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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张爱玲-----烬余录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Jan 4 20:57:51 2000),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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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烬余录◆
我与香港之间已经隔了相当的距离了——几千里路,两
年,新的事,新的人。战时香港所见所闻,唯其因为它对于
我有切身的、剧烈的影响,当时我是无从说起的。现在呢,
定下心来了,至少提到的时候不至于语无伦次。然而香港之
战予我的印象几乎完全限于一些不相干的事。
我没有写历史的志愿,也没有资格评论史家应持何种态
度,可是私下里总希望他们多说点不相干的话。现实这样东
西是没有系统的,像七八个话匣子同时开唱,各唱各的,打
成一片混沌。在那不可解的喧嚣中偶然也有清澄的,使人心
酸眼亮的一刹那,听得出音乐的调子,但立刻又被重重黑暗
上拥来,淹没了那点了解。画家、文人、作曲家将零星的、
凑巧发现的和谐联系起来,造成艺术上的完整性。历史如果
过于注重艺术上的完整性,便成为小说了。像威尔斯的《历
史大纲》,所以不能跻于正史之列,便是因为它太合理化了
一点,自始至终记述的是小我与大我的斗争。
清坚决绝的宇宙观,不论是政治上的还是哲学上的,总
未免使人嫌烦。人生的所谓“生趣”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
在香港,我们初得到开战的消息的时候,宿舍里的一个
女同学发起急来,道:“怎么办呢?没有适当的衣服穿!”
她是有钱的华侨,对于社交上的不同的场合需要不同的行头
,从水上跳舞会到隆重的晚餐,都有充分的准备,但是她没
想到打仗。后来她借到了一件宽大的黑色棉袍,对于头上营
营飞绕的空军大约是没有多少吸引力的。逃难的时候,宿舍
的学生“各自奔前程”。战后再度相会她已经剪短了头发,
梳了男式的菲律宾头,那在香港是风行一时的,为了可以冒
充男性。
战争期中各人不同的心理反应,确与衣服有关。譬如说
,苏雷珈。苏雷珈是马来半岛一个偏僻小镇的西施,瘦小,
棕黑皮肤,睡沉沉的眼睛与微微外露的白牙。像一般受过修
道院教育的女孩子,她是天真得可耻。她选了医科,医科要
解剖人体,被解剖的尸体穿衣服不穿?苏雷珈曾经顾虑到这
一层,向人打听过。这笑话在学校里早出了名。
一个炸弹掉在我们宿舍的隔壁,舍监不得不督促大家避
下山去。在急难中苏雷珈并没忘记把她最显焕的衣服整理起
来,虽然许多有见识的人苦口婆心地劝阻,她还是在炮火下
将那只累赘的大皮箱设法搬运下山。苏雷珈加入防御工作,
在红十字会分所充当临时看护,穿着赤铜地绿寿字的织锦缎
棉袍蹲在地上劈柴生火,虽觉可惜,也还是值得的。那一身
伶俐的装束给了她空前的自信心,不然,她不会同那些男护
士混得那么好。同他们一起吃苦,担风险,开玩笑,她渐渐
惯了,话也多了,人也干练了。战争对于她是很难得的教育
。
至于我们大多数的学生,我们对于战争所抱的态度,可
以打个譬喻,是像一个人走在硬板凳上打瞌盹,虽然不舒服
,而且没结没完地抱怨着,到底还是睡着了。
能够不理会的,我们一概不理会,出生入死,沉浮于最
富色彩的经验中,我们还是我们,一尘不染,维持着素日的
生活典型。有时候仿佛有点反常,然而仔细分析起来,还是
一贯作风。像艾芙林,她是从中国内地来的,身经百战,据
她自己说是吃苦耐劳,担惊受怕惯了的。可是轰炸我们邻近
的军事要塞的时候,艾芙林第一个受不住,歇斯底里起来,
大哭大闹,说了许多可怖的战争的故事,把旁的女学生一个
个吓得面无人色。
艾芙林的悲观主义是一种健康的悲观。宿舍里的存粮看
看要完了,但是艾芙林比平时吃得特别多,而且劝我们大家
努力地吃,因为不久便没的吃了。我们未尝不想极力撙节,
