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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xian (空心菜),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纷繁家事--童言无忌(张爱玲)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Apr 1 02:55:25 1998), 转信
童言无忌
从前人家过年,墙上贴着:“抬头见喜”与“童言无忌”
的红纸条。这里我用“童言无忌”来做题目,并没有什么犯
忌讳的话,急欲一吐为快,不过打算说说自己的事罢了。
小学生下学回来,兴奋地叙述他的见闻,先生如何AE?心,
王德保如何迟到,和他合坐一张板凳的同学如何被扣一分因
为不整洁,说个无了无休,大人虽懒于搭碴,也由着他说。我
小时候大约感到了这种现象之悲哀,从此对于自说自话有了
一种禁忌。直到现在,和人谈话,如果是人家说我听,我总
是愉快的。如果是我说人家听,那我过后思量,总觉得十分
不安,怕人家嫌烦了。当誥e憋了一肚子的话没处说,惟有一
个办法,走出去干点惊天动地的大事业,然后写本自传,不
怕没人理会。这原是幼稚的梦想,现在渐渐知道了,要做个
举世瞩目的大人物,写个人手一册的自传,希望是很渺茫,还
是薬e时薬e地把自己的事写点出来,免得压抑过甚,到年老的
时候,一发不可复諥E,一定比谁都唠叨。
然而通AE?“我我我”的身边文学是要挨骂的,最近我在
一本英文书上看到两句话,借来骂那种对于自己过分感到兴
趣的作家,倒是非常切当:“他们花费一辈子的时间瞪眼看自
22都市的人生
己的肚AE?,并且想法子寻找,可有AE?他的人也感到兴趣的,叫
人家也来瞪眼看。”我这算不算肚AE?眼展览,我有点疑心,但
也还是写了。
钱
不知道“抓周”这风俗是否AE?及各地。我周岁的时候循
例在一只AE?盘里拣选一件东西,以卜将来志向所趋。我拿的
是钱——好像是个小金镑吧。我姑姑记得是如此,还有一个
女佣坚持说我拿的是笔,不知哪一说比较可靠。但是无论如
何,从小薃E乎我就很喜欢钱。我母亲非常诧异地发现这一层,
一来就摇头道:“他们这一代的人……”我母亲是个清高的人,
有钱的时候固然绝口不提钱,即至后来为钱盇EAE?得很厉害的
时候也还把钱看得很轻。这种一尘不染的态度很引AE?我的反
感,激我走到对胊e去,因此,一学会了“拜金主义”这名词,
我就坚持我是拜金主义者。
我喜欢钱,因为我没吃过钱的苦——小苦虽然经验到一
些,和人家誥e吃过苦的比AE?来实在不算什么——不知道钱的
坏外,只知道钱的好处。
在家里过活的时候,衣食无忧,学费、医药费、娱乐费,
全用不着操心,可是自己手里从来没有钱。因为怕小孩买零
嘴吃,我们的压岁钱总是放在枕头底下过了年便缴还给父亲
的,我们也从来没有想到反抗。直到十六岁我没有单独到店
里买过东西,没有习惯,也就没有欲望。
看了电影出来,像巡捕房招领的孩子一般,立在街沿上,
32都市的人生
等候家里的AE?车夫把我认回去(我没法子找他,因为老是记
不得家里AE?车的号码),这是我回忆中唯一的豪华感觉。
生AE?第一次赚钱,是在中学时代,画了一张漫画投到英
文《大美晚报》上,报馆里给了我五块钱,我立刻去买了一
支小号的丹琪唇膏。我母亲怪我不把那张钞AE?留着做个纪念,
可是我不像她那么富于情感。对于我,钱就是钱,可以买到
各种我所要的东西。
有些东西我觉得是应当为我所有的,因为我较别人更会
享受它,因为它给我无比的喜悦。眠思梦想地糀E划着一件衣
裳,临到买的时候还得再三考虑着,那考虑的过程,于痛苦
中也有着喜悦。钱太多了,就用不着考虑了;完全没有钱,也
用不着考虑了。我这种拘拘束束的苦乐是属于小资产阶级的。
每一次看到“小市民”的字样我就局促地想到自己,仿佛胸
前佩着这样的红绸字条。
这一年来我是个自食AE?力的小市民。关于职业女性,苏
青说过这样的话:“我自己看看,房间里每一样东西,连一粒
钉,也是我自己买的。可是,这又有什么快乐可言呢?”这是
至理名言,多回味几遍,方才觉得AE?中的苍凉。
又听见一位女士挺着胸脯子说:“我从十AE?岁AE?养活我自
己,到今年三十一岁,没用过一个男人的钱。”仿佛是很值得
自傲的,然而也近于负AE?吧?
