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windfall (暖暖*GG是奴隶主),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张爱玲散文*公寓生活记趣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Dec 23 23:51:05 2003), 站内信件



  读到“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的两句词,公寓房子上层的居民
多半要感到毛骨悚然。屋子越高越冷。自从煤贵了之后,热水汀早成了纯粹的装饰品。构
成浴室的图案美,热水龙头上的H字样自然是不可少的一部分;实际上呢,如果你放冷水而
开错了热水龙头,立刻便有一种空洞而凄怆的轰隆轰隆之声从九泉之下发出来,那是公寓
里特别复杂,特别多心的热水管系统在那里发脾气了。即使你不去太岁头上动土,那雷神
也随时地要显灵。无缘无故,只听见不怀好意的“嗡……”拉长了半晌之后接着“訇訇”
两声,活像飞机在顶上盘旋了一会,掷了两枚炸弹。在战时香港吓细了胆子的我,初回上
海的时候,每每为之魂飞魄散。若是当初它认真工作的时候,艰辛地将热水运到六层楼上
来,便是咕噜两声,也还情有可原。现在可是雷声大,雨点小,难得滴下两滴生锈的黄浆
……然而也说不得了,失业的人向来是肝火旺的。 
  梅雨时节,高房子因为压力过重,地基陷落的原故,门前积水最深。街道上完全干了
。我们还得花钱雇黄包车渡过那白茫茫的护城河,雨下得太大的时候,屋子里便闹了水灾
。我们轮流抢救,把旧毛巾,麻袋,褥单堵住了窗户缝,障碍物湿濡了,绞干,换上,污
水折在脸盆里,脸盆里的水倒在抽水马桶里。忙了两昼夜,手心磨去了一层皮,墙根还是
汪着水,糊墙的花纸还是染了斑斑点点的水痕与霉迹子。 
  风如果不朝这边吹的话,高楼上的雨倒是可爱的。有一天,下了一黄昏的雨,出去的
时候忘了关窗户,回来一开门,一房的风声雨味,放眼望出去,是碧蓝的潇潇的夜,远处
略有淡灯摇曳,多数的人家还没点灯。 
  常常觉得不可解,街道上的喧声,六楼上听得分外清楚,仿佛就在耳根底下,正如一
个人年纪越高,距离童年渐渐远了,小时的琐屑的回忆反而渐渐亲切明晰起来。 
  我喜欢听市声。比我较有诗意的人在枕上听松涛,听海啸,我是非得听见电车响才睡
得着觉的。在香港山上,只有冬季里,北风彻夜吹着常青树,还有一点电车的韵味。长年
住在闹市里的人大约非得出了城之后的才知道他离不了一些什么。城里人的思想,背景是
条纹布的幔子,淡淡的白条子便是行驰着的电车——平行的,匀净的,声响的河流,汩汩
流入下意识里去。 
  我们的公寓近电车厂邻,可是我始终没弄清楚电车是几点钟回家。“电车回家”这句
子仿佛不很合适——大家公认电车为没有灵魂的机械,而“回家”两个字有着无数的情感
洋溢的联系。但是你没看见过电车进厂的特殊情形罢?一辆衔接一辆,像排了队的小孩,
嘈杂,叫嚣,愉快地打着哑嗓子的铃:“克林,克赖,克赖,克赖!”吵闹之中又带着一
点由疲乏而生的驯服,是快上床的孩子,等着母亲来刷洗他们。车里的灯点得雪亮。专做
下班的售票员的生意的小贩们曼声兜售着面包。有时候,电车全进厂了,单剩下一辆,神
秘地,像被遗弃了似的,停在街心。从上面望下去,只见它在半夜的月光中坦露着白肚皮
。 
  这里的小贩所卖的吃食没有多少典雅的句色。我们也从来没有缒下篮子去买过东西。
(想起《侬本痴情》里的顾兰君了。她用丝袜结了绳子,缚住了纸盒,吊下窗去买汤面。
袜子如果不破,也不是丝袜了!在节省物资的现在,这是使人心惊肉跳的奢侈。)也许我
们也该试着吊下篮子去。无论如何,听见门口卖臭豆腐干的过来了,便抓起一只碗来,蹬
蹬奔下六层楼梯,跟踪前往,在远远的一条街上访到了臭豆腐干担子的下落,买到了之后
,再乘电梯上来,似乎总有点可笑。 
  我们的开电梯的是个人物,知书达理,有涵养,对于公寓里每一家的起居他都是一本
清帐。他不赞成他儿子去做电车售票员——嫌那职业不很上等。再热的天,任凭人家将铃
揿得震天响,他也得在汗衫背心上加上一件熨得溜平的纺绸小褂,方肯出现。他拒绝替不
修边幅的客人开电梯。他的思想也许缙绅气太重,然而他究竟是个有思想的人。可是他离
了自己那间小屋,就踏进了电梯的小屋——只怕这一辈子是跑不出这两间小屋了。电梯上
升,人字图案的铜栅栏外面,一重重的黑暗往下移,棕色的黑暗,红棕色的黑暗,黑色的
黑暗……衬着交替的黑暗,你看见司机人的花白的头。 
  没事的时候他在后天井烧个小风炉炒菜烙饼吃。他教我们怎样煮红米饭:烧开了,熄
了火,停个十分钟再煮,又松,又透,又不塌皮烂骨,没有筋道。 
  托他买豆腐浆,交给他一只旧的牛奶瓶。陆续买了两个礼拜,他很简单地报告道:“
瓶没有了。”是砸了还是失窃了,也不得而知。再隔了些时,他拿了一只小一号的牛奶瓶
装了豆腐浆来,我们问道:“咦?瓶又有了?”他答道:“有了。”新的瓶是赔给我们的
呢还是借给我们的,也不得而知。这一类的举动是颇有点社会主义风的。 
  我们的新闻报每天早上他要循例过目一下方才给我们送来。小报他读得更为仔细些,
因此要到十一二点钟才轮得到我们看。英文,日文,德文俄文的报他是不看的,因此大清
早便卷成一卷插在人家弯曲的门钮里。 
  报纸没有人偷,电铃上的钢板却被撬去了。看门的巡警倒有两个,虽不是双生子,一
样都是翻领里面竖起了木渣渣的黄脸,短裤与长统袜之间露出木渣渣的黄膝盖;上班的时
候,一般都是横在一张藤椅上睡觉,挡住了信箱。每次你去看看信箱的时候总得殷勤地凑
到他面颊前面,仿佛要询问:“酒刺好了些罢?” 