试行配给制度,但是她百般阻挠,她整天吃饱了就坐在一边
啜泣,因而得了便秘症。
我们聚集在宿舍的最下层,黑漆漆的箱子间里,只听见
机关枪“忒啦啦拍拍”像荷叶上的雨。因为怕流弹,小大姐
不敢走到窗户跟前迎着亮洗菜,所以我们的菜汤里满是蠕蠕
的虫。
同学里只有炎樱胆大,冒死上城去看电影——看的是五
彩卡通——回宿舍后又独自在楼上洗澡,流弹打碎了浴室的
玻璃窗,她还在盆里从容地泼水唱歌,舍监听见歌声,大大
地发怒了。她的不在乎仿佛是对众人的恐怖的一种讽嘲。
港大停止办公了,异乡的学生被迫离开宿舍,无家可归
,不参加守城工作,就无法解决膳宿问题。我跟着一大批同
学到防空总部去报名,报了名领了证章出来就遇着空袭。我
们从电车上跳下来向人行道奔去,缩在门洞子里,心里也略
有点怀疑我们是否尽了防空团员的责任。——究竟防空员的
责任是什么,我还没来得及弄明白,仗已经打完了。——门
洞子里挤满了人,有脑油气味的,棉墩墩的冬天的人。从人
头上看出去,是明净的浅蓝的天。一辆空电车停在街心,电
车外面,淡淡的太阳,电车里面,也是太阳——单只这电车
便有一种原始的荒凉。
我觉得非常难受——竟会死在一群陌生人之间么?可是
,与自己家里人死在一起,一家骨肉被炸得稀烂,又有什么
好处呢?有人大声发出命令:“摸地!摸地!”哪儿有空隙
让人蹲下地来呢?但是我们一个磕在一个的背上,到底是蹲
下来了。飞机往下扑,砰的一声,就在头上。我把防空员的
铁帽子罩住了脸,黑了好一会,才知道我们并没有死,炸弹
落在对街。一个大腿上受了伤的青年店伙被抬进来了,裤子
卷上去,少微流了点血。他很愉快,因为他是群众的注意集
中点。
门洞子外的人起先捶门捶不开,现在更理直气壮了,七
嘴八舌嚷:“开门呀,有人受了伤在这里!开门!开门!”
不怪里面不敢开,因为我们人太杂了,什么事都做得出。外
面气得直骂“没人心。”到底里面开了门,大家一哄而入,
几个女太太和女佣木着脸不敢做声,穿堂里的箱笼,过后是
否短了几只,不得而知。飞机继续掷弹,可是渐渐远了。警
报解除之后,大家又不顾命地轧上电车,唯恐赶不上,牺牲
了一张电车票。
我们得到了历史教授佛朗士被枪杀的消息——是他们自
己人打死的。像其他的英国人一般,他被征入伍。那天他在
黄昏后回到军营里去,大约是在思索着一些什么,没听见哨
兵的吆喝,哨兵就放了枪。
佛朗士是一个豁达的人,彻底地中国化,中国字写得不
错,(就是不大知道笔划的先后),爱喝酒。曾经和中国教
授们一同游广州,到一个名声不大好的尼庵里去看小尼姑。
他在人烟稀少处造有三幢房屋,一幢专门养猪。家里不装电
灯自来水,因为不赞成物质文明。汽车倒有一辆、破旧不堪
,是给仆欧买菜赶集用的。
他有孩子似的肉红脸,瓷蓝眼睛,伸出来的圆下巴,头
发已经稀了,颈上系一块暗败的蓝字宁绸作为领带。上课的
时候他抽烟抽得像烟囱。尽管说话,嘴唇上永远险伶伶地吊
着一支香烟,跷板似的一上一下,可是再也不会落下来。烟
蒂子他顺手向窗外一甩,从女学生蓬松的鬈发上飞过,很有
着火的危险。
他研究历史很有独到的见地。官样文字被他耍着花腔一
念,便显得非常滑稽,我们从他那里得到一点历史的亲切感
和扼要的世界观,可以从他那里学到的还有很多很多。可是
他死了——最无名目的死。第一,算不了为国捐躯。即使是
“光荣殉国”,又怎样?他对于英国的殖民地政策没有多大
同情,但也看得很随便,也许因为世界上的傻事不止那一件
。每逢志愿兵操演,他总是拖长了声音通知我们:“下礼拜
一不能同你们见面了,孩子们,我要去练武功。”想不到“
练武功”
竟送了他的命——一个好先生,一个好人。人类的浪费
……
围城中种种设施之糟与乱,已经有好些人说在我头里了
。
政府的冷藏室里,冷气管失修,堆积如山的牛肉,宁可
眼看着它腐烂,不肯拿出来,做防御工作的人只分到米与黄
豆,没有油,没有燃料。各处的防空机关只忙着争柴争米,
设法喂养手下的人员,哪儿有闲工夫去照料炸弹?接连两天
我什么都没吃,飘飘然去上工。当然,像我这样不尽职的人
,受点委曲也是该当的。在炮火下我看完了《官场现形记》
。小时候看过而没能领略它的好处,一直想再看一遍,一面
看,一面担心能够不能够容我看完。字印得极小,光线又不
充足,但是,一个炸弹下来,还要眼睛做什么呢?——“皮
之不存,毛将焉附?”
