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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xian (空心菜),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纷繁家事--私语(张爱玲)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Apr 1 02:48:56 1998), 转信
一 纷繁家事
私 语
“夜深闻私语,月落如金盆。”那时候所说的,不是心腹
话也是心腹话了罢?我不预备装模作样把我这里所要说的当
做郑重的秘密,但是这AE?文章因为是被编辑先生催盇E着,仓
促中写就的,所以有些急不择言了,所写的都是不必去想它,
永远在那里的,可以说是下意识的一部分背景。就当它是在
一个“月落如金盆”的夜晚,有人嘁嘁切切絮絮叨叨竌e诉你
听的罢!
今天早上房东派了人来测量公寓里热水汀管子的长度,
大约是想拆下来去卖。我姑姑不由的感慨系之,说现在的人
AE?的都是下流的念头,只顾一时,这就是乱世。
乱世的人,得过且过,没有誥e的家。然而我对于我姑姑
的家却有一种天长地久的感觉。我姑姑与我母亲同住多年,虽
4都市的人生
搬过几次家,而且这些时我母亲不在上海,单剩下我姑姑,她
的家对于我一直是一个精致完全的体系,无论如何不能让它
稍有毁损。前天我打碎了桌胊e上的一块玻璃,照样赔一块要
六百元,而我这两天刚巧AEAE产,但还是急急的把木匠找了来。
近来不知为什么特别有打AEAE东西的倾向。(杯盘碗匙向来
不算数,偶尔我姑姑砸了个把茶杯,我总是很高兴地说:“轮
到姑姑砸了!”)上次急于到阳台上收衣裳,虯E玻璃门虯E不开,
把膝盖在门上一抵,豁朗一声,一块玻璃粉粉碎了,膝盖上
只擦AEAE一点AE?,可是流下血来,直溅到脚胊e上,擦上红药水,
红药水循着血痕一路流下去,仿佛吃了大刀王五的一刀薃E的。
给我姑姑看,她弯下腰去,匆匆一AE?,知道不致命,就关切
地问AE?玻璃,我又去配了一块。
因为现在的家于它的本身是细密完全的,而我只是在里
胊e撞来撞去打碎东西,而誥e的家应当是合身的,薬e着我生长
的,我想AE?我从前的家了。
第一个家在天津。我是生在上海的,两岁的时候搬到北
方去。北京也去过,只记得被佣人抱来抱去,用手去揪她颈
项上松软的AE?——她年纪逐渐大AE?来,颈上的AE?逐渐下垂;探
手到她颔下,渐渐有不同的感觉了。小时候我AE?AE?很坏,不
耐烦AE?来便抓得她满脸的血痕。她姓何,叫“何干”。不知是
那里的方言,我们矨E老妈子为什么干什么干。何干很像现在
时髦的笔名:“何若”,“何之”,“何心”。
有一本萧伯纳的戏:《心碎的屋》,是我父亲当初买的。空
白上留有他的英文题识:
“天津,华北。
5都市的人生
一九二六。三十二号路六十一号。
提摩太·C·张·”
我向来觉得在书上郑重地留下姓氏,注明年月,地址,是
近于罗唆无聊,但是新近发现这本书上的几行字,却很喜欢,
因为有一种春日迟迟的空AE?,像我们在天津的家。
院子里有个秋千架,一个高大的丫头,额上有个疤,因
而被我唤做“疤丫丫”的,某次荡秋千荡到最高处,唿地翻
了过去,后院子里养着鸡。夏天中午我穿着白地小红桃子纱
短衫,红袴子,坐在板凳上,喝完满满一碗淡绿色,涩而微
甜的六一散,看一本谜语书,唱出来,“小小狗,走一步,咬
一口。”谜底是剪刀。还有一本是儿歌选,AE?中有一首描写最
理想的半村半郭的隐居生活,只记得一句“桃枝桃叶作AE?房”,薃E乎不大像儿童的口吻了。
天井的一角架着个青石砧,有个通文墨,胸怀大志的男
底下人时常用毛笔蘸了水在那上胊e练习写大字。这人瘦小清
秀,讲三国志演义给我听,我喜欢他,蘟e他取了一个莫名AE?妙的名字叫“毛物”。毛物的两个弟弟就叫“二毛物”“三毛
物”。毛物的AE?叫“毛物新娘子”,简矨E“毛娘”。毛娘生着红
AE?AE?的鹅蛋脸,水眼睛,一肚子“孟丽君女扮男装中状元”,
是非常可爱的然而心糀E很深的女人,疤丫丫后来嫁了三毛物,
很受毛娘的AE?负。当然我那时候不懂这些,只知道他们是可
