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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indfall (暖暖*GG是奴隶主),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半生缘 69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Dec 22 17:53:23 2003), 站内信件
顾太太道:"刚才在你弟弟家,你弟媳妇在那儿说,要想找个事,也好贴补家用。他们
说是说钱不够用,那些话全是说给我听的──把个丈母娘接在家里住着,难道不要花钱吗
?……想想养了儿子真是没有意思。"说着,不由得叹了口冷气。
荣宝放学回来了,顾太太一看见他便拉着他问:"还认识不认识我呀?我是谁呀?"又
向曼桢笑道:"你猜他长得像谁?越长越像了──活像他外公。"曼桢有点茫然的说:"像爸
爸?
"她记忆中的父亲是一个蓄着八字胡的瘦削的面容,但是母亲回忆中的他大概是很两样的,
还是他年轻的时候的模样,并且在一切可爱的面貌里都很容易看见他的影子。曼桢不由得
微笑起来。
曼桢叫女佣去买点心。顾太太道:"你不用张罗我,我什么都不想吃,倒想躺一会儿。
"曼桢道:"可是路上累着了?"顾太太道:"唔。这时候心里挺难受的。"楼上床铺已经预备
好了,曼桢便陪她上楼去。顾太太躺下,曼桢便坐在床前陪她说话,因又谈起她在危城中
的经历。她老没提起豫瑾,曼桢却一直在那儿惦记着他,因道:"我前些日子听见说打到六
安了,我真着急,想着妈就是一个人在那儿,后来想豫瑾也在那儿,也许可以有点照应。
"顾太太嗐了一声道:"别提豫瑾了,我到了六安,一共他才来了一趟。"说到这里突然想起
来,在枕上欠起半身,轻声道:"嗳,你可知道,他少奶奶死了,他给抓去了。"曼桢吃了
一惊,道:"啊?怎么好好的──?"顾太太偏要从头说起,先把她和豫瑾呕气的经过叙述
了一遍,把曼桢听得急死了。她有条不紊地说下去,说他不来她也不去找他,又道:"刚才
在你弟弟那儿,我就没提这些,给陶家他们听见了,好象连我们这边的亲戚都看不起我们
。这倒不去说它了,等打仗了,风声越来越紧,我一个人住在城外,他问也不来问一声。
好了,后来日本人进来了,把他逮了去,医院的看护都给轮奸,说是他少奶奶也给糟蹋了
,就这么送了命。嗳呀,我听见这话真是──!人家眼睛里没我这个穷表舅母,我到底看他长大的!这侄甥媳妇是向不来往的,可怎么死得这么惨!豫瑾逮
了去也不知怎么了,我走那两天,城里都乱极了,就知道医院的机器都给搬走了──还不
就是看中他那点机器!"
曼桢呆了半晌,方才悄然道:"明天我到豫瑾的丈人家问问,也许他们会知道得清楚一
点。"顾太太道:"他丈人家?我听见他说,他丈人一家子都到内地去了。那一阵子不是因
为上海打仗,好些人都走了。"
曼桢又是半天说不出话来。豫瑾是唯一的一个关心她的人,他也许已经不在人间了。
她尽坐在那里发呆,顾太太忽然凑上前来,伸手在她额上摸了摸,又在自己额上摸了摸,
皱着眉也没说什么,又躺下了。曼桢道:"妈怎么了?是不是有点发热?"顾太太哼着应了
一声。曼桢道:"可要请个医生来看看?"顾太太道:"不用了,不过是路上受了点感冒,吃
一包午时茶也就好了。"曼桢找出午时茶来,叫女佣去煎,又叫荣宝到楼下去玩,不要吵了
外婆。荣宝一个人在客厅里折纸飞机玩,还是杰民那天教他的,掷出去可以飞得很远。他
一掷掷出去,又飞奔着追过去,又是喘又是笑,蹲在地下拎起来再掷。恰巧鸿才进来了,
荣宝叫了声"爸爸,"站起来就往后面走。鸿才不由得心里有气,便道:"怎么看见我就跑!
不许走!"他真觉得痛心,想着这孩子自从他母亲来了,就光认识他母亲。荣宝缩在沙发背
后,被鸿才一把拖了出来,喝道:"干吗看见我就吓得像小鬼似的?你说!说!"荣宝哇的
一声哭了起来。鸿才叱道:"哭什么?又没打你!惹起我的气来我真打你!"
