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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indfall (暖暖*GG是奴隶主),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半生缘78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Dec 22 18:22:45 2003), 站内信件
他从药房里出来,在街上走着。将近午夜,人行道上没什么人。他大概因为今天躺了
一天,人有点虚飘飘的,走多了路就觉得疲倦,但是一时也不想回家。刚才不该让曼桢白
走那一趟路,现在他来赔还她吧。新秋的风吹到脸上,特别感到那股子凉意,久违了的,
像盲人的手指在他脸上摸着,想知道他是不是变了,老了多少。他从来不想到她也会变的
。
刚才他出来的时候,家里那个李妈留了个神,本来李妈先给翠芝等门,等到翠芝回来
了
,她已经去睡了,彷佛听见嚷闹的声音,还没听真,又听见高跟鞋格登格登跑下楼来,分
明是吵了架。李妈岂肯错过,因在厨房门口找了点不急之务做着,随即看见世钧衣冠齐整
的下楼,像要出去似的,更觉得奇怪。他今天一天也没好好的穿衣服,这时候换上衣服到
哪儿去?再听见翠芝问他上哪儿去,他理也不理,这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李妈心里雪亮
,还不是为了大少奶奶今天到这儿来说的那些话──李妈全听见了。李妈虽然做起事来有
点老迈龙钟,听壁脚的本领却不输于任何人。大少奶奶说少奶奶跟许先生好,少爷虽然不
相信,还替少奶奶辩护,他也许是爱面子,当时只好这样,所以等客人走了,少奶奶回来
了,就另外找碴子跟她呕气,这种事情也是有的。李妈忍不住,就去探翠芝的口气,翠芝
果然什么都不知道,就只晓得大少奶奶今天来过的。李妈便把大少奶奶的话和盘托出,都
告诉了她。
世钧回来了,翠芝已经上床了,坐在床上织珠子皮包,脸色很冷淡。他一面解领带,
便缓缓说道:"你不用胡思乱想的,我们中间并没有什么第三者。而且已经是这么些年前的
事了。"翠芝马上很敌意的问道:"你说什么?什么第三者?这话是什么意思?"世钧沉默了
一会,方道:"我是说那封信。"翠芝向他看了一眼,微笑道:"哦,那封信!我早忘了那回
事了。"听她那口吻,彷佛觉得他这人太无聊了,十几年前的一封情书,还拿它当桩了不起
的事,老挂在嘴上说着。世钧也就光说了一声,"那顶好了。"
他想明天看见叔惠的时候打听打听,还有没有机会到美国去深造。蹉跎了这些年,当
然今非昔比了。叔惠自己还回不回美国也要看情形,预备先到北边去一趟,到了北边也可
以托他代为留心,能在北方找个事,换换环境也好,可以跟翠芝分开一个时期,不过这一
层暂时不打算告诉叔惠。偏偏叔惠一连几天都没来,也没打电话来。世钧渐渐有点疑心起
来,难道是翠芝那天得罪了他。这两天闹别扭,连这话都不愿意问她。结果还是自己打了
个电话去,叔惠满口子嚷忙,特别忙的原因是改变主张,日内就动身北上,有机会还想到
东北去一趟。匆匆的也没来得及多谈,就约了星期五来吃晚饭。
那天下午,世钧又想着,当着翠芝说话不便,不如早一点到叔惠那里去一趟,邀他出
去坐坐,再和他一同回来。打电话去又没打着,他是很少在家的,只好直接从办公室到他
那儿去碰碰看。他妹夫家是跑马厅背后的衖堂房子,交通便利,房子相当老,小院子上面
满架子碧绿的爬山虎,映着窗前一幅蓝绿色的新竹帘子,分外鲜明。细雨后,水门汀湿漉
漉的,有个女人蹲在这边后门口搧风炉,看得见火舌头。世钧看着门牌数过来,向一家人
家的厨房门口问了声:"许先生在家么?"灶下的女佣便哇啦一声喊:"少奶!找舅少爷!"