围城的十八天里,谁都有那种清晨四点钟的难挨的感觉
——寒噤的黎明,什么都是模糊,瑟缩,靠不住。回不了家
,等回去了,也许家已经不存在了。房子可以毁掉,钱转眼
可以成废纸,人可以死,自己更是朝不保暮。像唐诗上的“
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可是那到底不像这里的无牵无
挂的虚空与绝望。人们受不了这个,急于攀住一点踏实的东
西,因而结婚了。
有一对男女到我们办公室里来向防空处长借汽车去领结
婚证书。男的是医生,在平日也许并不是一个“善眉善眼”
的人,但是他不时的望着他的新娘子,眼里只有近于悲哀的
恋恋的神情。新娘是看护,矮小美丽、红颧骨,喜气洋洋,
弄不到结婚礼服,只穿着一件淡绿绸夹袍,镶着墨绿花边。
他们来了几次,一等等上几个钟头,默默对坐,对看,熬不
住满脸的微笑,招得我们全笑了。实在应当谢谢他们给带来
无端的快乐。
到底仗打完了。乍一停,很有一点弄不惯,和平反而使
人心乱,像喝醉酒似的。看见青天上的飞机,知道我们尽管
仰着脸欣赏它而不至于有炸弹落在头上,单为这一点便觉得
它很可爱,冬天的树,凄迷稀薄像淡黄的云;自来水管子里
流出来的清水,电灯光,街头的热闹,这些又是我们的了。
第一,时间又是我们的了——白云,黑夜,一年四季——我
们暂时可以活下去了,怎不叫人欢喜得发疯呢?就是因为这
种特殊的战后精神状态,一九二○年在欧洲号称“发烧的一
九二○年”。
我记得香港陷落后我们怎样满街的找寻冰淇淋和嘴唇膏
。我们撞进每一家吃食店去问可有冰淇淋。只有一家答应说
明天下午或许有,于是我们第二天步行十来里路去践约,吃
到一盘昂贵的冰淇淋,里面吱格吱格全是冰屑子。街上摆满
了摊子,卖胭脂,西药、罐头牛羊肉,抢来的西装,绒线衫
,素丝窗帘,雕花玻璃器皿,整匹的呢绒。我们天天上城买
东西,名为买,其实不过是看看而已。从那时候起我学会了
怎样以买东西当作一件消遣。——无怪大多数的女人乐此不
疲。
香港重新发现了“吃”的喜悦。真奇怪,一件最自然,
最基本的功能,突然得到过份的注意,在情感的光强烈的照
射下,竟变成了下流的,反常的。在战后的香港,街上每隔
五步十步便蹲着个衣冠济楚的洋行职员模样的人,在小风炉
上炸一种铁硬的小黄饼。香港城不比上海有作为,新的投机
事业发展得极慢。许久许久,街上的吃食仍旧为小黄饼所垄
断。
渐渐有试验性质的甜面包,三角饼,形迹可疑的椰子蛋
糕。所有的学校教员,店伙,律师帮办,全都改行做了饼师
。
我们立在摊头上吃滚油煎的萝卜饼,尺来远脚底下就躺
着穷人的青紫的尸首。上海的冬天也是那样的罢?可是至少
不是那么尖锐肯定。香港没有上海有涵养。
因为没有汽油,汽车行全改了吃食店,没有一家绸缎铺
或药房不兼卖糕饼。香港从来没有这样馋嘴过。宿舍里的男
女学生整天谈讲的无非是吃。
在这狂欢的气氛里,唯有乔纳生孤单单站着,充满了鄙
夷和愤恨。乔纳生也是个华侨同学,曾经加入志愿军上阵打
过仗。他大衣里只穿着一件翻领衬衫,脸色苍白,一绺头发
垂在眉间,有三分像诗人拜伦,就可惜是重伤风。乔纳生知
道九龙作战的情形。他最气的便是他们派两个大学生出壕沟
去把一个英国兵抬进来——“我们两条命不抵他们一条。招
兵的时候他们答应特别优待,让我们归我们自己的教授管辖
,答应了全不算话!”他投笔从戎之际大约以为战争是基督
教青年会所组织的九龙远足旅行。
休战后我们在“大学堂临时医院”做看护。除了由各大
医院搬来的几个普通病人,其余大都是中流弹的苦力与被捕