曼桢在楼上听见孩子哭,忙赶下楼来,见鸿才一回来就在那儿打孩子,便上前去拉,
道:"你这是干什么?无缘无故的。"鸿才横鼻子竖眼的嚷道:"是我的儿子我就能打!他到
底是我的儿子不是?"曼桢一时急气攻心,气得打战,但是也不屑和他说话,只把那孩子下
死劲一拉,拉了过去,鸿才还赶着打了他几下,恨恨的道:"也不知道谁教的他,见了我就
像仇人似的!"一个女佣跑进来拉劝,把荣宝带走了,荣宝还在那里哭,那女佣便叫他道:
"不要闹,不要闹,带你到外婆那儿去!"鸿才听了,倒是一怔,便道:"她说什么?他外婆
来了?"因向曼桢望了望,曼桢只是冷冷的,也不作声,自上楼去了。那女佣便在外面接口
道:"外老太太来了,在楼上呢。"鸿才听见说有远客来到,也就不便再发脾气了,因整了
整衣,把卷起的袖子放了下来,随即迈步登楼。
他听见顾太太咳嗽声音,便走进后房,见顾太太一个人在那里,他叫了声"妈。"顾太
太忙从床上坐了起来,寒暄之下,顾太太告诉他听这次逃难的经过。她又问起鸿才的近况
,鸿才便向她叹苦经,说现在生活程度高,总是入不敷出。但是他一向有这脾气,诉了一
阵苦之后,又怕人家当他是真穷,连忙又摆阔,说他那天和几个朋友在一个华字头酒家吃
饭,五个人,随便吃吃,就吃掉了一笔惊人的巨款。
曼桢一直没有进来。女佣送了一碗午时茶进来。鸿才问知顾太太有点不大舒服,便道
:"妈多休息几天,等妈好了我请妈去看戏,现在上海倒比从前更热闹了。"女佣来请吃晚
饭,今天把饭开在楼上,免得顾太太还要上楼下楼,也给她预备了稀饭,但是顾太太说一
点也吃不下,所以依旧是他们自己家里两个人带着孩子一同吃。荣宝已经由曼桢替他擦了
把脸,眼皮还有些红肿。饭桌上太寂静了,咀嚼的声音显得异样的响。三个人围着一张方
桌坐着,就像有一片乌云沉沉地笼罩在头上,好象头顶上撑着一把伞似的。
鸿才突然说道:"这烧饭的简直不行,烧的这菜像什么东西!"曼桢也不语。半晌,鸿
才又愤愤的道:"这菜简直没有一样能吃的!"曼桢依旧不去睬他。有一碗脚鱼汤放在较远
的地方,荣宝拣不着,站起身来伸长了手臂去拣,却被鸿才伸过筷子来把他的筷子拦腰打
了一下,骂道:"你看你吃饭也没个吃相!一点规矩也没有!"啪的一声,荣宝的筷子落到
桌子上,他的眼泪也落到桌布上。曼桢知道鸿才是有心找碴子,他还不是想着他要伤她的
心,只有从孩子身上着手。她依旧冷漠地吃她的饭,一句话也不说。荣宝对于这些也习惯
了,他一面啜泣着一面拾起了筷子。又端起饭碗,爬了两口饭,却有一大块鱼,鱼肚子上
,没有什么刺的,送到他碗里来,是曼桢拣给他的。他本来已经不哭了,不知道为什么,
眼泪倒又流下来了。
曼桢心里想,照这样下去,这孩子一定要得消化不良症的。差不多天天吃饭的时候都
是这样。简直叫人受不了。但是鸿才似乎也受不了这种空气的压迫,要想快一点离开这张
桌子。他一碗饭还剩小半碗,就想一口气吃完它算了。他仰起了头,举起饭碗,几乎把一
只饭碗覆在脸上,不耐烦地连连爬着饭,筷子像急雨似的敲得那碗一片声响。他每次快要
吃完饭的时候例必有这样一着。他有好几个习惯性的小动作,譬如他擤鼻涕总是用一只手
指揿住鼻翅,用另一只鼻孔往地下一哼,短短的哼那么一声。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也不能
说是什么恶习惯。倒是曼桢现在养成了一种很不好的习惯,就是她每次看见他这种小动作
,她脸上马上起了一种憎恶的痉挛,她可以觉得自己眼睛下面的肌肉往上一牵,一皱。她
没有法子制止自己。
鸿才的筷子还在那里敲着碗底,曼桢已经放下饭碗站起身来,走到后面房里去
。顾太太见她走进来,便假装睡熟了。外面房间里说的话,顾太太当然听得很清楚,虽然
一共也没说几句话,她听到的只是那僵冷的沉默,但是也可以知道,他们两个人呕气不是
一朝一夕的事。照这样一天到晚吵架,到他们家里来做客的人实在是很难处置自己的。顾
太太便想着,鸿才刚才虽然是对她很表示欢迎,可是亲戚向来是"远香近臭",住长了恐怕
又是一回事了。这样看起来,还是住到儿子那儿去吧,虽然他们弄了个丈母娘在那里,大
家面和心不和的,非常讨厌,但是无论如何,自己住在那边是名正言顺的,到底心里还痛
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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