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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indfall (暖暖*GG是奴隶主),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半生缘61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Dec 22 17:47:48 2003), 站内信件
曼璐因为孩子对她这样依恋,她也悲从中来,哽咽着向曼桢说道:"我这时候死了,别
的没什么丢不下的,就是不放心他。我真舍不得。"说到这里,不由得泪如泉涌。曼桢心里
也不见得比她好过,后来看见她越哭越厉害,而且喘成一团,曼桢实在不能忍受了,只得
硬起心肠,厌烦地皱着盾说道:"你看你这样子!还不赶快回去吧!"说着,立刻掉转身来
跑下楼去,把汽车上的阿宝和张妈叫出来,叫她们来搀曼璐下楼。曼璐就这样哭哭啼啼的
走了,奶妈抱着孩子跟在她后面。
曼桢一个人在房间里,她把床上乱堆着的被窝叠叠好,然后就在床沿上坐下了,发了
一会呆。根本一提起鸿才她就是一肚子火,她对他除了仇恨还有一种本能的憎恶,所以刚
才不加考虑地就拒绝了她姊姊的要求。现在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她这样做也是对的。她并
不是不疼孩子,现在她除了这孩子,在这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亲人了。如果能够把他领
出来由她抚养,虽然一个未婚的母亲在这社会上是被歧视的,但是她什么都不怕。为他怎
么样牺牲都行,就是不能够嫁给鸿才。
她不打算在这里再住下去了,因为怕曼璐会再来和她纠缠,或者又要叫她母亲来找她
。她向学校提出辞职,但是因为放寒假前已经接受了下学期的聘书,所以费了许多唇舌才
辞掉了,另外在别处找了个事做会计。她从前学过会计的。找到事又找房子,分租了人家
一间房间,二房东姓郭。有一天她下了班回去,走到郭家后门口,里面刚巧走出一个年轻
女子,小圆脸儿,黄黑皮色,腮颊上的胭脂抹得红红的,两边的鬓发吊得高高的,穿著一
件白地子红黄小花麻纱旗袍。原来是阿宝。──怎么会又被他们找到这里来了?曼桢不觉
怔了一怔。阿宝看见她也似乎非常诧异,叫了声"咦,二小姐!"阿宝身后还跟着一个男子
,曼桢认得他是荐头店的人,这才想起来,郭家的一个老妈子回乡下去了,前两天他们家
从荐头店里叫了一个女佣来试工,大概不合适,所以又另外找人。看样子阿宝是到郭家来
上工的,并不是奉命来找曼桢的,但是曼桢仍旧懒得理她,因为看见她不免就想起从前在
祝家被禁闭的时候,她也是一个帮凶。固然她们做佣人的人也是没办法,吃人家的饭,就
得听人家指挥,所以也不能十分怪她,但无论如何,曼桢看到她总觉得非常不愉快,只略
微把头点了一点,脚步始终没有停下来,就继续地往里面走。阿宝却赶上来叫道:"二小姐大概不知道吧,大小姐不在了呀。"这消息该不是怎样意外的,然而曼桢
还是吃了一惊,说:"哦?是几时不在的?"阿宝道:"喏,就是那次到您学校里去,后来不
到半个月呀。"说着,竟眼圈一红,落下两点眼泪。她倒哭了,曼桢只是怔怔地朝她看着,
心里觉得空空洞洞的。
阿宝用一只指头顶着手帕,很小心地在眼角擦了擦,便向荐头店的人说:"你可要先回
去?我还要跟老东家说两句话。"曼桢却不想跟她多谈,便道:"你有事你还是去吧,不要
耽搁了你的事。"阿宝也觉得曼桢对她非常冷淡,想来总是为了从前那只戒指的事情,便道
:"二小姐,我知道你一定怪我那时候不给你送信,咳,你都不知道──你晓得后来为什么
不让我到你房里来了?"她才说到这里,曼桢便皱着眉拦住她道:"这些事还说它干什么?
