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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indfall (暖暖*GG是奴隶主),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半生缘 65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Dec 22 17:50:44 2003), 站内信件



  豫瑾对那孩子的病,却有一种责任感,那一天晚上,他又到曼桢的寓所里去过一趟,
想问问她那孩子可好些了。二房东告诉他:曼桢一直没有回来。豫瑾也知道他们另外有医
生在那里诊治着,既然有曼桢在那里主持一切,想必决不会有什么差池的,就也把这桩事
情拋开了。

  豫瑾在他丈人家寄居,他们的楼窗正对着曼桢的窗子,豫瑾常常不免要向那边看一眼
。  
这样炎热的天气,那两扇窗户始终紧闭着,想必总是没有人在家。隔着玻璃窗,可以看见
里面晒着两条毛巾,一条粉红色的搭在椅背上,一条白色的晒在绳子上,永远是这个位置
。那黄烘烘的太阳从早晒到晚,两条毛巾一定要晒馊了。一连十几天晒下来,毛巾烤成僵
硬的两片,颜色也淡了许多。曼桢一直住在祝家没有回来,豫瑾倒也并不觉得奇怪,想着
她姊姊死了,丢下这样一个孩子没人照应,他父亲也许是一个没有知识的人,也许他终日
为衣食奔走,分不开身来,曼桢向来是最热心的,最肯负责的,孩子病了,她当然义不容
辞地要去代为照料。

  但是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豫瑾的太太施手术产下一个女孩之后,在医院里休养了一
个时期,夫妇俩已经预备动身回六安去了,曼桢却还没有回来。豫瑾本来想到她姊夫家里
去一趟,去和她道别,但是究竟是不大熟悉的人家,冒冒失失地跑去似乎不大好,因此一
直拖延着,也没有去。

  这一天,他忽然在无意中看见曼桢那边开着一扇窗户,两条毛巾也换了一个位置,彷
佛新洗过,又晾上了。他想着她一定是回来了。他马上走下楼去,到对门去找她。

  他来过两次,那二房东已经认识他了,便不加阻止,让他自己走上楼去。曼桢正在那
里扫地擦桌子,她这些日子没回家,灰尘积得厚厚的。豫瑾带笑在那开着的房门上敲了两
下,曼桢一抬头看见是他,在最初的一剎那间她脸上似乎有一层阴影掠过,她好象不愿意
他来似的,但是豫瑾认为这大概是他的一种错觉。

  他走进去笑道:"好久不看见了。那小孩好了没有?"曼桢笑道:"好了。我也没来给你
道喜,你太太现在已经出院了吧?是一个男孩子还是女孩子?"豫瑾笑道:"是个女孩子。
蓉珍已经出来一个礼拜了,我们明天就打算回去了。"曼桢嗳呀了一声道:"就要走啦?"她
拿抹布在椅子上擦了一把,让豫瑾坐下。豫瑾坐下来笑道:"明天就要走了,下次又不知什
么时候才见得着,所以我今天无论如何要来看看你,跟你多谈谈。"他一定要在动身前再和
她见一次面,也是因为她上次曾经表示过,她有许多话要告诉他,听她的口气彷佛有什么
隐痛似的。但是这时候曼桢倒又懊悔她对他说过那样的话。她现在已经决定要嫁给鸿才了
,从前那些事当然也不必提了。

  桌上已经擦得很干净了,她又还拿抹布在桌上无意识地揩来揩去。揩了半天,又去伏
在窗口抖掉抹布上的灰。本来是一条破旧的粉红色包头纱巾,她拿它做了抹布。两只手拎
着它在窗外抖灰,那红纱在夕阳与微风中懒洋洋地飘着。下午的天气非常好。

  豫瑾等候了一会,不见她开口,便笑道:"你上次不是说有好些事要告诉我么?"曼桢
道:"是的,不过我后来想想,又不想再提起那些事了。"豫瑾以为她是怕提起来徒然引起
伤感,他顿了一顿,方道:"说说也许心里还痛快些。"曼桢依旧不作声。豫瑾沉默了一会
,又道:"我这次来,是觉得你兴致不大好,跟从前很两样了。"他虽然说得这样轻描淡写
,说这话的时候却是带着一种感慨的口吻。

  曼桢不觉打了个寒噤。他一看见她就看得出来她是叠经刺激,整个的人已经破碎不堪
了?她一向以为她至少外貌还算镇静。她望着豫瑾微笑着说道:"你觉得我完全变了个人吧
?"豫瑾迟疑了一下,方道:"外貌并没有改变,不过我总觉得……"从前他总认为她是最有
朝气的,她的个性也有它的沉毅的一面,一门老幼都倚赖着她生活,她好象还余勇可贾似
的,保留着一种闲静的风度。这次见面,她却是那样神情萧索,而且有点恍恍惚惚的。仅
仅是生活的压迫决不会使她变得这样厉害。他相信那还是因为沉世钧的缘故。中间不知道
出了些什么变故,使他们不能有始有终。她既然不愿意说,豫瑾当然也不便去问她。

