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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indfall (暖暖*GG是奴隶主),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半生缘57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Dec 22 17:45:19 2003), 站内信件



  曼桢因为难产的缘故进了医院。祝家本来请了一个产科医生到家里来接生,是他们熟
识的一个女医生,常常和曼璐一桌打牌的,那女医生也是一个清客一流的人物,对于阔人
家里有许多怪现状也见得多了,丝毫不以为奇,所以曼璐认为她是可以信托的。她的医道
可并不高明,偏又碰到难产。她主张送医院,可是祝家一直延挨着,不放心让曼桢走出那
个大门,直到最后关头方才仓皇地用汽车把她送到一个医院里。是曼璐陪她去的,曼璐的
意思当然要住头等病室,尽可能地把她和外界隔离起来,可是刚巧头二等病房都客满了,
再换一家医院  
又怕耽误时候,结果只好住了三等病房。

  曼桢在她离开祝家的时候已经陷入昏迷状态了,但是汽车门砰的一关,汽车缓缓开出
去,花园的大铁门也豁朗朗打开了,她忽然心里一清。她终于出来了。死也要死在外面。
她恨透了那所房子,这次出去是再也不会回去了,除非是在噩梦中。她知道她会梦见它的
。无论活到多么大,她也难以忘记那魔宫似的房屋与花园,在恐怖的梦里她会一次一次的
回到那里去。

  她在医院里生下一个男孩子,只有五磅重,她想他一定不会活的。夜班看护把小孩抱
来给她喂奶,她在黯黄的灯光下望着他的赤红色的脸。孩子还没出世的时候她对他的感觉
是憎恨大于一切,虽然明知道孩子是无辜的。就连现在,小孩已经在这里了,抱在她怀里
了,她也仍旧于惊讶中感到一丝轻微的憎恶的颤栗。他长得像谁?其实这初生的婴儿是什
么人都不像,只像一个红赤赤的剥了皮的小猫,但是曼桢彷佛在他脸上找到某种可疑之点
,使她疑心他可是有点像祝鸿才。……无论如何是不像她,一点也不像。也有人说,孩子
怀在肚里的时候,如果那母亲常常想念着什么人,孩子将来就会长得像那个人。──像不
像世钧呢?实在看不出来。

  想到世钧,她立刻觉得心里很混乱。在祝家度着幽囚的岁月的时候,她是渴望和他见
面的,见了面她要把一切都告诉他听,只有他能够安慰她。她好象从来没想到,她已经跟
别人有了小孩了,他会不会对她有点两样呢?那也是人情之常吧?但是她把他理想化了,
她相信他只有更爱她,因为她受过这许多磨难。她在苦痛中幸而有这样一个绝对可信赖的
人,她可以放在脑子里常常去想想他,那是她唯一的安慰。但是现在,她就快恢复自由了
,也许不久就可以和他见面了,她倒又担忧起来。假如他在上海,并且刚巧到这家医院来
探望朋友,走过这间房间看见了她──那太好了,马上可以救她出去,但是──如果刚巧
被他看见这吃奶的孩子偎在她身边,他作何感想呢?替他想想,也真是很难堪。

  她望着那孩子,孩子只是全心全力地吮吸着乳汁,好象恨不得把她这个人统统喝下去
似的。

  她得要赶紧设法离开这医院,也许明天就走,但是她不能带着孩子一同走。她自己也
前途茫茫,还不知道出去之后是怎样一个情形。孩子丢给她姊姊倒不用担心,她姊姊不会
待亏他的,不是一直想要一个儿子吗?不过这孩子太瘦弱了,她相信他会死掉的。

  她突然俯下身去恋恋地吻着他。她觉得他们母子一场,是在生与死的边画疆上匆匆的
遇合,马上就要分开了,然而现在暂时他们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看护来把孩子抱走的时候,她向看护要一杯水喝。上次来量热度的时候她已经说过这
话,现在又说了,始终也没有拿来。她实在口渴得厉害,只得大声喊:"郑小姐!郑小姐!
"却把隔壁床上的一个产妇惊醒了,她听见那人咳嗽。

  她们两张床中间隔着一个白布屏风。她们曾经隔着屏风说过话的,那女人问曼桢是不
是头胎,是男是女。她自己生的也是一个男的,和曼桢的孩子同日生的,先后只相差一个
钟头不到。这女人的声音听上去很年轻,她却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她丈夫姓蔡,她
叫金芳,夫妻俩都在小菜场摆蛋摊度日。那天晚上曼桢听见她咳嗽,便道:"蔡师母,把你
吵醒了吧?"蔡金芳道:"没关系的。此地的看护顶坏了,求她们做点事情就要像叫化子似
的,'小姐小姐'叫得震天响。我真恨伤了,想想真是,爷娘公婆的气我都不受,跑到这里
来受她们的气!"