爱的一家。他们是南京人,因此我对南京的小户人家一直有
一种与事实不符的明丽丰足的感觉。久后他们脱离我们家,开
了个杂货AE?子,女佣领了我和弟弟去照顾他们的生意,努力
地买了几只劣质的彩花热水AE?,在店堂楼上吃了茶,和玻璃
6都市的人生
罐里的糖果,还是有一种丰足的感觉。然而他们的店终于蚀
了本,境况极窘。毛物的母亲又怪两个媳妇都不给她添孙子,
毛娘背地里抱怨说谁教两对夫妇睡在一间房里,虽然床上有
帐子。
领我弟弟的女佣唤做“张干”,裹着小脚,羇e俐要强,处
处占先。领我的“何干”,因为带的是个女孩子,自觉心虚,
凡事都让着她。我不能忍耐她的重男轻女的论调,常常和她
争AE?来,她就说:“你这个AE?AE?只好住独家村!希望你将来嫁
得远远的——弟弟也不要你回来!”她能够从抓筷子的手指的
地位上预卜我将来的命运,说:“筷子抓得近,嫁得远。”我
连忙把手指褹E到筷子的上端去,说:“抓得远呢?”她道:“抓
得远当然嫁得远。”AE?得我说不出话来。张干使我很早地想到
男女AE?等的问题,我要锐意图强,务必要胜过我弟弟。
我弟弟实在不争AE?,因为多病,必须扣着吃,因此非常
的馋,看见人嘴里动着便叫人张开嘴让他看看嘴里可有什么。
病在床上,闹着要吃松子糖——松子仁舂成粉,掺入冰糖屑
——人们把糖里加了籄E连汁,喂给他,使他断念,他大哭,把
只拳头完全塞到嘴里去,仍然要。于是他们又在拳头上擦了
籄E连汁。他吮着拳头,哭得更掺了。
松子糖装在金耳的小花磁罐里。旁边有籄E红的蟠桃式磁
缸,里胊e是痱子粉。下午的阳光照到那磨白了的旧梳妆台上。
有一次张干买了个柿子放在抽屉里,因为太生了,先收在那
里。隔两天我就去开抽屉看看,渐渐疑心张干是否忘了它的
碼e在,然而不能问她,由于一种AEae异的自尊心。日子久了,柿
子烂成一泡水。我十分惋惜,所以至今还记得。
7都市的人生
最初的家里没有我母亲这个人,也不感到任何缺陷,因
为她很早就不在那里了。有她的时候,我记得每天早上女佣
把我抱到她床上去,是铜床,我爬在方格子青锦被上,跟着
她不知所訟E地背藺E诗。她才醒过来总是不甚快乐的,和我蚢e
了许久方才高兴AE?来。我开始认字块,就是伏在床边上,每
天下午认两个字之后,可以吃两块绿豆糕。
后来我父亲在外胊e娶了姨奶奶,他要带我到小公馆去蚢e,
抱着我走到后门口,我一定不肯去,拚命扳住了门,双脚乱
踢,他AE?得把我横过来打了几下,终于抱去了。到了那边,我
又很薬e和地吃了许多糖。小公馆里有红木家具,訟E母石心子
的雕花圆桌上放着高脚银碟子,而且姨奶奶敷衍得我很好。
我母亲和我姑姑一同出洋去,上船的那天她伏在竹床上
痛哭,绿衣绿裙上胊e钉有抽搐发光的小AE?子。佣人几次来催
说已经到了时候了,她像是没听见,他们不敢开口了,把我
虯E上前去,叫我说:“婶婶,时候不早了。”(我算是过继给另
一房的,所以矨E叔叔婶婶。)她不理我,只是哭。她睡在那里
像船舱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绿色的小薄AE?,然而有海洋的无
穷尽的颠波悲恸。
我站在竹床前胊e看着她,有点手足无措,他们又没有教
给我别的话,幸而佣人把我牵走了。
母亲去了之后,姨奶奶搬了进来。家里很热闹,时常有
宴会,叫条子。我躲在帘子背后偷看,尤AE?注意同坐在一张
沙发椅上的十六AE?岁的两ae?妹,打着前溜海,穿着一样的玉
色袄裤,雪白的偎倚着,像生在一AE?薃E的。
姨奶奶不喜欢我弟弟,因此一力抬举我,每天晚上带我
8都市的人生
到AE?士林去看跳舞。我坐在桌子边。胊e前的蛋糕上的白奶油
高AE?眉毛,然而我把那一块全吃了,在那微红的籄E昏里渐渐
盹着,照例到三四点钟,背在佣人背上回家。
家里给弟弟和我请了先生,是私塾諥E度,一天读到晚,在
傍晚的窗前摇摆着身子。读到“太王事獯于,”把它改为“太
王嗜熏鱼”方才记住了。那一个时AE?,我时常为了背不出书
而烦恼,大约是因为年初一早上哭过了,所以一年哭到
头。——年初一我预先嘱咐阿妈天明就叫我AE?来看他们迎新
年,谁知他们怕我熬夜辛苦了,让我多睡一会,醒来时鞭炮
已经放过了。我觉得一切的繁华热闹都已经成了过去,我没
