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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indfall (暖暖*GG是奴隶主),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半生缘6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Dec 22 17:49:30 2003), 站内信件


 

  豫瑾忍不住问道:"沈世钧还常看见吧?"曼桢微笑道:"好久不看见了。他好几年前就
回南京去了。"豫瑾道:"哦?"曼桢默然片刻,又说了一声:"后来听说他结婚了。"豫瑾听
了,也觉得无话可说。

  在沉默中忽然听见一阵瑟瑟的响声,是雨点斜扑进来打在书本上,桌上有几本书,全
打湿了。豫瑾笑道:"你这窗子还是不能开。"他拿起一本书,掏出手帕把书面的水渍擦干
了。  
曼桢道:"随它去吧,这上头有灰,把你的手绢子弄脏了。"但是豫瑾仍旧很珍惜地把那些
书一本本都擦干了,因为他想起从前住在曼桢家里的时候,晚上被隔壁的无线电吵得睡不
着觉,她怎样借书给他看。那时候要不是因为沉世钧,他们现在的情形也许很两样吧?


  他急于要打断自己的思潮,立刻开口说话了,谈起他的近况,因道:"在这种小地方办
医院,根本没有钱可赚,有些设备又是没法省的,只好少雇两个人,自己忙一点。我虽然
是土生土长的,跟地方上的人也很少来往。蓉珍刚去的时候,这种孤独的生活她也有点过
不惯,觉得闷得慌,后来她就学看护,也在医院里帮忙,有了事情做也就不寂寞了。"蓉珍
想必是他太太的名字。

  他自己觉得谈得时间够长了,突然站起身来笑道:"走了!"曼桢因为时候也是不早了
,也就没有留他。她送他下楼,豫瑾在楼梯上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问道:"上次我在这儿
,听见说你姊姊病了,她现在可好了?"曼桢低声道:"她死了。就是不久以前的事。"豫瑾
惘然道:"那次我听见说是肠结核,是不是就是那毛病?"曼桢道:"哦,那一次……那一次
并没有那么严重。"那次就是她姊姊假装命在旦夕,做成了圈套陷害她。曼桢顿了一顿,便
又淡笑着说道:"她死我都没去──这两年里头发生的事情多了,等你几时有空讲给你听。
"豫瑾不由得站住了脚,向她注视了一下,彷佛很愿意马上听她说出来,但是他看见她脸上
突然显得非常疲乏似的,他也就没有说什么,依旧转身下楼。她一直送到后门口。

  她回到楼上来,她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沙发椅,豫瑾刚才坐在这上面的,椅子上有几块
湿印子,是他雨衣上的水痕染上去的。曼桢望着那水渍发了一会呆,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惆
怅。

  今天这雨是突然之间下起来的,豫瑾出去的时候未见得带着雨衣,一定是他太太给他
把雨衣带到饭馆子里去的。他们当然是感情非常好,这在豫瑾说话的口吻中也可以听得出
来。

  那么世钧呢?他的婚后生活是不是也一样的美满?许久没有想起他来了。她自己也以
为她的痛苦久已钝化了。但是那痛苦似乎是她身体里面唯一的有生命力的东西,永远是新
鲜强烈的,一发作起来就不给她片刻的休息。

  她把豫瑾的那杯茶倒在痰盂里,自己另外倒上一杯。不知道怎么一来,热水瓶里的开
水一冲冲出来,全倒在她脚面上,她也木木的,不大觉得,彷佛脚背上被一只铁锤打了一
下,但是并不痛。

  那天晚上的雨一直下到天明才住,曼桢也直到天明才睡着。刚睡了没有一会,忽然有
人推醒了她,好象还是在医院里的时候,天一亮,看护就把孩子送来喂奶。她迷迷糊糊地
抱着孩子,心中悲喜交集,彷佛那孩子已经是失而复得的了。但是她忽然发现那孩子浑身
冰冷──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了,都已经僵硬了。她更紧地抱住了他,把他的脸揿没在她胸
前,唯恐被人家发觉这是一个死孩子。然而已经被发觉了。那满脸横肉的周妈走过来就把
他夺了过去,用芦席一卷,挟着就走。那死掉的孩子却在芦席卷里挣扎着,叫喊起来:"阿
姨!阿姨!"那孩子越叫越响,曼桢一身冷汗,醒了过来,窗外已是一片雪白的晨光。