  恐怕只有女人能够充份了解公寓生活的特殊优点:佣人问题不那么严重。生活程度这
么高,即使雇得起人,也得准备着受气。在公寓里“居家过日子”是比较简单的事。找个
清洁公司每隔两星期来大扫除一下,也就用不着打杂的了。没有佣人,也是人生一快。抛
开一切平等的原则不讲,吃饭的时候如果有个还没吃过饭的人立在一边眼睁睁望着,等着
为你添饭,虽不至于使人食不下咽,多少有些讨厌。许多身边杂事自有它们的愉快性质。
看不到田园里的茄子,到菜场上去看看也好——那么复杂的,油润的紫色;新绿的豌豆,
熟艳的辣椒,金黄的面筋,像太阳里的肥皂泡。把菠菜洗过了,倒在油锅里,每每有一两
片碎叶子粘在蔑篓底上,抖也抖不下来;迎着亮,翠生生的枝叶在竹片编成的方格子上招
展着,使人联想到篱上的扁豆花。其实又何必“联想”呢?篾篓子的本身的美不就够了么
?我这并不是效忠于国社党,劝诱女人回到厨房里去。不劝便罢,若是劝,一样的得劝男
人到厨房里去走一遭。当然,家里有厨子而主人不时的下厨房,是会引起厨子最强烈的反
感的。这些地方我们得寸步留心,不能太不识眉眼高低。 
  有时候也感到没有佣人的苦处。米缸里出虫,所以掺了些胡椒在米里——据说米虫不
大喜欢那刺激性的气味,淘米之前先得把胡椒拣出来。我捏了一只肥白的肉虫的头当做胡
椒,发现了这错误之后,不禁大叫起来,丢下饭锅便走。在香港遇见了蛇,也不过如此罢
了。那条蛇我只见到它的上半截,它钻出洞来矗立着,约有二尺来长,我抱了一叠书匆匆
忙忙下山来。正和它打了个照面。它静静地望着我,我也静静地望着它,望了半晌,方才
哇呀呀叫出声来,翻身便跑。提起虫豸之类,六楼上苍蝇几乎绝迹,蚊子少许有两个。如
果它们富于想象力的话,飞到窗口往下一看,便会晕倒了罢?不幸它们是像英国人一般地
淡漠与自足——英国人住在非洲的森林里也照常穿上了燕尾服进晚餐。 
  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厌倦了大都会的人们往往记挂着和平幽静的乡村,心
心念念盼望着有一天能够告老归田,养蜂种菜,享点清福,殊不知在乡下多买半斤腊肉便
要引起许多闲言闲语,而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层你就是站在窗前换衣服也不妨事! 
  然而一年一度,日常生活的秘密总得公布一下。夏天家家户户都大敞着门,搬一把藤
椅坐在风口里。这边的人在打电话,对过一家的仆欧一面熨衣裳,一面便将电话上的对白
译成德文说给他的小主人听。楼底下有个俄国人在那里响亮地教日文。二楼的那位女太太
和贝多芬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一捶十八敲,咬牙切齿打了他一上午;钢琴上倚着一辆脚
踏车。不知道哪一家在煨牛肉汤,又有哪一家泡了焦三仙。 
  人类天生的是爱管闲事。为什么我们不向彼此的私生活里偷偷的看一眼呢,既然被看
者没有多大损失而看的人显然得到了片刻的愉悦?凡事牵涉到快乐的授受上,就犯不着斤
斤计较了。较量些什么呢?——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屋顶花园里常常有孩子们溜冰,兴致高的时候,从早到晚在我们头上咕滋咕滋锉过来
又锉过去,像瓷器的摩擦,又像睡熟的人在那里磨牙,听得我们一粒粒牙齿在牙仁里发酸
如同青石榴的子,剔一剔便会掉下来。隔壁一个异国绅士声势汹汹上楼去干涉。他的太太
提醒他道:“人家不懂你的话,去也是白去。”他揎拳掳袖道:“不要紧,我会使他们懂
得的!”隔了几分钟他偃旗息鼓嗒然下来了。上面的孩子年纪都不小了,而且是女性,而
且是美丽的。 
  谈到公德心,我们也不见得比人强。阳台上的灰尘我们直截了当地扫到楼下的阳台上
去。“阿,人家栏干上晾着地毯呢——怪不过意的,等他们把地毯收了进去再扫罢!”一
念之慈,顶上生出灿烂圆光。这就是我们的不甚彻底的道德观念。 

--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 [FROM: 220.176.198.225]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3.398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