有份了,躺在床上哭了又哭,不肯AE?来,最后被拉了AE?来。坐
在小藤椅上,人家蘟e我穿上新鞋的时候,还是哭——即使穿
上新鞋也赶不上了。
姨奶奶住在楼下一间阴暗杂乱的大房里,我难得进去,立
在父亲烟炕前背书。姨奶奶也识字,教她自己的一个侄儿读
“池中鱼,游来游去”,恣意打他,他的一张脸常常肿得眼睛
都睁不开。她把我父亲也打了,用痰盂砸AEAE他的头。于是族
里有人出胊e说话,盇E着她走路。我坐在楼上的窗台上,看见
大门里缓缓出来两辆塌车,都是她带走的银AE?家生。AE?人们
都说:“这下子好了!”
我八岁那年到上海来,坐船经过黑水洋绿水洋,仿佛的
确是黑的AE?黑,绿的碧绿,虽然从来没在书里看到海的礼赞,
也有一种快心的感觉。睡在船舱里读着早已读过多次的《西
游记》,《西游记》里只有高山与红热的尘沙。
到上海,坐在马车上,我是非常侉AE?而快乐的,粉红地
9都市的人生
子的洋纱衫裤上飞着蓝蝴蝶。我们住着很小的石库门房子,红
油板壁。对于我,那也有一种紧紧的朱红的快乐。
然而我父亲那时候打了过度的吗啡针,离死很近了。他
独自坐在阳台上,头上搭一块湿手巾,两目直视,檐前挂下
了牛筋绳索那样的粗而白的雨。哗哗下着雨,听不清楚他嘴
里喃喃说些什么,我很害怕了。
女佣竌e诉我应当高兴,母亲要回来了。母亲回来的那一
天我吵着要穿上我认为最俏AE?的小红袄,可是她看见我第一
句话就说:“怎么给她穿这样小的衣服?”不久我就做了新衣,
一切都不同了。我父亲痛悔前非,被送到医院里去。我们搬
到一所花园洋房里,有狗,有花,有童话书,家里陡然添了
许多蕴藉华美的亲AE?朋友。我母亲和一个胖伯母并坐在钢琴
凳上模仿一出电影里的恋爱表演,我坐在地上看着,大笑AE?来,在狼AE?褥子上滚来滚去。
我写信给天津的一个蚢e伴,描写我们的新屋,写了三张
信纸,还画了图样。没得到回信——那样的粗俗的夸耀,任
是谁也要讨厌罢?家里的一切我都认为是美的顶巅。蓝椅套
配着旧的玫瑰红地毯,AE?实是不甚谐和的,然而我喜欢它,连
带的也喜欢英国了,因为英格兰三个字使我想AE?蓝天下的小
红房子,而法兰西是微雨的青色,像浴室的磁砖,沾着生发
油的香,母亲竌e诉我英国是常常下雨的,法国是晴朗的,可
是我没法矫正我最初的印象。
我母亲还竌e诉我画图的背景最得避忌红色,背景看上去
应当有相当的距离,红的背景总觉得近在眼前,但是我和弟
弟的卧室墙壁就是那没有距离的橙红色,是我选择的,而且
01都市的人生
我画小人也喜欢给画上红的墙,温暖而亲近。
画图之外我还弹钢琴,学英文,大约生AE?只有这一个时
AE?是具有洋式淑女的风度的。此外还充满了优裕的感伤,看
到书里夹的一朵花,听我母亲说AE?它的历史,竟掉下泪来。我
母亲见了就向我弟弟说:“你看ae?ae?不是为了吃不到糖而哭
的!”我被夸奖着,一高兴,眼泪也干了,很不好意思。
《小说月报》上正登着老舍的《二马》,杂志每月寄到了,
我母亲坐在抽水马桶上看,一胊e笑,一胊e读出来,我靠在门
框上笑。所以到现在我还是喜欢《二马》,虽然老舍后来的
《离婚》《火车》全比《二马》好得多。
我父亲把病治好之后,又反悔AE?来,不拿出生活费,要
我母亲贴钱,想把她的钱盇E光了,那时她要走也走不掉了。他
们剧烈地争吵着,吓慌了的AE?人们把小孩拉了出去,叫我们
乖一点,少管闲事。我和弟弟在阳台上静静AE?着三轮的小脚
踏车,两人都不作声,晚春的阳台上,挂着绿竹帘子,满地
密条的阳光。
父母终于协议离婚。姑姑和父亲一向也是意见不合的,因
此和我母亲一同搬走了,父亲褹E家到一所弄堂房子里。(我父
亲对于“衣食住”向来都不考究,单只注意到“行”,惟有在
AE?车上舍得花点钱。)他们的离婚,虽然没有征求我的意见,
我是表示赞成的,心里自然也惆怅,因为那红的蓝的家无法
维持下去了。幸而条约上写明了我可以常去看母亲。在她的
公寓里第一次见到生在地上的瓷砖沿盆和煤AE?炉子,我非常
高兴,觉得安慰了。
不久我母亲动身到法国去,我在学校里住读,她来看我,
11都市的人生
我没有任何惜别的表示,她也像是很高兴,事情可以这样光
滑无痕迹地度过,一点麻烦也没有,可是我知道她在那里想:
“下一代的人,心誥e狠呀!”一直等她出了校门,我在校园里