时受伤的乘火打劫者。有一个肺病患者比较有点钱,雇了另
一个病人服侍他,派那人出去采办东西,穿着宽袍大袖的病
院制服满街跑,院长认为太不成体统了,大发脾气,把二人
都撵了出去。另有个病人将一卷绷带,几把手术刀叉,三条
病院制服的裤子藏在褥单底下,被发觉了。
难得有那么戏剧化的一刹那。病人的日子是修长得不耐
烦的。上头派下来叫他们拣米,除去里面的沙石与稗子,因
为实在没事做,他们似乎很喜欢这单调的工作。时间一长,
跟自己的伤口也发生了感情。在医院里,各个不同的创伤就
代表了他们整个的个性。每天敷药换棉花的时候,我看见他
们用温柔的眼光注视新生的鲜肉,对之仿佛有一种创造性的
爱。
他们住在男生宿舍的餐室里。从前那间房子充满了喧哗
——留声机上唱着卡门麦兰达的巴西情歌,学生们动不动就
摔碗骂厨子。现在这里躺着三十几个沉默,烦躁,有臭气的
人,动不了腿,也动不了脑筋,因为没有思想的习惯。枕头
不够用,将他们的床推到柱子跟前,他们头抵在柱子上,颈
项与身体成九十度角。就这样眼睁睁躺着,每天两顿红米饭
,一顿干,一顿稀。太阳照亮了玻璃门,玻璃上糊的防空纸
条经过风吹雨打,已经撕去了一大半了,斑驳的白迹子像巫
魔的小纸人,尤其在晚上,深蓝的玻璃上现出奇形怪状的小
白魍魉的剪影。
我们倒也不怕上夜班,虽然时间特别长,有十小时。夜
里没有什么事做。病人大小便,我们只消走出去叫一声打杂
的:“二十三号要屎乒。(“乒”是广东话,英文Pan的
音译)”或是“三十号要溺壶。”我们坐在屏风后面看书,
还有宵夜吃,是特地给送来的牛奶面包。唯一的遗憾便是:
病人的死亡,十有八九是在深夜。
有一个人,尻骨生了奇臭的蚀烂症。痛苦到了极点,面
部表情反倒近于狂喜……眼睛半睁半闭,嘴拉开了仿佛痒丝
丝抓捞不着地微笑着。整夜他叫唤:“姑娘啊!姑娘啊!”
悠长地,颤抖地,有腔有调。我不理。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
,没良心的看护。我恨这个人,因为他在那里受磨难,终于
一房间的病人都醒过来了。他们看不过去,齐声大叫“姑娘
”。我不得不走出来,阴沉地站在他床前,问道:“要什么
?”他想了一想,呻吟道:“要水。”他只要人家给他点东
西,不拘什么都行。我告诉他厨房里没有开水,又走开了。
他叹口气,静了一会,又叫起来,叫不动了,还哼哼:“姑
娘啊……姑娘啊……哎,姑娘啊……”
三点钟,我的同伴正在打瞌盹,我去烧牛奶,老着脸抱
着肥白的牛奶瓶穿过病房往厨下去。多数的病人全都醒了,
眼睁睁望着牛奶瓶,那在他们眼中是比卷心百合花更为美丽
的。
香港从来未曾有过这样寒冷的冬天。我用肥皂去洗那没
盖子的黄铜锅,手疼得像刀割。锅上腻着油垢,工役们用它
煨汤,病人用它洗脸。我把牛奶倒进去,铜锅坐在蓝色的煤
气火焰中,象一尊铜佛坐在青莲花上,澄静,光丽。但是那
拖长腔的“姑娘啊!姑娘啊!”追踪到厨房里来了。小小的
厨房只点一只白蜡烛,我看守着将沸的牛奶,心里发慌,发
怒,像被猎的兽。
这人死的那天我们大家都欢欣鼓舞。是天快亮的时候,
我们将他的后事交给有经验的职业看护。自己缩到厨房里去
。我的同伴用椰子油烘了一炉小面包,味道颇像中国酒酿饼
。鸡在叫,又是一个冻白的早晨。我们这些自私的人若无其
事的活下去了。
除了工作之外我们还念日文。派来的教师是一个年轻的
俄国人,黄头发剃得光光地。上课的时候他每每用日语问女
学生的年纪。她一时答不上来,他便猜:“十八岁?十九岁
?
