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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indfall (暖暖*GG是奴隶主),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张爱玲散文*姑姑语录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Dec 23 23:40:17 2003), 站内信件




  我姑姑说话有一种清平的机智见识,我告诉她有点像周作人他们的。她照例说她不懂
得这些,也不感到兴趣——因为她不喜欢文人,所以处处需要撇清。可是有一次她也这样
说了:“我简直一天到晚的发出冲淡之气来!” 
  有一天夜里非常的寒冷。急急地要往床里钻的时候,她说:“视睡如归。”写下来可
以成为一首小诗:“冬之夜,视睡如归。” 
  洗头发,那一次不知怎么的头发很脏很脏了,水墨黑。她说:“好像头发掉色似的。
” 
  她有过一个年老唠叨的朋友,现在不大来往了。她说:“生命太短了,费那么些时间
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是太可惜——可是,和她在一起,又使人觉得生命太长了。” 
  起初我当做她是说:因为厌烦的缘故,仿佛时间过得奇慢。后来发现她是另外一个意
思:一个人老了,可以变得那么的龙钟糊涂,看了那样子,不由得觉得生命太长了。她读
了苏青和我对谈的记录,(一切书报杂志,都要我押着她看的。她一来就声称“看不进去
。”我的小说,因为亲戚份上,她倒是很忠实地篇篇过目,虽然嫌它大不愉快。原稿她绝
对拒绝看,清样还可以将就。)关于职业妇女,她也有许多意见。她觉得一般人都把职业
妇女分开作为一种特别的类型,其实不必。职业上的成败,全看一个人的为人态度,与家
庭生活里没有什么不同。普通的妇女职业,都不是什么专门技术的性质,不过是在写字间
里做人罢了。在家里有本领的,如同王熙凤,出来了一定是个了不起的经理人才。将来她
也许要写本书关于女人就职的秘诀,譬如说开始的时候应当怎样地“有冲头”,对于自己
怎样地“隐恶扬善”……然而后来她又说:“不用劝我写了,我做文人是不行的。在公事
房里专管打电报,养成了一种电报作风,只会一味的省字,拿起稿费来太不上算了!” 

  她找起事来,挑剔得非常厉害,因为:“如果是个男人,必须养家活口的,有时候就
没有选择的余地,怎么苦也得干,说起来是他的责任,还有个名目。像我这样没有家累的
,做着个不称心的事,愁眉苦脸嫌了钱来,愁眉苦脸活下去,却是为什么呢?” 
  从前有一个时期她在无线电台上报告新闻,诵读社论,每天工作半小时。她感慨地说
:“我每天说半个钟头没意思的话,可以拿好几万的薪水,我一天到晚说着有意思的话,
却拿不到一个钱。” 
  她批评一个胆小的人吃吃艾艾的演说:“人家睡珠咳玉,他是珠玉卡住了喉咙了。”
 
  “爱德华七世路”(爱多亚路)我弄错了当做是“爱德华八世路”,她说:“爱德华
八世还没来得及成马路呢。” 
  她对于我们张家的人没有多少好感——对我比较好些,但也是因为我自动地粘附上来
,拿我无可奈何的缘故。就这样她也常常抱怨:“和你住在一起,使人变得非常唠叨(因
为需要嘀嘀咕咕)而且自大(因为对方太低能)。”有一次她说到我弟弟很可怜地站在她
眼前:“一双大眼睛吧达吧达望着我。”“吧达吧达”四个字用得真是好,表现一个无告
的男孩子沉重而潮湿地目夹着眼。 
  她说她自己:“我是文武双全,文能够写信,武能够纳鞋底。”我在香港读书的时候
顶喜欢收到她的信,淑女化的蓝色字细细写在极薄的粉红拷贝纸上,(是她办公室里省下
来的,用过的部分裁了去,所以一页页大小不等,读起来淅沥煞辣作脆响。)信里有一种
无聊的情趣,总像是春夏的晴天。语气很平淡,可是用上许多惊叹号,几乎全用惊叹号来
做标点,十年前是有那么一派的时髦文章的罢?还有,她老是写着“狠好,”“狠高兴,
”我同她辩驳过,她不承认她这里应当用“很”字。后来我问她:“那么,‘凶狠’的‘
狠’字,姑姑怎么写呢?”她也写作“狠”。我说:“那么那一个‘很’字要它做什么呢
?姑姑不能否认,是有这么一个字的。”她想想,也有理。我又说:“现在没有人写‘狠
好’了。一这样写,马上把自己归入了周瘦鹃他们那一代。”她果然从此改了。 
  她今年过了年之后,运气一直不怎么好。越是诸事不顺心,反倒胖了起来,她写信给
一个朋友说,“近来就是闷吃闷睡闷长。……好容易决定做条裤子,前天裁了一只腿,昨
天又裁了一只腿,今天早上缝了一条缝,现在想去缝第二条缝。这条裤子总有成功的一日
罢?” 
  去年她生过病,病后久久没有复元。她带一点嘲笑,说道:“又是这样的恹恹的天气
,又这样的虚弱,一个人整个地象一首词了!” 
  她手里卖掉过许多珠宝,只有一块淡红的披霞,还留到现在,因为欠好的缘故。战前
拿去估价,店里出她十块钱,她没有卖。每隔些时,她总把它拿出来看看,这里比比,那
里比比,总想把它派点用场,结果又还是收了起来,青绿丝线穿着的一块宝石,冻疮肿到
一个程度就有那样的淡紫红的半透明。襟上挂着做个装饰品罢,衬着什么底子都不好看。
放在同样的颜色上,倒是不错,可是看不见,等于没有了。放在白的上,那比较出色了,
可是白的也显得脏相了。还是放在黑缎子上面顶相宜——可是为那黑色衣服的本身着想,
不放,又还要更好些。 
  除非把它悬空宕着,做个扇坠什么的。然而它只有一面是光滑的。反面就不中看;上
头的一个洞,位置又不对,在宝石的正中。 
  姑姑叹了口气,说:“看着这块披霞,使人觉得生命没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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