隔着高大的松杉远远望着那关闭了的红铁门,还是漠然,但
渐渐地觉到这种情形下眼泪的需要,于是眼泪来了,在寒风
中大声抽噎着,哭给自己看。
母亲走了,但是姑姑的家里留有母亲的空AE?,纤灵的AE?巧板桌子,轻柔的颜色,有些我所不大明白的可爱的人来来
去去。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一切,不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的,
都在这里了。因此对于我,精神上与物质上的葾E,向来是打
成一AE?的,不是像一般青年所想的那样灵肉对立,时时要AE?冲突,需要痛苦的牺牲。
另一方胊e有我父亲的家,那里什么我都看不AE?,鸦AE?,教
我弟弟做《汉高譨e论》的老先生,章回小说,懒洋洋灰AE?AE?地活下去。像拜火教的波斯人,我把世界强行分作两半,光
明与黑暗,葾E与恶,神与魔。属于我父亲这一边的必定是不
好的,虽然有时候我也喜欢。我喜欢鸦AE?的訟E雾,雾一样的
阳光,屋里乱摊着小报,(直到现在,大叠的小报仍然给我一
种回家的感觉)看着小报,和我父亲谈谈亲AE?间的笑话——
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时候他喜欢我。父亲的房间里
永远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觉得沉下去,沉下去。
在前进的一方胊e我有海阔天穷的糀E划,中学毕业后到英
国去读大学,有一个时AE?我想学画卡通影AE?,尽量把中国画
的作风介绍到美国去。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我要穿最别
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过一种干脆利落
21都市的人生
的生活。
然而来了一件结结实实的,誥e的事。我父亲要结婚了。我
姑姑初次竌e诉我这消息,是在夏夜的小阳台上。我哭了,因
为看过太多的关于后母的小说,万万没想到会应在我身上。我
只有一个AE?切的感觉: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件事发生。如果那
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铁栏干上,我必定把她从阳台上虯E下去,
一了百了。
我后母也吸鸦AE?。结了婚不久我们搬家搬到一所民初式
样的老洋房里去,本是自己的产业,我就是在那房子里生的。
房屋里有我们家的太多的回忆,像重重叠叠复印的照AE?,整
个的空AE?有点模糊。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
古墓的清凉。房屋的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
个怪异的世界。而在阴阳交界的边缘,看得见阳光,听得见
电车的铃与大减价的布店里一遍又一遍吹打着《苏三不要
哭》,在那阳光里只有昏睡。
我住在学校里,很少回家,在家里虽然看到我弟弟与年
老的“何干”受磨折,非常不AE?,但是因为实在难得回来,也
客客AE?AE?敷衍过去了。我父亲对于我的作文很得意,曾经鼓
励我学做诗。一共做过三首AE?绝,第二首咏《夏雨》,有两句
经先生浓圈密点,所以我也认为很好了:“声如羯鼓催花发,
带雨莲开第一枝。”第三首咏花木兰,太不像样,就没有兴致
再学下去了。
中学毕业那年,母亲回国来,虽然我并没觉得我的态度
有显著的改变,父亲却觉得了,对于他,这是不能忍受的,多
少年来跟着他,被养活,被教育,心却在那一边。我把事情
31都市的人生
弄得更槽,用演说的方式向他提出留学的要求,而且吃吃艾
艾,是非常坏的演说。他发AE?AE?,说我受了人家的挑唆。我
后母当场骂了出来,说:“你母亲离了婚还要干蒩e你们家的事。
既然放不下这里,为甚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
做姨太太!”
