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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indfall (暖暖*GG是奴隶主),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半生缘67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Dec 22 17:52:00 2003), 站内信件



  八一三抗战开始的时候,在上海连打了三个月,很有一些有钱的人着了慌往内地跑的
。曼桢的母亲在苏州,苏州也是人心惶惶。顾太太虽然不是有钱的人,她也受了他们一窝
蜂的影响,人家都向长江上游一带逃难,她也逃到他们六安原籍去。这时候他们老太太已
经去世了。顾太太做媳妇一直做到五六十岁,平常背地里并不是没有怨言,但是婆媳俩一
向在一起苦熬苦过,倒也不无一种老来伴的感觉。老太太死了,就剩她一个人,几个儿女
都不在身边,一个女孩子在苏州学看护,两个小的由他们哥哥资助着进学校。伟民在上海
教书,他也已  
经娶亲了。

  顾太太回到六安,他们家在城外有两间瓦屋,本来给看坟人住的,现在收回自用了。
她回来不久,豫瑾就到她家来看她,他想问问她关于曼桢的近况,他屡次写信给曼桢,都
无法投递退了回来。他因为知道曼桢和祝家那一段纠葛,觉得顾太太始终一味的委曲求全
,甚至于曼桢被祝家长期禁锁起来,似乎也得到了她的同意。不管她是忍心出卖了自己的
女儿还是被愚弄了,豫瑾反正对她有些鄙薄。见面之后,神情间也冷淡得很,顾太太初看
见他,却像他乡遇故知一样,分外亲热。谈了一会,豫瑾便道:"曼桢现在在哪儿?"顾太
太道:"她还在上海,她结婚了呀──哦,曼璐死你知道吧,曼桢就是跟鸿才结婚了。"顾
太太几句话说得很冠冕,彷佛曼桢嫁给她姊夫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料想豫瑾未见得知道里
面的隐情,但是她对于这件事究竟有些心虚,认为是家门之玷,所以就这样提了一声,就
岔开去说到别处去了。

  豫瑾听到这消息,虽然并不是完全出于意料之外,也还是十分刺激。他真替曼桢觉得
可惜。顾太太尽自和他说话,他唯唯诺诺地随口敷衍了两句,便推说还有一点事情,告辞
走了。他就来过这么一次。过年也不来拜年,过节也不来拜节。顾太太非常生气,心里想
"太岂有此理了,想不到他也这么势利,那时候到上海来不是总住在我们家,现在看见我穷
了,就连亲戚也不认了。"

  打仗打到这里来了。顾太太一直主意不定,想要到上海去,这时候路上也难走,她孤
身一个人,又上了年纪,沿途又没有人照应。后来是想走也不能走了。

  上海这时候早已沦陷了。报纸上注销六安陷落的消息,六安原是一个小地方,报上刊
出这消息,也只是短短几行,以后从此就不提了。曼桢和伟民杰民自然都很忧虑,不知道
顾太太在那里可还平安。伟民收到顾太太一封信,其实这封信还是沦陷前寄出的,所以仍
旧不知道她现在的状况,但还是把这封信互相传观着,给杰民看了,又叫他送去给曼桢看
。杰民现在在银行里做事,他大学只读了一年,就进了这丬银行。这一天他到祝家来,荣
宝是最喜欢这一个小舅舅的,他一来,就守在面前不肯离开。天气热,杰民只穿著一件白
衬衫,一条黄卡其短裤。他才一坐下,那荣宝正偎在曼桢身边,忽然回过头去叫了一声"妈
。"曼桢应了声"唔?"荣宝却又不作声了,隔了一会,方才仰着脸悄悄的说道:"妈,小舅
舅腿上有个疤。"曼桢向杰民膝盖上望了一望,不禁笑了起来道:"我记得你这疤从前没有
这样大的。人长大,疤也跟着长大了。"杰民低下头去在膝盖上摸了一摸,笑道:"这还是
那时候学着骑自行车,摔了一跤。"说到这里,他忽然若有所思起来。曼桢问他银行里忙不
忙,他只是漫应着,然后忽然握着拳头在腿上搥了一下,笑道:"我说我有一桩什么事要告
诉你的!看见你就忘了。──那天我碰见一个人,你猜是谁?碰见沉世钧。"也是因为说起那时候学骑自行车,还是世钧教他骑的,说起来就想起来了。他见曼
桢怔怔的,彷佛没听懂他的话,便又重了一句道:"沉世钧。他到我们行里来开了个户头,
来过好两次了。"曼桢微笑道:"你倒还认识他。"杰民道:"要不然我也不会认得了,我也
是看见他的名字,才想起来的。我也没跟他招呼。他当然是不认得我了──他看见我那时
候我才多大?"说着,便指了指荣宝,笑道:"才跟他一样大!"曼桢也笑了。她很想问他,
世钧现在是什么样子,一句话在口边,还没有说出来,杰民却欠了欠身,从裤袋里把顾太
太那封信摸出来,递给她看。又谈起他们行里的事情,说下个月也许要把他调到镇江去了
。几个岔一打,曼桢就不好再提起那桩事了。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问一声有什么
要紧,是她多年前的恋人,现在她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孩子都这么大了,尤其在她弟弟
的眼光中,已经是很老了吧?但是正因为是这样,她更是不好意思在他前面做出那种一往
情深的样子。