到现在为止,我还是充分享受着自给的快乐的,也许因
为这于我还是新鲜的事,我不能够忘记小时候怎样向父亲要
钱去付钢琴教师的薪水。我立在烟AE?眼前,许久,许久,得
不到回答。后来我离开了父亲,跟着母亲住了。问母亲要钱,
42都市的人生
AE?初是亲切有味的事,因为我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
爱着我母亲的。她是位美丽敏感的女人,而且我很少机会和
她接触,我四岁的时候她就出洋去了,几次回来了又走了。在
孩子的眼里她是辽远而神秘的。有两趟她领我出去,穿过马
路的时候,偶尔拉住我的手,便觉得一种生疏的刺激性。可
是后来,在她的窘境中三天两天伸手问她拿钱,为她的AE?AE?磨难着,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那些琐屑的难堪,一点
点的毁了我的爱。
能够爱一个人爱到问他拿零用钱的程度,那是严格的试
验。
苦虽苦一点,我喜欢我的职业。“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
家”;从前的文人是靠着统治阶级吃饭的,现在情形略有不同,
我很高兴我的衣食父母不是“帝王家”而是买杂志的大众。不
是拍大众的马AE?的话——大众实在是最可爱的顾主,不那么
反复无常,“天威莫测”;不搭架子,誥e心待人,为了你的一
点好处会记得你到五年十年之久。而且大众是抽象的。如果
必须要一个主人的话,当然情愿要一个抽象的。
赚的钱虽不够用,我也还囤了点货,去年听见一个朋友
预言说:近年来老是没有销路的乔琪绒,不久一定要入时了,
因为今日的上海,女人的时装翻不出什么新花样来,蔄E必向
五年前的回忆里去找寻灵感。于是我省下几百元来买了一件
乔琪绒衣料。囤到现在,在市胊e上看见有乔琪绒出现了,把
它送到寄售店里去,却又希望卖不掉,可以自己留下它。
就是这样充满了矛盾,上街买菜去,大约是带有一种落
难公子的浪漫的态度吧?然而最近,一个卖菜的老头秤了菜
52都市的人生
装进我的网袋的时候,把网袋的绊子衔在嘴里衔了一会儿。我
拎着那湿濡的绊子,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自己发现与前
不同的地方,心里很高兴——好像是一点踏实的进步,也说
不出是为什么。
穿
张恨水的理想可以代表一般人的理想。他喜欢一个女人
清清爽爽穿件蓝布罩衫,于罩衫下微微露出红绸AE?袍,天誥e
老实之中带点诱惑性,我没有资格进他的小说,也没有这志
愿。
因为我母亲爱做衣服,我父亲曾经咕噜过:“一个人又不
是衣裳架子!”我最初的回忆之一是我母亲立在镜子跟前,在
绿短袄上别上翡翠胸针,我在旁边仰脸看着,羡慕万分,自
己简直等不及长大。我说过:“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
穿高跟鞋,十六岁我可以吃粽子汤团,吃一切难于消化的东
西。”越是性急,越觉得日子太长。童年的一天一天,温暖而
迟慢,正像老棉鞋里胊e,粉红绒里子上晒着的阳光。
有时候又嫌日子过得太快了,突然长高了一大截子,新
做的外国衣服,葱绿织锦的,一次也没有上身,已经不能穿
了。以后一想到那件衣服便伤心,认为是终生的遗憾。
有一个时AE?在继母治下生活着,拣她穿剩的衣服穿,永
远不能忘记一件黯红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
着,就像浑身都生了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
疤——是那样的憎恶与羞耻。一大半是因为自惭形秽,中学
62都市的人生
生活是不愉快的,也很少交朋友。
中学毕业后跟着母亲过。我母亲提出了很公允的办法:如
果要早早嫁人的话,那就不必读书了,用学费来装扮自己;要
继续读书,就没有余钱糰e顾到衣装上。我到香港去读大学,后
来得了两个奖学金,为我母亲省下了一点钱,觉得我可以放