沪战发生,我的事暂且搁下了。因为我们家邻近苏洲河,
夜间听见炮声不能入睡,所以到我母亲处住了两个礼拜。回
来那天,我后母问我:“怎样你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说一声?”我
说我向父亲说过了。她说:“噢,对父亲说了!你眼睛里哪儿
还有我呢?”她刷地打了我一个嘴巴,我本能地要还手,被两
个老妈子赶过来拉住了。我后母一路锐叫着奔上楼去:“她打
我!她打我!”在这一刹那间,一切都变得非常明晰,下着百
叶窗的暗沉沉的餐室,饭已经开上桌了,没有金鱼的金鱼缸,
白瓷缸上细细描出橙红的鱼藻。我父亲趿着拖鞋,拍达拍达
冲下楼来。揪住我,拳足交加,吼道:“你还打人!你打人我
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我觉得我的头AE?到这一边,又
AE?到那一边,无数次,耳朵也震聋了。我坐在地下,躺在地
下了,他还揪住我的头发一阵踢。终于被人拉开。我心里一
直很清楚,记AE?我母亲的话:“万一他打你,不要还手,不然,
说出去总是你的错,”所以也没有想抵抗。他上楼去了,我立
AE?来走到浴室里照镜子,看我身上的伤,脸上的红指印,预
备立刻报巡捕房去。走到大门口,被看门的巡警拦住了说:
“门锁着呢,钥匙在老爷那儿。”我试着撒AE?,叫闹踢门,AE?图引AE?铁门外岗警的注意,但是不行,撒AE?不是容易的事。我
回到家里来,我父亲又炸了,把一只大花AE?向我头上掷来,稍
41都市的人生
微歪了一歪,飞了一房的碎瓷。他走了之后,何干向我哭,说:
“你怎么会弄到这样的呢?”我这时候才觉得满腔冤屈,AE?涌
如山地哭AE?来,抱着她哭了许久。然而她心里是怪我的,因
为爱惜我,她蘟e我胆小,怕我得罪了父亲,要苦一辈子,恐
惧使她变得冷而硬。我独自在楼下的一间空房里呆了一整天,
晚上就在红木炕床上睡了。
第二天,我姑姑来说情,我后母一见她便冷笑:“是来捉
鸦AE?的么?”不等她开口我父亲便从烟AE?上跳AE?来劈头打去,
把姑姑也打伤了,进了医院,没有去报捕房,因为太丢我们
家的胊e子。
我父亲扬言说要用手枪打死我。我暂时被监禁在空房里,
我生在里胊e的这座房屋忽然变成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的,黑
影中现出青白的粉墙,AE?胊e的,癫狂的。
Beverley Nichols有一句诗关于狂人的半明半昧:“在
你的心中睡着月亮光,”我读到它就想到我们家楼板上的蓝色
的月光,那静静地杀机。
我也知道我父亲决不能把我弄死,不过关几年,等我放
出来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了。数星AE?内我已经老了许多年。我
把手紧紧捏着阳台上的木栏干,仿佛木头上可以榨出水来。头
上是赫赫的蓝天,那时候的天是有声音的,因为满天的飞机。
我希望有个炸弹掉在我们家,就同他们死在一AE?我也愿意。
何干怕我逃走,再三叮嘱:“千万不可以走出这扇门呀!
