钧。其实
,她心底里也许还是有一种期待,想着他会来的,难道真的从此就不来了。她怎么着也不
能相信。但是他要是来的话,他心里一定也很矛盾的。揿揿铃没有人开门,他也许想着是
有意不开门,就会走了。刚巧这门铃早不坏,迟不坏,偏偏今天坏了。曼桢就又添上了一
桩忧虑。

  平时常常站在窗前看着他来的,今天她却不愿意这样做,只在房间里坐坐,靠靠,看
看报纸,又看看指甲。太阳影子都斜了,世钧也没来。他这样负气,她也负气了──就是
来了也不给他开门。但是命运好象有意捉弄她似的,才这样决定了,就听见敲门的声音。
母亲和祖母在浴室里哗哗哗放着水洗衣服,是决听不见的。楼下那家女佣一定也出去了,
不然也不会让人家这样"哆哆哆"一直敲下去。要开门还得她自己去开,倒是去不去呢?有
这踌躇的工夫,就听出来了,原来是厨房里"哆哆哆哆"斩肉的声音──还当是有人敲门。
她不禁惘然了。

  她祖母忽然在那边嚷了起来道:"你快来瞧瞧,你妈扭了腰了。"曼桢连忙跑了去,见
她母亲一只手扶在门上直哼哼,她祖母道:"也不知怎么一来,使岔了劲。"曼桢道:"妈,
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褥单还是送到外头去洗。"老太太也说:"你也是不好,太贪多了,
恨不得一天工夫就洗出来。"顾太太哼哼唧唧的道:"我也是因为快过年了,这时候不洗,
回头大年下的又去洗褥单。"曼桢道:"好了好了,妈,还不去躺下歇歇。"便搀她去躺在床
上。老太太道:"我看你倒是得找个伤科大夫瞧瞧,给他扳一扳就好了。"顾太太又不愿意
花这个钱,便说:"不要紧的,躺两天就好了。"曼桢皱着眉也不说什么,替她脱了鞋,盖
上被窝,又拿手巾来给她把一双水淋淋的手擦干了。顾太太在枕上侧耳听着,道:"可是有
人敲门?怎么你这小耳朵倒听不见,我倒听见了?"其实曼桢早听见了,她心里想别又听错
了,所以没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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