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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indfall (暖暖*GG是奴隶主),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半生缘 59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Dec 22 17:46:41 2003), 站内信件
她执笔在手,心里倒觉得茫然。结果她写了一封很简短的信,就说她自从分别后,一
病至今,希望他见信能够尽早的到上海来一趟,她把现在的地址告诉了他,此外并没有别
的话,署名也只有一个"桢"字。她也是想着,世钧从前虽然说过,他的信是没有人拆的,
但是万一倒给别人看见了。
她寄的是快信,信到了南京,世钧还在上海还没有回来。他母亲虽然不识字,从前曼
桢
常常写信来的,有一个时期世钧住在他父亲的小公馆里,他的信还是他母亲亲手带去转交
给他的,她也看得出是个女孩子的笔迹,后来见到曼桢,就猜着是她,再也没有别人。现
在隔了有大半年光景没有信来,忽然又来了这样一封信,沈太太见了,很是忐忑不安,心
里想世钧这里已经有了日子,就快结婚了,不要因为这一封信,又要变卦起来。她略一踌
躇,便把信拆了,拿去叫大少奶奶念给她听。大少奶奶读了一遍,因道:"我看这神气,好
象这女人已经跟他断了,这时候又假装生病,叫他赶紧去看她。"沈太太点头不语。两人商
量了一会,都说"这封信不能给他看见。"当场就擦了根洋火把它烧了。
曼桢自从寄出这封信,就每天计算着日子。虽然他们从前有过一些芥蒂,她相信他接
到信一定会马上赶来,这一点她倒是非常确定。她算着他不出三四天内就可以赶到了,然
而一等等了一个多星期,从早盼到晚,不但人不来,连一封回信都没有。她心里想着,难
道他已经从别处听到她遭遇的事情,所以不愿意再跟她见面了?他果然是这样薄情寡义,
当初真是白认识了一场。她躺在床上,虽然闭着眼睛,那眼泪只管流出来,枕头上冰冷的
湿了一大片,有时候她把枕头翻一个身再枕着,有时候翻过来那一面也是哭湿了的。
她想来想去,除非是他根本没收到那封信,被他家里人截留下来了。如果是那样的话
,那就是再写了去也没有用,照样还是被截留下来。只好还是耐心养病,等身体复元了,
自己到南京去找他。但是这手边一个钱没有,实在急人。住在蔡家,白吃人家的不算,还
把仅有的一间房间占住了,害得霖生有家归不得,真是于心不安。她想起她办公处还有半
个月薪水没拿,拿了来也可以救急,就写了一张便条,托霖生送了去。厂里派了一个人跟
他一块回来,把款子当面交给她。她听见那人说,他们已经另外用了一个打字员了。
她拿到钱,就把三层楼上空着的一个亭子间租了下来,搬到楼上去住,霖生又替她置
了两张铺板和两件必需的家具,茶水饭食仍旧由他供应。曼桢把她剩下的一些钱交给他,
作为伙食钱,他一定不肯收,说等她将来找到了事情再慢慢的还他们好了。这时候金芳也
已经从医院里回来了,在家里养息着,曼桢一定逼着她要她收下这钱,金芳便自作主张,
叫霖生去剪了几尺线呢,配上里子,交给衖口的裁缝店,替曼桢做了一件夹袍子,不然她
连一件衣服都没有。多下的钱金芳依旧还了她,叫她留着零花,曼桢拗不过她,也只好拿
着。
金芳出院的时候告诉她说,那天曼璐买了栗子粉蛋糕回来,发现曼桢已经失踪了,倒
也没有怎样追究,只是当天就把孩子接了回去。曼桢猜着他们一定是心虚,所以也不敢声
张,只要能保全孩子就算了。
曼桢究竟本底子身体好,年纪轻的人也恢复得快,不久就健康起来了。她马上去找叔
惠,想托他找事,同时也想着,碰得巧的话,也说不定可以看见世钧,如果他在上海的话
。她拣了个星期六的傍晚到许家去,因为那时候叔惠在家的机会比较多。从后门走进去,
正碰见叔惠的母亲在厨房里操作,曼桢叫了声伯母。许太太笑道:"咦,顾小姐,好久不看
见了。"曼桢笑道:"叔惠在家吧?"许太太笑道:"在家在家。真巧了,他刚从南京回来。
"曼桢哦了一声,心里想叔惠又到南京去玩过了,总是世钧约他去的。她走到三层楼上,房
间里的人大约是听见她的皮鞋声,就有一个不相识的少女迎了出来,带着询问的神气向她
望着。曼桢倒疑心是走错人家了,便笑道:"许叔惠先生在家吗?"她这一问,叔惠便从里
面出来了,笑道:"咦,是你!请进来请进来!这是我妹妹。"曼桢这才想起来,就是世钧
曾经替她补算术的那个女孩子,倒又觉得惘然。
到房间里坐下了,叔惠笑道:"我正在那儿想着要找你呢,你倒就来了。"说到这里,
他妹妹送了杯茶进来,打了个岔就没说下去,曼桢心里就有点疑惑,想着他许是听见世钧
和她闹决裂的事,要给他们讲和。也许就是世钧托他的。当下她接过茶来喝了一口,便搭
讪着和叔惠的妹妹说话。他妹妹大概正在一个怕羞的年龄,含笑在旁边站了一会,就又出
去了。叔惠笑道:"我就要走了。"便把他出国的事告诉她听,曼桢自是替他高兴。但是他
把这件新闻从头至尾报告完了,还是没提起世钧。她觉得很奇怪。不然她早就问起了,也
不知怎么的,越是心里有点害怕,越是不敢动问。难道他是知道他们吵翻了,所以不提?
