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windfall (暖暖*GG是奴隶主),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半生缘 6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Dec 22 17:48:54 2003), 站内信件



  那招弟站在豆腐干担子旁边,从小瓦罐里挑出辣酱抹在臭豆腐干上。大概因为辣酱是
不要钱的,所以大量地抹上去,就像在面包上涂果子酱似的,把整块的豆腐干涂得鲜红。
挑担子的人看了她一眼,彷佛想说话了,结果也没说。招弟一共买了三块,穿在一根稻草
上,拎在手里吃着。她弟弟也想吃,他踮着脚,两只手扑在她身上,仰着脸咬了一口。曼
桢心里想这一口吃下去,一定辣得眼泪出,喉咙也要烫坏了。她不觉替他捏一把汗,谁知
他竟面不改色地吞了下去,而且吃了还要吃,依旧踮着脚尖把嘴凑上去。招弟也很友爱似
的,自己咬一  
口,又让他咬一口。曼桢看着她那孩子的傻相,不由得要笑,但是一面笑着,眼眶里的泪
水已经滴下来了。

  她急忙别过身去,转了个弯走到支衖里去,一面走一面抬起手背来擦眼泪。忽然听见
背后一阵脚步声,一回头,却是招弟,向这边啪哒啪哒追了过来,她那棉鞋越穿越大,踏
在那潮湿的水门汀上,一吸一吸,发出唧唧的响声。曼桢想道:"糟了,她一定是认识我。
我还以为她那时候小,只看见过我一回,一定不记得了。"曼桢只得扭过头去假装寻找门牌
,一路走过去,从眼角里看看那招弟,招弟却在一家人家的门首站定了,这家人家想必新
近做过佛事,门框上贴的黄纸条子刚撕掉一半,现在又在天井里焚化纸钱,火光熊熊。招
弟一面看着他们烧锡箔,一面吃她的臭豆腐干,似乎对曼桢并不注意。曼桢方才放下心来
,便从容地往回走,走了出去。

  那男孩身边现在多了一个女佣,那女佣约有四十来岁年纪,一脸横肉,两只蝌蚪式的
乌黑的小眼睛,她端了一只长凳坐在后门口摘菜,曼桢心里想这一定就是阿宝所说的那个
周妈,招弟就是看见她出来了,所以逃到支衖里去,大概要躲在那里把豆腐干吃完了再回
来。

  曼桢缓缓地从他们面前走过。那孩子看见她,也不知道是喜欢她的脸还是喜欢她的衣
裳,他忽然喊了一声"阿姨!"曼桢回过头来向他笑一笑,他竟"阿姨!阿姨!"地一连串喊
下去了。那女佣便嘟囔了一句:"叫你喊的时候倒不喊,不叫你喊的时候倒喊个不停!"


  曼桢走出那个衖堂,一连走过十几家店面,一颗心还是突突地跳着。走过一家店铺的
橱窗,她向橱窗里的影子微笑。倒看不出来,她有什么地方使一个小孩一看见她就对她发
生好感,"阿姨!阿姨!"地喊着。她耳边一直听见那孩子的声音。她又仔细回想他的面貌
,上次她姊姊把他带来给她看,那时候他还不会走路吧,满床爬着,像一个可爱的小动物
,现在却已经是一个有个性的"人物"了。

  这次总算运气,一走进去就看见了他。以后可不能再去了。多看见了也无益,徒然伤
心罢了。倒是她母亲那里,她想着她姊姊现在死了,鸿才也未见得有这个闲钱津贴她母亲
,曼桢便汇了一笔钱去,但是没有写她自己的地址,因为她仍旧不愿意她母亲来找她。


  转瞬已经到了夏天,她母亲上次说大弟弟今年夏天毕业,他毕了业就可以出去挣钱了
,但是,曼桢总觉得他刚出去做事,要他独力支持这样一份人家,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她
又给他们寄了一笔钱去。她把她这两年的一些积蓄陆续都贴给他们了。

  这一天天气非常闷热,傍晚忽然下起大雨来,二房东的女佣奔到晒台上去抢救她晾出
去的衣裳。楼底下有人揿铃,揿了半天没有人开门,曼桢只得跑下楼去,一开门,见是一
个陌生的少妇。那少妇有点局促地向曼桢微笑道:"我借打一个电话,便当吗?我就住在九
号里,就在对过。"

  外面哗哗地下着雨,曼桢便请她进来等着,笑道:"我去喊郭太太。"喊了几声没人应
,那女佣抱着一卷衣裳下楼来说:"太太不在家。"曼桢只得把那少妇领到穿堂里,装着电
话的地方。那少妇先拿起电话簿子来查号码,曼桢替她把电灯开了,在灯光下看见那少妇
虽然披着斗篷式的雨衣,依旧可以看出她是怀着孕的。她的头发是直的,养得长长的掳在
耳后,看上去不像一个上海女人,然而也没有小城市的气息,相貌很娟秀,稍有点扁平的
鹅蛋脸。她费了很多的时候查电话簿,似乎有些抱歉,不时地抬起头来向曼桢微笑着,搭
讪着问曼桢贵姓,说她自己姓张。又问曼桢是什么地方人,曼桢说是安徽人。她却立刻注
意起来,笑道:"顾小姐是安徽人?安徽什么地方?"曼桢道:"六安。"那少妇笑道:"咦,
我新近刚从六安来的。"曼桢笑道:"张太太也是六安人吗?倒没有六安口音。"那少妇道:
"我是上海人呀,我一直就住在这儿。是我们张先生他是六安人。"曼桢忖了一忖,便道:
"哦。六安有一个张豫瑾医生,不知道张太太可认识吗?"那少妇略顿了一顿,方才低声笑
道:"他就叫豫瑾。"曼桢笑道:"那真巧极了,我们是亲戚呀。"那少妇哟了一声,笑道:
"那真巧,豫瑾这回也来了,顾小姐几时到我们那儿玩去,我现在住在我母亲家。"