叔惠的妹妹抱着孩子走来,笑着往里让,走在他前面老远,在一间厢房门口站住了,
悄悄的往里叫了声:"妈,沈先生来了。"看她那神气有点鬼头鬼脑,他这才想起来她刚才
的笑容有点浮,就像是心神不定,想必今天来得不是时候,因道:"叔惠要是不在家,我过
天再来看伯母。"里面许太太倒已经站了起来,笑脸相迎。她女儿把世钧让到房门口,一眼
看见里面还有个女客,这种厢房特别狭长,光线奇暗,又还没到上灯时分,先没看出来是
曼桢,就已经听见轰的一声,是几丈外另一个躯壳里的血潮澎湃,彷佛有一种音波扑到人
身上来,也不知道还是他自己本能的激动。不过房间里的人眼睛习惯于黑暗,不像他刚从
外面进来,她大概是先看见了他,而且又听见说"沈先生来了。"
他们这里还是中国旧式的门槛,有半尺多高,提起来跨进去,一脚先,一脚后,相当
沉重,没听见许太太说什么,倒听见曼桢笑着说:"咦,世钧也来了!"声调轻快得异样。
大家都音调特别高,但是声音不大,像远处清脆的笑语,在耳边营营的,不知道说些什么
,要等说过之后有一会才听明白了。许太太是在说:"今天都来了,叔惠倒又出去了。"曼
桢道:"是我不好,约了四点钟,刚巧今天忙,搁到这时候才来,他等不及先走了。"
许太太态度很自然,不过话比平时多,不等寂静下来就忙着去填满那空档。先解释叔
惠这一向为什么忙得这样,又说起叔惠的妹妹,从前世钧给她补算术的时候才多大,现在
都有了孩子了。又问曼桢还是哪年看见她的。算来算去,就不问她跟世钧多少年没见了。
叔惠今天到他家去吃饭的事,许太太想必知道,但是绝口不提。世钧的家当然是最忌讳的
。因又说起裕舫。谈了一会,曼桢说要走了,世钧便道:"我也得走了,改天再来看伯母。
"到了后门口,叔惠的妹妹又还赶出来相送。她在少女时代就知道他们是一对恋人,现在又
看见他们双双的走了。
重逢的情景他想过多少回了,等到真发生了,跟想的完全不一样,说不上来的不是味
儿,心里老是恍恍惚惚的,走到衖堂里,天地全非,又小又远,像倒看望远镜一样。使他
诧异的是外面天色还很亮。她憔悴多了,幸而她那种微方的脸型,再瘦些也不会怎么走样
。也幸而她不是跟从前一模一样,要不然一定是梦中相见,不是真的。曼桢笑道:"真是─
─多少年不见了?"世钧道:"我都不知道你在上海。"曼桢道:"我本来也当你在南京。"说
的话全被四周奇异的寂静吞了下去,两人也就沉默下来了。
一路走着,倒已经到了大街上,他没有问她上哪儿去,但是也没有约她去吃饭。两人
坐一辆三辆车似乎太触目,无论什么都怕打断了情调,她会说要回去了。于是就这么走着
,走着,倒看见前面有个霓虹灯招牌,是个馆子。世钧便道:"一块吃饭去,好多谈一会。
"曼桢果然笑道:"我得回去了,还有点事。你过天跟叔惠来玩。"世钧道:"进去坐会儿,
不一定要吃饭。"她没说什么。还有好一截子路,等走到那里也就一同进去了。里面地方不
大,闹哄哄的,正是上座的时候。世钧见了,忽然想起来叔惠到他家去吃饭,想必已经来
了。找了个火车座坐下,点了菜之后,便道:"我去打个电话就来。"又笑着加上一句,"你
可别走,我看得见的。"电话就装在店堂后首,要不然他还真有点不放心,宁可不打。他拨
了号码,在昏黄的灯下远远的望着曼桢,听见翠芝的声音,恍如隔世。窗里望出去只看见
一片苍茫的马路,沙沙的汽车声来往得更勤了。大玻璃窗上装着霓虹灯青莲色的光管,背
面看不出是什么字,甚至于不知道是哪一国的文字,也不知道身在何方。
他口中说道:"叔惠来了没有?我不能回来吃饭了,你们先吃,你留他多坐一会,我吃
完饭就回来。"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拆烂污的事,约了人家来,自己临时又不回来。过天他
可以对叔惠解释的,但是他预料翠芝一听就要炸了。他不预备跟她争论,打算就挂断了,
免得万一让曼桢听见。她倒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他现在在哪儿,在那儿忙些什么,倒像是
有一种预感似的。
世钧挂上了电话,看见旁边有板壁隔出来的房间,便走过来向曼桢道,我们进去坐,
外边太乱。茶房在旁边听见了,便替他们把茶壶茶杯碗筷都搬进去,放下了白布门帘。曼
桢进去一看,里面一张圆桌面,就摆得满坑满谷,此外就是屋角一只衣帽架。曼桢把大衣
脱了挂上。从前有一个时期他天天从厂里送她回家去,她家里人知趣,都不进房来,她一
脱大衣他就吻她。现在呢?她也想起来了?她不会不记得的。他想随便说句话也就岔过去
了,偏什么都想不起来。希望她说句话,可是她也没说什么。两人就这么站着,对看着。
也许她也要他吻她。但是吻了又怎么样?前几天想来想去还是不去找她,现在不也还是一
样的情形?所谓"铁打的事实",就像"铁案如山"。他眼睛里一阵刺痛,是有眼泪,喉咙也
堵住了。他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看。她的嘴唇在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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