那除非是世钧对他表示过,他们是完了。
她要不是中间经过了这一番,也还不肯在叔惠面前下这口气。她端起茶杯来喝茶,因
搭讪着四面看了看,笑道:"这屋子怎么改了样子了?"叔惠笑道:"现在是我妹妹住在这儿
了。"曼桢笑道:"怪不得,我说怎么收拾得这样齐齐整整的──从前给你们两人堆得乱七
八糟的!"她所说的"你们两人",当然是指世钧和叔惠。她以为这样说着,叔惠一定会提起
世钧的,可是他并没有接这个碴。曼桢便又问起他什么时候动身,叔惠道:"后天一早走。
"曼桢笑道:"可惜我早没能来找你,本来我还想托你给我找事呢。"叔惠道:"怎么,你不
是有事么?你不在那儿了?"曼桢道:"我生了一场大病,他们等不及,另外用了人了。"叔
惠道:"怪不得,我说你怎么瘦了呢!"他问她生的什么病,她随口说是伤寒。他叫她到一
家洋行去找一个姓吴的,听说他们要用人,一方面他先替她打电话去托人。
说了半天话,始终也没提起世钧。曼桢终于含笑问道:"你新近到南京去过的?"叔惠
笑道:"咦,你怎么知道?"曼桢笑道:"我刚才听伯母说的。"话说到这里,叔惠仍旧没有
提起世钧,他擦起一根洋火点香烟,把火柴向窗外一掷,便站在那里,面向着窗外,深深
的呼了口烟。曼桢实在忍不住了,便也走过去,手扶着窗台站在他旁边,笑道:"你到南京
去看见世钧没有?"叔惠笑道:"就是他找我去的呀。他结婚了,就是前天。"曼桢两只手揿
在窗台上,只觉得那窗台一阵阵波动着,也不知道那坚固的木头怎么会变成像波浪似的,
捏都捏不住。叔惠见她彷佛怔住了,便又笑道:"你没听见说?他跟石小姐结婚了,你也见
过的吧?"曼桢道:"哦,那回我们到南京去见过的。"
叔惠对于这件事彷佛不愿意多说似的,曼桢当然以为他是因为知道她跟世钧的关系。
她不知道他自己也是满怀抑郁,因为翠芝的缘故。曼桢没再坐下来谈,便道:"你后天就要
动身了,这两天一定忙得很,不搅糊你了。"叔惠留她吃饭,又要陪她出去吃,曼桢笑道:
"我也不替你饯行,你也不用请客了,两免了吧。"叔惠要跟她交换通讯处,但是他到美国
去也还没有住址,只写了个学校地址给她。
她从叔惠家里走出来,简直觉得天地变色,真想不到她在祝家关了将近一年,跑出来
,外面已经换了一个世界。还不到一年,世钧已经和别人结婚了吗?
她在街灯下走着,走了许多路才想起来应当搭电车。但是又把电车乘错了,这电车不
过桥,在外滩就停下了,她只能下来自己走。刚才大概下过几点雨,地下有些潮湿。渐渐
走到桥头上,那钢铁的大桥上电灯点得雪亮,桥梁的巨大的黑影,一条条的大黑杠子,横
在灰黄色的水面上。桥下停泊着许多小船,那一大条一大条的阴影也落在船篷船板上。水
面上一丝亮光也没有。这里的水不知道有多深?那平板的水面,简直像灰黄色的水门汀一
样,跳下去也不知是摔死还是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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