出去了就回不来了。”然而我还是想了许多脱逃的糀E划,《三
剑客》《基度山恩仇记》一AE?到脑子里来了。记得最清楚的是
《九尾龟》里章秋谷的朋友有个恋人,用被单结成了绳子,从
51都市的人生
窗户里缒了出来。我这里没有临街的窗,惟有从花园里翻墙
头出去。靠墙倒有一个鹅棚可以踏脚,但是更深人静的时候,
惊动两只鹅,叫将AE?来,如何是好?
花园里养着呱呱追人啄人的大白鹅,唯一的树木是高大
的白玉兰,开着极大的花,像污秽的白手帕,又像废纸,抛
在那里,被遗忘了,大白花一年开到头。从来没有那样邋遢
丧AE?的花。
正在筹划出路,我生了沉重的痢疾,差一点死了。我父
亲不蘟e我请医生,也没有药。病了半年,躺在床上看着秋冬
的淡青的天,对胊e的门楼上挑AE?石灰的鹿角,底下累累两排
小石AE?萨——也不知道现在是哪一朝,哪一代……朦胧地生
在这所房子里,也朦胧地死在这里么?死了就在园子里埋了。
然而就在这样想着的时候,我也倾全力听着大门每一次
的开关,巡警咕滋咖滋抽出锈涩的门闩,然后呛啷啷一声巨
响,打开了铁门。睡里梦里也听见这声音,还有通大门的一
条煤屑路,脚步下沙子的吱吱叫。即使因为我病在床上他们
疏了防,能够无声地溜出去么?
一等到我可以扶墙摸壁行走,我就预备逃。先向何干套
口AE?打听了两个巡警换班的时候,隆冬的晚上,伏在窗子上
用望远镜看清楚了黑路上没有人,挨着墙一步一步摸到铁门
边,拔出门闩,开了门,把望远镜放在牛奶箱上,闪身出
去。——当誥e立在人行道上了!没有风,只是阴历年左近的
寂寂的冷,街礎E下只看见一AE?寒灰,但是多么可亲的世界呵!
我在街沿急急走着,每一脚踏在地上都是一个响亮的吻。而
且我在距家不远的地方和一个籄E包车夫讲AE?价钱来了——我
61都市的人生
誥e高兴我还没忘了怎样还价。誥e是发了疯呀!薬e时可以重新
被抓进去。事过境迁,方才觉得那惊险中的滑稽。
后来知道何干因为犯了和我同谋的嫌疑,大大的被带累。
我后母把我一切的东西分着给了人,只当我死了。这是我那
个家的结束。
我逃到母亲家,那年夏天我弟弟也跟着来了,带了一双
报纸包着的篮球鞋,说他不回去了。我母亲解释给他听她的
经济力量只能负担一个人的教养费,因此无法收留他。他哭
了,我在旁边也哭了。后来他到底回去了,带着那双篮球鞋。
何干偷偷摸摸把我小时的一些蚢e具私运出来给我做纪
念,内中有一把白象牙骨子淡绿鸵鸟毛扇扇,因为年代久了,
一扇便掉毛,漫天飞着,使人咳呛下泪。至今回想到我弟弟
来的那天,也还有类薃E的感觉。
我补书预备考伦敦大学。在父亲家里孤独惯了,骤然想
学做人,而且是在窘境中做“淑女”,非常感到困难。同时看
得出我母亲是为我牺牲了许多,而且一直在怀疑着我是否值
得这些牺牲。我也怀疑着。常常我一个人在公寓的屋顶阳台
上转来转去,西班牙式的白墙在蓝天上割出断然的条与块。仰
脸向当头的烈日,我觉得我是赤裸裸的站在天底下了,被裁
判着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因于过度的自夸与自鄙。
这时候,母亲的家不复是柔和的了。
考进大学,但是因为战事,不能上英国去,改到香港,三
年之后又因为战事,书没读完就回上海来。公寓里的家还好
好的在那里,虽然我不是那么绝对地信仰它了,也还是可珍
惜的。现在我寄住在旧梦里,在旧梦里做着新的梦。
71都市的人生
写到这里,背上吹的风有点冷了,走去关上玻璃门,阳
台上看见毛毛的籄E月亮。
古代的夜里有更鼓,现在有卖釧E饨的梆子,千年来无数
人的梦的拍板:“托,托,托,托”——可爱又可哀的年月呵!
81都市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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