不会超过廿岁罢?你住在几楼?待会儿我可以来拜访么
?”她正在盘算着如何托辞拒绝,他便笑了起来道:“不许
说英文。
你只会用日文说:‘请进来。请坐。请用点心。’你不
会说‘滚出去!’”说完了笑话,他自己先把脸涨得通红。
起初学生黑压压拥满一课堂,渐渐减少了。少得不成样,他
终于赌气不来了,另换了先生。
这俄国先生看见我画的图,独独赏识其中的一张,是炎
樱单穿着一件衬裙的肖像。他愿意出港币五元购买,看见我
们面有难色,连忙解释:“五元,不连画框。”
由于战争期间特殊空气的感应,我画了许多图,由炎樱
着色。自己看了自己的作品欢喜赞叹,似乎太不像话,但是
我确实知道那些画是好的,完全不像我画的,以后我再也休
想画出那样的图来。就可惜看了略略使人发糊涂。即使以一
生的精力为那些杂乱重叠的人头写注解式的传记,也是值得
的。譬如说,那暴躁的二房东太太,斗鸡眼突出像两只自来
水龙头;那少奶奶,整个的头与颈便是理发店的电气吹风管
;像狮子又像狗的,蹲踞着的有传染病的妓女,衣裳底下露
出红丝袜的尽头与吊袜带。
有一幅,我特别喜欢炎樱用的颜色,全是不同的蓝与绿
,使人联想到“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那两句
诗。
一面在画,一面我就知道不久我会失去那点能力。从那
里我得到了教训——老教训:想做什么,立刻去做,都许来
不及了。“人”是最拿不准的东西。
有个安南青年,在同学群中是个有点小小名气的画家。
他抱怨说战后他笔下的线条不那么有力了。因为自己动手做
菜,累坏了臂膀。因之我们每天看见他炸茄子,(他只会做
一样炸茄子)总觉得凄惨万分。
战争开始的时候,港大的学生大都乐得欢蹦乱跳,因为
十二月八日正是大考的第一天,平白地免考是千载难逢的盛
事。那一冬天,我们总算吃够了苦,比较知道轻重了。可是
“轻重”这两个字,也难讲……去掉了一切的浮文,剩下的
仿佛只有饮食男女这两项。人类的文明努力要想跳出单纯的
兽性生活的圈子,几千年来的努力竟是枉费精神么?事实是
如此。香港的外埠学生困在那里没事做,成天就只买菜,烧
菜,调情——不是普通的学生式的调情,温和而带一点感伤
气息的。在战后的宿舍里,男学生躺在女朋友的床上玩纸牌
一直到夜深。第二天一早,她还没起床,他又来了,坐在床
沿上。
隔壁便听见她娇滴滴叫喊:“不行!不吗!不,我不!
”一直到她穿衣下床为止。这一类的现象给人不同的反应作
用——会使人悚然回到孔子跟前去,也说不定。到底相当的
束缚是少不得的。原始人天真虽天真,究竟不是一个充分的
“人”。
医院院长想到“战争小孩”(战争期间的私生子)的可
能性,极其担忧。有一天,他瞥见一个女学生偷偷摸摸抱着
一个长形的包裹溜出宿舍,他以为他的噩梦终于实现了。后
来才知道她将做工得到的米运出去变钱,因为路上流氓多,
恐怕中途被劫,所以将一袋米改扮了婴儿。
论理,这儿聚集了八十多个死里逃生的年轻人,因为死
里逃生,更是充满了生气:有的吃,有的住,没有外界的娱
乐使他们分心;没有教授,(其实一般的教授们,没有也罢
),可是有许多书,诸子百家,诗经,圣经,莎士比亚——
正是大学教育的最理想的环境。然而我们的同学只拿它当做
一个沉闷的过渡时期——过去是战争的苦恼,未来是坐在母
亲膝上哭诉战争的苦恼,把憋了许久的眼泪出清一下。眼前
呢,只能够无聊地在污秽的玻璃窗上涂满了“家,甜蜜的家
”的字样。为了无聊而结婚,虽然无聊,比这种态度还要积
极一点。
缺乏工作与消遣的人们不得不提早结婚。但看香港报上
挨挨挤挤的结婚广告便知道了。学生中结婚的人也有。一般
的学生对于人们的真性情素鲜认识,一旦有机会刮去一点浮
皮,看见底下的畏缩,怕痒,可怜又可笑的男人或女人,多
半就会爱上他们最初的发现。当然,恋爱与结婚是于他们有
益无损,可是自动地限制自己的活动范围,到底是青年的悲
剧。
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我们坐在车上,经过的也许不
过是几条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惊心动魄。
就可惜我们只顾忙着在一瞥即逝的店铺的橱窗里找寻我们自
己的影子——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
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
我们每人都是孤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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