  她看了她母亲的信,也没什么可说的,彼此说了两句互相宽慰的话,不过大家心里都
有这样一个感想,万一母亲要是遭到了不幸,大家不免要责备自己,当时没有坚持着叫她
到上海来。杰民当然是没有办法,他自己也没有地方住,他是住在银行宿舍里。伟民那里
也挤得很,一共一间统厢房,还有一个丈母娘和他们住在一起,他丈母娘就这一个女儿,
结婚的时候说好了的,要跟他们一同住,靠老终身。曼桢和他不同,她并不是没有力量接
她母亲来。自从沦陷后,只有商人赚钱容易,所以鸿才这两年的境况倒又好转了,新顶下
一幢两上两下的房子,顾太太要是来住也很方便,但是曼桢不愿意她来。曼桢平常和她两
个弟弟也很少见面的,她和什么人都不来往,恨不得把自己藏在一个黑洞里。她自己总有
一种不洁之感。

  鸿才是对她非常失望。从前因为她总好象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想了她好两年了,就连
到手以后,也还觉得恍恍惚惚的,从来没有觉得他是占有了她。她一旦嫁了他,日子长了
,当然也就没有什么稀罕了,甚至于觉得他是上了当,就像一碗素虾仁,看着是虾仁,其
实是洋山芋做的,木木的一点滋味也没有。他先还想着,至少她外场还不错,有她这样一
个太太是很有面子的事,所以有一个时期他常常逼着她一同出去应酬,但是她现在简直不
行了,和他那些朋友的太太们比起来,一点也不见得出色。她完全无意于修饰,脸色黄黄
的,老是带着几分病容,装束也不入时,见了人总是默默无言,有时候人家说话她也听不
见,她眼睛里常常有一种呆笨的神情。怎么她到了他手里就变了个人了,鸿才真觉得愤恨
。所以他总是跟她吵闹。无论吵得多厉害,曼桢也从来没有跟他翻旧账,说她嫁给他本来
不是自愿。她也是因为怕想起从前的事情,想起来只有更伤心。她不提,他当然也就忘了
。本来,一结婚以后,结婚前的经过也就变成无足重轻的了,不管当初是谁追求谁,反正
一结婚之后就是谁不讲理谁占上风。一天到晚总是鸿才向她寻衅,曼桢是不大和他争执的
,根本她觉得她是整个一个人都躺在泥塘里了,还有什么事是值得计较的。什么都没有多大关系。

  六安沦陷了有十来天了,汇兑一直还不通,想必那边情形还是很混乱。曼桢想给她母
亲寄一点钱去,要问问杰民汇兑通了没有,这些话在电话上是不便说的,还是得自己去一
趟,把钱交给他,能汇就给汇去。他们这是一个小小的分行,职员宿舍就在银行的楼上,
由后门出入。那天曼桢特意等到他们下班以后才去,因为她上次听见杰民说,世钧到他们
行里去过,她很怕碰见他。其实当初是他对不起她,但是隔了这些年,她已经不想起那些
了,她只觉得她现在过的这种日子是对不起她自己。也许她还是有一点恨他,因为她不愿
意得到他的怜悯。

  这一向正是酷热的秋老虎的天气,这一天傍晚倒凉爽了些。曼桢因为不常出去,鸿才
虽然有一辆自备三轮车,她从来也不坐他的。她乘电车到杰民那里去,下了电车,在马路
上走着,淡墨色的天光,一阵阵的凉风吹上身来,别处一定有地方在那里下雨了。这两天
她常常想起世钧。想到他,就使她想起她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她天天晚上出去教书,
世钧送她去,也就是这样在马路上走着。那两个人彷佛离她这样近,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
碰到,有时候觉得那风吹着他们的衣角,就飘拂到她身上来。彷佛就在她旁边,但是中间
已经隔着一重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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