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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indfall (暖暖*GG是奴隶主),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半生缘5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Dec 22 17:42:07 2003), 站内信件
他挂上电话,又在电话机旁边站了半天。走出这家店铺,在马路上茫然的走着,淡淡
的斜阳照在地上,他觉得世界之大,他竟没有一个地方可去似的。
当然还是应当到她从前住的地方去问问,看衖堂的也许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他们
楼下还有一家三房客,想必也已经迁出了,如果有地址留下来,从那里也许可以打听到一
些什么。曼桢的家离这里很远,他坐黄包车去,在路上忽然想到,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
候,他
不是叫她搬家吗?或者她这次搬走,还是因为听从他的主张?搬是搬了,因为负气的缘故
,却迟迟的没有写信给他,是不是有这可能?也许他离开南京这两天,她的信早已寄到了
。还有一个可能:也许她早就写信来了,被他母亲藏了起来,没有交给他。──但是她突
然辞了职却又是为什么呢?这就把以上的假定完全推翻了。
黄包车在衖口停下了。这地方他不知道来过多少回了,但是这一次来,一走进衖堂就
感到一种异样的生疏,也许因为他晓得已经人去楼空了,马上这里的房屋就显得湫隘破败
灰暗,好象连上面的天也低了许多。
他记得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因为曼桢的家始终带一点神秘性,所以踏进这衖堂就有点
莫名其妙的栗栗自危的感觉,当然也不是没有喜悦的成份在内。在那种心情下,看见一些
女佣大姐在公共的自来水龙头下淘米洗衣裳,也觉得是一个新鲜明快的画面。而现在是寒
冷的冬天,衖堂里没有什么人。衖口有一个小木棚,看衖人就住在那里,却有一个女佣立
在他的窗外和他谈心。她一身棉袄裤,裤腰部份特别臃肿,把肚子顶得高高的,把她的白
围裙支出去老远。她伏在窗口和里面的人脸对脸谈着。世钧见这情形,就没有和看衖堂的
人说话。先走进去看看再说。
但是并没有什么可看的,只是门窗紧闭的一幢空屋,玻璃窗上罩着昏雾似的灰尘。世
钧在门外站了一会,又慢慢的向衖口走了出来。这次那看衖堂的却看见了他,他从小屋里
迎了出来,向世钧点点头笑笑。世钧从前常常给他钱的,因为常常在顾家谈到很晚才走,
衖堂口的铁门已经拉上了,要惊动看衖堂的替他开铁门。现在这看衖堂的和他点头招呼,
世钧便带笑问道:"顾家他们搬走了?"看衖堂的笑道:"还是去年年底搬的。我这儿有他们
两封信,要晓得他们地址就给他们转去了,沈先生你可有地方打听?"说着,便从窗外探手
进去,在桌上摸索着寻找那两封信。刚才和他谈天的那个女佣始终立在窗外,在窗口斜倚
着,她连忙一偏身让开了。向来人家家里的事情都是靠佣人替他们传播出去的,顾家就是
因为没有用佣人,所以看衖堂的尽管消息灵通,对于衖内每一家人家都是一本清账,独有
顾家的事情他却不大熟悉,而且因为曼璐过去的历史,好象他们家的事情总有些神秘性似
的,他们不说,人家就也不便多问。
世钧道:"住在他们楼下的还有一个刘家呢,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可知道?"看衖堂
的喃喃的道:"刘家……好象说搬到虹口去了吧。顾家是不在上海了,我听见拉塌车的说,
说上北火车站嚜。"世钧心里砰的一跳,想道:"北火车站。曼桢当然是嫁了豫瑾,一同回
去了,一家子都跟了去,靠上了豫瑾了。曼桢的祖母和母亲的梦想终于成为事实了。"
他早就知道,曼桢的祖母和母亲一直有这个意思,而且他觉得这并不是两位老太太一
厢情愿的想法。豫瑾对曼桢很有好感的,至于他对她有没有更进一步的表示,曼桢没有说
,可是世钧直觉地知道她没有把全部事实告诉他。并不是他多疑,实在是两个人要好到一
个程度,中间稍微有点隔阂就不能不感觉到。她对豫瑾非常佩服,这一点她是并不讳言的
,她对他简直有点英雄崇拜的心理,虽然他是默默地工作着,准备以一个乡村医生终老的
。世钧想道:"是的,我拿什么去跟人家比,我的事业才开始倒已经中断了,她认为我对家
庭投降了,对我非常失望。不过因为我们已经有两三年的历史,所以她对我也不无恋恋。
但是两三年间,我们从来没有争吵过,而豫瑾来过不久,我们就大吵,这该不是偶然的事
情。当然她绝对不是借故和我争吵,只是因为感情上先有了个症结在那里,所以一触即发
了。"
看衖堂的把两封信递给他,一封是曼桢的弟弟的学校里寄来的,大约是成绩报告单。
还有一封是他写给曼桢的,他一看见自己的字迹便震了一震。信封上除了邮戳之外还有一
个圆圈形的酱油溃,想必看衖堂的曾经把菜碗放在上面。他把两封信拿在手里看了一看,
便向看衖堂的微笑着点了个头,说:"好,我……想法子给他们转寄去。"就拿着走了。
走出衖堂,街灯已经亮了。他把他写给曼桢的那封信拿出来辨认了一下。是第二封信
。第一封她想必收到了。其实第一封信已经把话说尽说绝了,第二封根本就是多余的。他
立刻把它撕成一片片。
卖蘑菇豆腐干的人远远吆喝着。那人又来了。每天差不多这时候,他总到这一带来叫
卖,大街小巷都串遍,一个瘦长身材的老头子挽着个篮子,曼桢住的衖堂里,他每天一定
要到一到的。世钧一听见那声音,就想起他在曼桢家里消磨过的无数的黄昏。"豆……干!