肆一下了,就薬e心所欲做了些衣服,至今也还沉溺AE?中。
色泽的调和,中国人新从西洋学到了“对照”与“和
谐”两条筧e矩——用粗浅的看法,对照便是红与绿,和谐便
是绿与绿。殊不知两种不同的绿,AE?冲突倾轧是非常显著的;
两种绿越是只虯E扳一点点,看了越使人不安。红绿对照,有
一种可喜的刺激性。可是太直率的对照。大红大绿,就像圣
诞树薃E的,缺少回味。中国人从前也注重明朗的对照。有两
句儿歌:“红配绿,看不足;红配紫,一泡屎。”《金AE?梅》里,
家人媳妇宁蕙莲穿着大红袄,借了条紫裙子穿着;西门庆看
着不顺眼,开箱子找了一AE?蓝绸与她做裙子。
现代的中国人往往说从前的人不懂得配颜色。古人的对
照不是绝对的,而是参差的对照,AE?如说:宝蓝配AE?果绿,松
花色配大红,葱绿配桃红。我们已经忘记了从前所知道的。
过去的那种婉妙复杂的调和,惟有在日本衣料里可以找
到。所以我喜欢到虹口去买东西,就可惜他们的衣料都像古
画薃E的卷成圆柱形,不能薬e便参观,非得让店伙一卷一卷慢
慢的打开来。把整个的店AE?搅得稀乱而结果什么都不买,是
很难为情的事。
和服的裁諥E极AE?繁复,衣料上宽绰些的图案往往被埋没
了,倒是做了线条简单的中国AE?袍。予人的印象较为明晰。
72都市的人生
日本花布,一件就是一幅图画。买回家来,没交给裁缝
之前我常常几次三番拿出来赏鉴:棕榈树的叶子半掩着缅甸
的小庙,雨纷纷的,在红棕色的热带;初夏的池塘,水上结
了一层绿膜,AE?着浮AE?和断梗的紫的白的丁香,仿佛应当填
入《哀江南》的小令里;还有一件,题材是“雨中花”,白底
子上,阴AE?的紫色的大花,水滴滴的。
看到了而没买成的我也记得。有一种橄榄绿的暗色绸,上
胊e掠过大的黑影,满蓄着风雷。还有一种丝质的日本料子,淡
湖色,闪着木蜛E、水蜛E;每隔一段路、水上AE?着两朵茶碗大
的梅花,铁划银钩,像中世纪礼拜堂里的五彩玻璃窗画,红
玻璃上嵌着沉重的铁质沿边。
市胊e上最AE?遍的是各种叫不出名字来的颜色,青不青,灰
不灰,籄E不籄E,只能做背景的,那都是中立色,又叫保护色,
又叫文明色,又叫混合色。混合色里胊e也有秘艳可爱的,照
在身上像另一个宇謅e里的太阳。但是我总觉得还不够,还不
够,像Van Gogh画图,画到法国南部烈日下的向日葵,总
嫌着色不够强烈,把颜色大量地堆上去,高高凸了AE?来,油
画变了浮雕。
对于不会说话的人,衣服是一种言语,薬e身带着的一种
袖珍戏剧。这样地生活在自諥E的戏剧AE?氛里,AE?不是成了
“套中人”了么?(AE?诃夫的“套中人”,永远穿着雨衣,打着
伞,严严地遮住他自己,连他的表也有表袋,什么都有个套
子。)
生活的戏剧化是不健康的。像我们这样生长在都市文化
中的人,总是先看见海的图画,后看见海;先读到爱情小说,
82都市的人生
后知道爱;我们对于生活的体验往往是第二轮的,借助于人
为的戏剧,因此在生活与生活的戏剧化之间很难划界。
有天晚上,有月亮底下,我和一个同学在宿舍的走廊上
散步,我十二岁,她比我大几岁,她说:“我是同你很好的,
可是不知道你怎样。”因为有月亮,因为我生来是一个写小说
的人。我郑重地低低说道:“我是……除了我的母亲,就只有
你了。”她当时很感动,连我也被自己感动了。
还有一件事也使我不安,那更早了,我五岁,我母亲那
时候不在中国。我父亲的姨太太是一个年纪比他大的妓女,名
唤老八,苍白的瓜子脸,垂着长长的前留海,她蘟e我做了顶
时髦的雪青丝绒的短袄长裙,向我说:“看我待你多好!你母
亲给你们做衣服,总是拿旧的东AE?西改,哪儿舍得用整幅的
丝绒?你喜欢我还是喜欢你母亲?”我说:“喜欢你。”因为这
次并没有说谎,想AE?来更觉耿耿于心了。
吃
小时候常常梦见吃訟EAE?糕,吃着吃着,薄薄的糕变成了
纸,除了涩,还感到一种难堪的怅惘。
一直喜欢吃牛奶的泡沫,喝牛奶的时候设法先把碗边的
小白珠子吞下去。
《红楼梦》上,贾母问薛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宝钗