  曼桢觉得她这梦做得非常奇怪。她不知道她是因为想起过去的事情,想到世钧,心里
空虚得难过,所以更加渴念着她的孩子,就把一些片段的印象凑成了这样一个梦。

  她再也睡不着了,就起来了。今天她一切都提早,等她走出大门的时候,还不到七点
,离她办公的时间还有两个钟头呢。她在马路上慢慢地走着,忽然决定要去看看她那孩子
。其实,与其说是"决定",不如说是她忽然发现了她一直有这意念,所以出来得特别早,
恐怕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快到大安里了。远远的看见那衖堂里走出一行人来,两个扛夫挑着一个小棺材,后面
跟着一个女佣──不就是那周妈吗!曼桢突然眼前一黑,她身体已经靠在墙上了,两条腿
站都站不住。她极力镇定着,再向那边望过去。那周妈一只手举着把大芭蕉扇,遮住头上
的阳光,嘴里一动一动的,大概刚吃过早饭,在那里吮舐着牙齿。这一幅画面在曼桢眼中
看来,显得特别清晰,她心里却有点迷迷糊糊的。她觉得她又走入噩梦中了。

  那棺材在她面前经过。她想走上去向那周妈打听一声,死的是什么人,但是那周妈又
不认识她是谁。她这一踌躇之间,他们倒已经去远了。她一转念,竟毫不犹豫地走进大安
里,她记得祝家是一进门第四家,她径自去揿铃,就有一个女佣来开门,这女佣却是一个
旧人,姓张。这张妈见是曼桢,不由得呆了一呆,叫了声"二小姐"。曼桢也不和她多说,
只道:"孩子怎么样了?"张妈道:"今天好些了。"──显然是还活着。曼桢心里一松,陡
然脚踏实地了,但是就像电梯降落得太快,反而觉得一阵眩晕。她扶着门框站了一会,便
直截地举步往里走,说道:"他在哪儿?我去看看。"那张妈还以为曼桢一定是从别处听见
说孩子病了,所以前来探看,便在前面引路,这是个一楼一底的石库门房子,从后门进出
的,穿过灶披间,来到客堂里。客堂间前面一列排门都钉死了,房间里暗沉沉的,靠里放
着一张大床,孩子就睡在那张床上。曼桢见他脸上通红,似睡非睡的,伸手在他额上摸了
摸,热得烫手。刚才张妈说他"今天好些了,"那原来是她们的一种照例的应酬话。曼桢低
声说:"请医生看过没有?"张妈道:"请的。医生讲是他姊姊过的,叫两人不要在一个房间
里。"曼桢道:"哦,是传染病。你可知道是什么病?"张妈道:"叫什么猩红热。招弟后来看着真难受──可怜,昨天晚上就死了呀。"曼桢方才明白过来,刚才她
看见的就是招弟的棺材。

  她仔细看那孩子脸上,倒没有红色的斑点。不过猩红热听说也有时候皮肤上并不现出
红斑。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不到一分钟就换一个姿势,怎样睡也不舒服。曼桢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又干又热,更觉得她自己的手冷得像冰一样。

  张妈送茶进来,曼桢道:"你可知道,医生今天还来不来?"张妈道:"没听见说。老爷
今天一早就出去了。"曼桢听了,不禁咬了咬牙,她真恨这鸿才,又要霸住孩子不肯放手,
又不好好的当心他,她不能让她这孩子再跟招弟一样,糊里胡涂的送掉一条命。她突然站
起身来往外走,只匆匆地和张妈说了一声:"我一会儿还要来的。"她决定去把豫瑾请来,
叫他看看到底是不是猩红热。她总有点怀疑祝家请的医生是否靠得住。

  这时候豫瑾大概还没有出门,时候还早。她跳上一部黄包车,赶回她自己的寓所,走
到斜对过那家人家,一揿铃,豫瑾却已经在阳台上看见了她,她这里正在门口问佣人:"张
医生可在家?"豫瑾已经走了出来,笑着让她进去。曼桢勉强笑道:"我不进去了。你现在
可有事?"豫瑾见她神色不对,便道:"怎么了?你是不是病了?"曼桢道:"不是我病了,
因为姊姊的小孩病得很厉害,恐怕是猩红热,我想请你去看看。"豫瑾道:"好,我立刻就
去。"他进去穿上一件上装,拿了皮包,就和曼桢一同走出来,两人乘黄包车来到大安里。


  豫瑾曾经听说曼璐嫁得非常好,是她祖母告诉他的,说她怎样发财,造了房子在虹桥
路,想不到他们家现在却住着这样湫隘的房屋,他觉得很是意外。他以为他会看见曼璐的
丈夫,但是屋主人并没有出现,只有一个女佣任招待之职。豫瑾一走进客堂就看见曼璐的
遗容,配了镜框迎面挂着。曼桢一直就没看见,她两次到这里来,都是心慌意乱的,全神
贯注在孩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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