五香蘑菇豆……干!"沉着而苍凉的呼声,渐渐叫到这边来了,叫得人心里发空。
于是他又想着,还可以到她姊姊家里去问问。她姊姊家他上回去过一次,门牌号数也
还记得。只是那地方很远,到了那儿恐怕太晚了。他就多走了几步路,到附近一家汽车行
去叫了一辆汽车,赶到虹桥路,天色倒还没有黑透。下了车一揿铃,依旧在铁门上开了一
个方洞,一个仆人露出半边脸来,似乎还是上次那个人。世钧道:"我要见你们太太。我姓
沉。我叫沉世钧。"那人顿了一顿,方道:"太太恐怕出去了,我瞧瞧去。"说着,便把方洞
关上了。世钧也知道这是阔人家的仆役应付来客的一种惯技,因为不确定主人见与不见,
所以先说着活动话。可是他心里还是很着急,想着曼桢的姊姊也许倒是刚巧出去了。其实
她姊夫要是在家,见她姊夫也是一样,刚才忘了问一声。
在门外等着,他也早料到的,一等就等了许久。终于听见里面拔去门闩,开了一扇侧
门,那仆人闪在一边,说了声"请进来。"他等世钧走进去,依旧把门闩上了,然后在前面
引路,沿着一条煤屑铺的汽车道走进去,两旁都是厚厚的冬青墙。在这傍晚的时候,园子
里已经昏黑了,天上倒还很亮,和白天差不多。映着那淡淡的天色,有一钩淡金色的蛾眉
月。
世钧在楼窗下经过,曼桢在楼上听见那脚步声,皮鞋践踏在煤屑路上。这本来也没有
什么特异之点,但是这里上上下下就没有一个人穿皮鞋的,仆人都穿布鞋,曼璐平常总穿
花鞋,祝鸿才穿的是那种粉底直贡呢鞋子。他们家也很少来客。这却是什么人呢?曼桢
躺在床上,竭力撑起半身,很注意的向窗外看着,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那一片空明
的天,和天上细细的一钩淡金色的月亮。她想,也许是世钧来了。但是立刻又想着,我真
是疯了,一天到晚盼望世钧来救我,听见脚步声就以为是世钧。那皮鞋声越来越近,渐渐
的又由近而远。曼桢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因想道:"管他是谁呢,反正我喊救命。"可是她
病了这些时,发热发得喉咙都哑了,她总有好些天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了,所以自己还不
大觉得。这时候一张开嘴,自己都吃一惊,这样哑着嗓子叫喊,只听见喉咙管里发出一种
沙沙之声罢了。
房间里黑沉沉的,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阿宝自从上回白拿了她一只戒指,就没有再
进来过,一直是张妈照料着。张妈刚巧走开了一会,到厨房里吃年糕去了。这还是正月里
,家里剩下很多的年糕,佣人们也可以随时做着吃。张妈煮了一大碗年糕汤,才呷了一口
,忽见阿宝鬼鬼祟祟的跑进来,低声叫道:"张奶奶,快上去,叫你呢!"张妈忙放下碗来
,问道:"太太叫我?"阿宝略点了点头,附耳说道:"叫你到后头房去看着。留点神!"张
妈听见这话,只当是曼桢那里又出了什么意外,慌得三脚两步跑上楼去。阿宝跟在后面,
才走到楼梯脚下,正遇见那男仆引着世钧从大门外面走进来。世钧从前在曼桢家里看见过
阿宝的,虽然只见过一面,他倒很记得她,因向她看了一眼。阿宝一时心虚,怕他和她攀
谈起来,要是问起顾家现在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万一倒说得前言不对后语。她只把头低着
,装作不认识他,径自上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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