"阿宝看了看她的脸色,便也默然了,自己抱住自己两只胳膊,只管抚摸着。半晌方道:"
我现在不在他家做了。我都气死了,二小姐你不知道,大小姐一死,周妈就在姑爷面前说
我的坏话,这周妈专门会拍马屁,才来了几个月,就把奶妈戳掉了,小少爷就归她带着。
当着姑爷的面假装的待小少爷不知多么好,背后简直像个晚娘。我真看不过去,我就走了
。"
她忽然变得这样正义感起来。曼桢觉得她说的话多少得打点折扣,但是她在祝家被别
的佣人挤出来了,这大约是实情。她显然是很气愤,好象憋着一肚子话没处说似的,曼桢
不邀她进去,她站在后门口就滔滔不绝地长谈起来。又说:"姑爷这一向做生意净蚀本,所
以脾气更坏了,家当横是快蚀光了,虹桥路的房子也卖掉了,现在他们搬了,就在大安里
。说是大小姐有帮夫运,是真的呵,大小姐一死,马上就倒霉了!他自己横是也懊悔了,
这一向倒霉瞌的蹲在家里,外头的女人都断掉了,我常看见他对大小姐的照片淌眼泪。
"
一说到鸿才,曼桢就露出不耐烦的神气,彷佛已经在后门口站得太久了。阿宝究竟还
知趣,就没有再往下说,转过口来问道:"二小姐现在住在这儿?"曼桢只含糊地应了一声
,就转问她:"你到这儿来是不是来上工的?"阿宝笑道:"是呀,不过我看他们这儿人又多
,工钱也不大,我不想做。我托托二小姐好吧,二小姐有什么朋友要用人,就来喊我,我
就在对过的荐头店里。"曼桢也随口答应着。
随即有一剎那的沉默。曼桢很希望她再多说一点关于那孩子的事情,说他长得有多高
了,怎样顽皮──一个孩子可以制造出许多"轶闻"和"佳话",为女佣们所乐道的。曼桢也
很想知道,他说话是什么地方的口音?他身体还结实吗?脾气好不好?阿宝不说,曼桢却
也不愿意问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羞于启齿。
阿宝笑道:"那我走了,二小姐。"她走了,曼桢也就进去了。
阿宝说祝家现在住在大安里,曼桢常常走过那里的,她每天乘电车,从她家里走到电
车站有不少路,这大安里就是必经之地,现在她走到这里总是换到马路对过走着,很担心
也许会碰见鸿才,虽然不怕他纠缠不清,究竟讨厌。
这一天,她下班回来,有两个放学回来的小学生走在她前面。她近来看见任何小孩就
要猜测他们的年龄,同时计算着自己的孩子的岁数,想着那孩子是不是也有这样高了。这
两个小孩当然比她的孩子大好些,总有七八岁的光景,一律在棉袍上罩着新蓝布罩袍,穿
得胖墩墩的。两人像操兵似的并排走着,齐齐地举起手里的算盘,有节奏地一举一举,使
那算盘珠发出"!!"的巨响,作为助威的军乐。有时候又把算盘扛在肩上代表枪枝。
曼桢在他们后面,偶尔听见他们谈话的片段,他们的谈话却是太没有志气了,一个孩
子说:"马正林的爸爸开面包店的,马正林天天有面包吃。"言下不胜艳羡的样子。
他们忽然穿过马路,向大安里里面走去。曼桢不禁震了一震,虽然也知道这决不是她
的小孩,而且这一个衖堂里面的孩子也多得很,但是她不由自主地就跟在他们后面过了马
路,走进这衖堂。她的脚步究竟有些迟疑,所以等她走进去,那两个孩子早已失踪了。
那是春二三月天气,一个凝冷的灰色的下午。春天常常是这样的,还没有嗅到春的气
息,先觉得一切东西都发出气味来,人身上除了冷飕飕之外又有点痒梭梭的,觉得骯脏。
虽然没下雨,衖堂里地下也是湿黏黏的。走进去,两旁都是石库门房子,正中停着个臭豆
腐干担子,挑担子的人叉着腰站在稍远的地方,拖长了声音吆喝着。有一个小女孩在那担
子上买了一串臭豆腐干,自己动手在那里抹辣酱。好象是鸿才前妻的女儿招弟。曼桢也没
来得及向她细看,眼光就被她身旁的一个男孩子吸引了去,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和招弟
分明是姊弟,两人穿著同样的紫花布棉袍,虽然已经是春天了,他们脚上还穿著老棉鞋,
可是光着脚没穿袜子,那红赤赤的脚踝衬着那旧黑布棉鞋,看上去使人有一种奇异的凄惨
的感觉。那男孩子头发长长的,一直覆到眉心上,脸上虽然脏,彷佛很俊秀似的。
曼桢心慌意乱地也没有来得及细看,却又把眼光回到招弟身上,想仔细认一认她到底
是不是招弟。虽然只见过一面,而且是在好几年前,曼桢倒记得很清楚。照理一个小孩是
改变得最快的,这面黄肌瘦的小姑娘却始终是那副模样,甚至于一点也没长高──其实当
然不是没有长高,她的太短的袍子就是一个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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