  她拨了号码,曼桢就走开了,到后面去转了一转,等她的电话打完了,再回到这里来
送她出去。本来要留她坐一会等雨小些再走,但是她说她还有事,今天有个亲戚请他们吃
饭,刚才她就为这个事打电话找豫瑾,叫他直接到馆子里去。

  她走后,曼桢回到楼上她自己的房间里,听那雨声紧一阵慢一阵,不像要停的样子。
她心里想豫瑾要是知道她住在这里,过两天他一定会来看她的。她倒有点怕看见他,因为
一看见他就要想起别后这几年来她的经历,那噩梦似的一段时间,和她过去的二十来年的
生活完全不发生连系,和豫瑾所认识的她也毫不相干。她非常需要把这些事情痛痛快快地
和他说一说,要不然,那好象是永远隐藏在她心底里的一个恐怖的世界。

  这样想着的时候,立刻往事如潮,她知道今天晚上一定要睡不着觉了。那天天气又热
,下着雨又没法开窗子,她躺在床上,不停地搧着扇子,反而搧出一身汗来。已经快十点
钟了,忽然听见门铃响,睡在厨房里的女佣睡得糊里胡涂的,瓮声瓮气地问:"谁呀?……
啊?……啊?找谁?"曼桢忽然灵机一动,猜着一定是豫瑾来了。她急忙从床上爬起来,捻
开电灯,手忙脚乱地穿上衣裳,便跑下楼去。那女佣因为是晚上,不认识的人不敢轻易放
他进来。是豫瑾,穿著雨衣站在后门口,正拿着手帕擦脸,头发上亮晶晶地流下水珠来。


  他向曼桢点头笑道:"我刚回来。听见说你住在这儿。"曼桢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
他,马上觉得万种辛酸都涌上心头,幸而她站的地方是背着灯,人家看不见她眼睛里的泪
光。她立刻别过身去引路上楼,好在她总是走在前面,依旧没有人看见她的脸。进了房,
她又抢着把床上盖上一幅被单,趁着这背过身去铺床的时候,终于把眼泪忍回去了。

  豫瑾走进房来,四面看看,便道:"你怎么一个人住在这儿?老太太他们都好吧?"曼
桢只得先含糊地答了一句:"她们现在搬到苏州去住了。"豫瑾似乎很诧异,曼桢本来可以
趁此就提起她预备告诉他的那些事情,她看见豫瑾这样热心,一听见说她住在这里,连夜
就冒雨来看她,可见他对她的友情是始终如一的,她更加决定了要把一切都告诉他。但是
有一种难于出口的话,反而倒是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可以倾心吐胆地诉说。上次她在医院
里,把她的身世告诉金芳,就不像现在对豫瑾这样感觉到难以启齿。

  她便换了个话题,笑道:"真巧了,刚巧会碰见你太太。你们几时到上海来的?"豫瑾
道:"我们来了也没有几天。是因为她需要开刀,我们那边的医院没有好的设备,所以到上
海来的。"曼桢也没有细问他太太需要开刀的原因,猜着总是因为生产的缘故,大概预先知
道要难产。豫瑾又道:"她明天就要住到医院里去了,现在这儿是她母亲家里。"

  他坐下来,身上的雨衣湿淋淋的,也没有脱下来。当然他是不预备久坐的,因为时间
太晚了。曼桢倒了一杯开水搁在他面前,笑道:"你们今天有应酬吧?"豫瑾笑道:"是的,
在锦江吃饭,现在刚散,她们回去了,我就直接到这儿来了。"豫瑾大概喝了点酒,脸上红
红的,在室内穿著雨衣,也特别觉得闷热,他把桌上一张报纸拿起来当扇子搧着。曼桢递
了一把芭蕉扇给他,又把窗子开了半扇。一推开窗户,就看见对过一排房屋黑沉沉的,差
不多全都熄了灯,豫瑾在岳家的人想必都已经睡觉了。豫瑾倘若在这里耽搁得太久了,他
的太太虽然不会多心,太太娘家的人倒说不定要说闲话的。曼桢便想着,以后反正总还要
见面的,她想告诉他的那些话还是过天再跟他说吧。但是豫瑾自从踏进她这间房间,就觉
得很奇怪,怎么曼桢现在弄得这样孑然一身,家里人搬到内地去住,或许是为了节省开销
,沉世钧又到哪里去了呢?怎么他们到现在还没有结婚?


--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 [FROM: 218.95.91.50]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3.176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