  他只能恳切地对她说:"我又不在此地,你明天常常给我写信好不好?说老实话,我看
你现在这样,我倒是真有点不放心。"他越是这样关切,曼桢倒反而一阵心酸,再也止不住
自己,顿时泪如雨下。豫瑾望着她,倒呆住了,半晌,方才微笑道:"都是我不好,不要说
这些了。"曼桢忽然冲口而出地说:"不,我是要告诉你──"说到这里,又噎住了。

  她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看见豫瑾那样凝神听着,她忽然脑筋里一阵混乱,便又冲口
而出地说道:"你看见的那个孩子不是姊姊的──"豫瑾愕然望着她,她把脸别了过去,脸
上却是一种冷淡而强硬的神情。豫瑾想道:"那孩子难道是她的么,是她的私生子,交给她
姊姊抚养的?是沈世钧的孩子?还是别人的──世钧离开她就是为这个原因?"一连串的推
想,都是使他无法相信的,都在这一剎那间在他脑子里掠过。

  曼桢却又断断续续地说起话来了,这次她是从豫瑾到她家里来送喜柬的那一天说起,
就是那一天,她陪着她母亲到她姊姊家去探病。在叙述中间,她总想为她姊姊留一点余地
,因为豫瑾过去和曼璐的关系那样深,他对曼璐的那点残余的感情她不愿意加以破坏。况
且她姊姊现在已经死了。但是她无论怎么样为曼璐开脱,她被禁闭在祝家一年之久,曼璐
始终坐视不救,这总是实情。豫瑾简直觉得骇然。他不能够想象曼璐怎样能够参与这样卑
鄙的阴谋。曼璐的丈夫他根本不认识,可能是一个无恶不作的人,但是曼璐……他想起他
们十五六岁的时候刚见面的情景,还有他们初订婚的时候,还有后来,她为了家庭出去做
舞女,和他诀别的时候。他所知道的她是那样一个纯良的人。就连他最后一次看见她,他
觉得她好象变粗俗了,但那并不是她的过错,他相信她的本质还是好的。怎么她对她自己
的妹妹竟是这样没有人心。

  曼桢继续说下去,说到她生产后好容易逃了出来,她母亲辗转访到她的下落,却又劝
她回到祝家去。豫瑾觉得她母亲简直荒谬到极点,他气得也说不出话来。曼桢又说到她姊
姊后来病重的时候亲自去求她,叫她为孩子的缘故嫁给鸿才,又被她拒绝了。她说到这里
,声调不由得就变得涩滞而低沉,因为当时虽然拒绝了,现在也还是要照死者的愿望做去
了。她也晓得这样做是不对的,心里万分矛盾,非常需要跟豫瑾商量商量,但是她实在没
有勇气说出来。她自己心里觉得非常抱愧,尤其觉得愧对豫瑾。

  刚才她因为顾全豫瑾的感情,所以极力减轻她姊姊应负的责任,无形中就加重了鸿才
的罪名,更把他表现成一个恶魔,这时候她忽然翻过来说要嫁给他,当然更无法启齿了。
其实她也知道,即使把他说得好些,成为一个多少是被动的人物,豫瑾也还是不会赞成的
。这种将错就错的婚姻,大概凡是真心为她打算的朋友都不会赞成的。

  她说到她姊姊的死,就没有再说下去了。豫瑾抱着胳膊垂着眼睛坐在那里,一直也没
开口。他实在不知道应当用什么话来安慰她。但是她这故事其实还没有完──豫瑾忽然想
起来,这次她那孩子生病,她去看护他,在祝家住了那么些日子,想必她和鸿才之间总有
相当的谅解,不然她怎么能够在那里住下去,而且住得这样久。莫非她已经改变初衷,准
备为了孩子的幸福牺牲自己,和鸿才结婚。他甚至于疑心她已经和鸿才同居了。不,那倒
不会,她决不是那样的人,他未免太把她看轻了。

  他考虑了半天,终于很谨慎地说道:"我觉得你的态度是对的,你姊姊那种要求简直太
没有道理了。这种勉强的结合岂不是把一生都葬送了。"他还劝了她许多话,她从来没听见
豫瑾一口气说过这么些话。他认为夫妇俩共同生活,如果有一个人觉得痛苦的话,其它的
一个人也不可能得到幸福的。其实也用不着他说,他所能够说的她全想到了,也许还更彻
底。譬如说鸿才对她,就算他是真心爱她吧,像他那样的人,他那种爱是不是能持久呢,
但是话不能这样说。当初她相信世钧是确实爱她的,他那种爱也应当是能够持久的,然而
结果并不是。所以她现在对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没有确切的信念,觉得无一不是渺茫的。倒
是她的孩子是唯一的真实的东西。尤其这次她是在生死关头把他抢回来的,她不能再扔下
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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