  蔡金芳翻了个身,又道:"祝师母,你嫂嫂今天没来看你?"曼桢一时摸不着头脑,"祝
师母"是谁,"嫂嫂"又是谁,后来忽然想起来,曼璐送她进院的时候,大概是把她当作祝鸿
才太太来登记的。前几天曼璐天天来探视,医院里的人都知道她也姓祝,还当作她是曼桢
婆家的人。

  金芳见曼桢答不出话来,就又问:"是你的嫂嫂吧?"曼桢只得含糊地答应了一声。金
芳又道:"你的先生不在上海呀?"曼桢又"唔"了一声,心里却觉得非常难过。

  夜深了,除了她们两个人,一房间的人都睡熟了。窗外是墨黑的天,天上面嵌着白漆
窗棂的白十字架。在昏黄的灯光下,曼桢把她的遭遇一样一样都告诉了蔡金芳了。她跟金
芳直到现在始终也没有见过面,不过直觉地感到那是一个热心人,而她实在需要援助。本
来想一有机会就告诉此地的医生,她要求提早出院,不等家属来接。或者告诉看护叫她们
转达,也是一样,但是这里的医生看护对三等病房的病人显然是不拿他们当回事,谁高兴
管你们这些家庭纠纷。

  而且她的事情这样离奇,人家能不能相信她呢?万一曼璐倒一口咬定她是有精神病的
,趁她这时候身体还没有复元,没有挣扎的力量,就又硬把她架回去,医院里人虽然多,
谁有工夫来管这些闲事。她自己看看也的确有点像个精神病患者,头发长得非常长,乱蓬
蓬地披在肩上,这里没有镜子,无法看见自己的脸,但是她可以看见她的一双手现在变得
这样苍白,手腕瘦得像柴棒似的,一根螺蛳骨高高的顶了起来。

  只要两只脚稍微有点劲,下地能够站得住,她就悄悄的自己溜出去了,但是她现在连
坐起来都觉得头晕,只恨自己身体不争气。她跟金芳商量,想托金芳的丈夫给她家里送个
信,叫她母亲马上来接她。其实她也觉得这办法不是顶妥当,她母亲究竟是什么态度也还
不知道,多半已经被她姊姊收买了,不然怎么她失去自由快一年了也不设法营救她?这一
点是她最觉得痛心的,想不到她自己的母亲对她竟是这样,倒反而不及像蔡金芳这样一个
陌路相逢的人。

  金芳愤慨极了,说她的姊姊姊夫简直不是人,说:"拖他们到巡捕房里去!"曼桢忙道
:"你轻一点!"金芳不作声了,听听别的病人依旧睡得声息毫无,极大的房间里,只听见
那坐在门口织绒线的看护的竹针偶尔轻微地"嗒──"一响。

  曼桢低声道:"我倒不想跟他们打官司。打起官司来,总是他们花得起钱的人占上风。
"金芳道:"你这话一点也不错。我刚才是叫气昏了,其实象我们这样做小生意的人,吃巡
捕的苦头还没有吃够?我还有什么不晓得──拖他们到巡捕房里去有什么用,还不是谁有
钞票谁凶!决不会办他们吃官司的,顶多叫他们拿出点钱来算赔偿损失。"

  曼桢道:"我是不要他们的钱。"金芳听了这话,似乎又对她多了几分敬意,便道:"那
么你快点出去吧,明天我家霖生来,就叫他陪你一块出去,你就算是我,就算他是来接我
的。你走不动叫他搀搀你好了。"曼桢迟疑了一下,道:"好倒是好,不过万一给人家看出
来了,不要连累你们吗?"金芳笑了一声道:"他们要来寻着我正好,我正好辣辣两记耳光
打下去。"曼桢听她这样说,倒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心里的感激之情都要满溢出来了。金
芳又道:"不过就是你才生了没有几天工夫,这样走动不要带了毛病。"曼桢道:"我想不要
紧的。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两人又仔细商议了一回。她们说话的声音太轻了,头一着枕就听不清楚,所以永远需
要把头悬空,非常吃力。说说停停,看看已经天色微明了。

  第二天下午,到了允许家属来探望的时间,曼桢非常焦急地盼望金芳的丈夫快来,谁
知他还没来,曼璐倒和鸿才一同来了,鸿才这还是第一次到医院来,以前一直没露面。他
手里拿着一把花,露出很局促的样子。曼璐拎着一个食篮,她每天都要煨了鸡汤送来的。
曼桢一看见他们就把眼睛闭上了。曼璐带着微笑轻轻地叫了声"二妹"。曼桢不答。鸿才站
在那里觉得非常不得劲,只得向周围张张望望,皱着眉向曼璐说道:"这房间真太不行了,
怎么能住?"曼璐道:"是呀,真气死人,好一点的病房全满了。我跟他们说过了,头二等
的房间一有空的出来,立刻就搬过去。"鸿才手里拿着一束花没处放,便道:"叫看护拿个
花瓶来。"曼璐笑道:"叫她把孩子抱来给你看看。你还没看见呢。"便忙着找看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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