深知老年人喜看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物,便都拣贾母喜欢
的说了。我和老年人一样的爱吃甜的烂的。一切脆薄爽口的,
如腌菜、酱萝卜、蛤蟆酥,都不喜欢,瓜子也不会嗑,细致
92都市的人生
些的菜如鱼虾完全不会吃,是一个最安分的“肉食者”。
上海所谓“牛肉庄”是可爱的地方,雪白干净,瓷砖墙
上丁字式贴着“汤肉××元,腓利××元”的深桃红纸条。屋
顶上,球形的大白礎E上罩着防空的黑布套,衬着大红里子,明
朗得很。白外套的伙糀E们个个都是红润肥胖,笑嘻嘻的,一
只脚踏着板凳,立着看小报。他们的茄子特别大,他们的洋
葱特别香,他们的猪特别的该杀。门口停着塌车,运了两口
猪进来,AE?AE?整整,尚未开剥,嘴尖有些血渍,肚腹螦E开一
线,露出大红里子。不知道为什么,看了绝无丝毫不愉快的
感觉,一切都是再应当也没有,再合法,更合适也没有。我
很愿意在牛肉庄上找个事,坐在糀E算机前胊e专管收钱。那里
是空AE?清新的精神罙E养院。凡事想得太多了是不行的。
上大人
坐在电车上,抬头看胊e前立着的人,尽多相貌堂堂,一
表非俗的,可是鼻孔里很少是干净的。所以有这句话:“没有
谁能够在他的底下人跟前充英雄。”
弟弟
我弟弟生得很美而我一点也不。从小我们家里谁都惋惜
着,因为那样的小嘴、大眼睛与长睫毛,生在男孩子的脸上,
简直是白糟蹋了。长辈就爱问他:“你把眼睫毛借给我好不好?
明天就还你。”然而他总是一口回绝了。有一次,大家说AE?某
03都市的人生
人的太太誥eAE?亮,他问道:“有我好看么?”大家常常取笑他
的虚荣心。
他妒忌我画的图,趁没人的时候拿来撕了或是涂上两道
黑杠子。我能够想象他心理上感受的压AE?。我比他大一岁,比
他会说话,比他身体好,我能吃的他不能吃,我能做的他不
能做。
一同蚢e的时候,总是我出主意。我们是《金家庄》上能
征惯战的两员ae?将,我叫月红,他叫杏红,我使一口宝剑,他
使两只铜锤,还有许许多多虚拟的伙伴。开幕的时候永远是
籄E昏,金大妈在公众的厨房里咚咚切菜,大家饱餐战饭,趁
着月色翻过山头去攻打蛮人。路上偶尔杀两头老虎,劫得老
虎蛋,那是巴斗大的锦毛毯,AE?开来像白煮鸡蛋,可是蛋籄E
是圆的。我弟弟常常不听我的调派,因而争吵AE?来。他是
“既不能令,又不受令”的,然而他实是秀美可爱,有时候我
也让他编个故事:一个旅行的人为老虎追赶着,赶着,赶着,
AE?风薃E的跑,后头呜呜赶着……没等他说完,我已经笑倒了,
在他腮上吻一下,把他当个小蚢e意。
有了后母之后,我住读的时候多,难得回家,也不知道
我弟弟过的是何等样的生活。有一次放假,看见他,吃了一
惊。他变得高而瘦,穿一件不甚干净的蓝布罩衫,租了许多
连环图画来看,我自己那时候正在读穆时英的《南北极》与
巴金的《灭亡》,认为他的口胃大有纠正的必要,然而他只晃
一晃就不见了。大家纷纷竌e诉我他的劣迹,逃学,忤腶e,没
志AE?。我比谁都AE?愤,附和着众人,如此激烈地诋毁他,他
们反而倒过来劝我了。
13都市的人生
后来,在饭桌上,为了一点小事,我父亲打了他一个嘴
巴子。我大大地一震,把饭碗挡住了脸,眼泪往下直淌。我
后母笑了AE?来道:“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说你!你茿E,他没
哭,你倒哭了!”我丢下了碗冲到隔壁的浴室里去,闩上了门,
无声地抽噎着,我立在镜子前胊e,看我自己的掣动的脸,看
着眼泪滔滔流下来,像电影里的特写。我咬着牙说:“我要报
仇。有一天我要报仇。”
浴室的玻璃窗临着阳台,啪的一声,一只AE?球蹦到玻璃
上,又弹回去了。我弟弟在阳台上踢球。他已经忘了那回事
了。这一类的事,他是惯了的。我没有再哭,只感到一阵寒
冷的悲哀。
23都市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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