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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indfall (暖暖*GG是奴隶主),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张爱玲小说*心经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Dec 23 23:35:42 2003), 站内信件





  许小寒道:“绫卿,我爸爸没有见过你,可是他背得出你的电话号码。” 

  她的同学段绫卿诧异道:“怎么?” 

  小寒道:“我爸爸记性坏透了,对于电话号码却是例外。 

  我有时懒得把朋友的号码写下来,就说:爸爸,给我登记一下。他就在他脑子里过了
一过,登了记。” 

  众人一齐笑了。小寒高高坐在白宫公寓屋顶花园的水泥栏杆上,五个女孩子簇拥在她
下面,一个小些的伏在她腿上,其余的都倚着栏杆。那是仲夏的晚上,莹澈的天,没有星
,也没有月亮,小寒穿着孔雀蓝衬衫与白裤子,孔雀蓝的衬衫消失在孔雀蓝的夜里,隐约
中只看见她的没有血色的玲珑的脸,底下什么也没有,就接着两条白色的长腿。她人并不
高,可是腿相当的长,从栏杆上垂下来,分外的显得长一点。她把两只手撑在背后,人向
后仰着。她的脸,是神话里的小孩的脸,圆鼓鼓的腮帮子,尖尖下巴。极长极长的黑眼睛
,眼角向上剔着。短而直的鼻子。薄薄的红嘴唇,微微下垂,有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
。 

  她坐在栏干上,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在那儿。背后是空旷的蓝绿色的天,蓝得一点渣子
也没有——有是有的,沉淀在底下,黑漆漆,亮闪闪,烟烘烘,闹嚷嚷的一片——那就是
上海。这里没有别的,只有天与上海与小寒。不,天与小寒与上海,因为小寒所坐的地位
是介于天与上海之间。她把手撑在背后,压在粗糙的水泥上,时间久了,觉得痛,便坐直
了身子,搓搓手掌心,笑道:“我爸爸成天闹着说不喜欢上海,要搬到乡下去。” 

  一个同学问道:“那对于他的事业,不大方便罢?” 

  小寒道:“我说的乡下,不过是龙华江湾一带。我爸爸这句话,自从我们搬进这公寓
的时候就说起,一住倒住了七八年了。” 

  又一个同学赞道:“这房子可真不错。” 

  小寒道:“我爸爸对于我们那几间屋子很费了一点心血哩!单为了客厅里另开了一扇
门,不知跟房东打了多少吵子!” 

  同学们道:“为什么要添一扇门呢?” 

  小寒笑道:“我爸爸别的迷信没有,对于阳宅风水倒下过一点研究。” 

  一个同学道:“年纪大的人……” 

  小寒剪断她的话道:“我爸爸年纪可不大,还不到四十呢。” 

  同学们道:“你今天过二十岁生日……你爸爸跟你妈一定年纪很小就结了婚罢?” 


  小寒扭过身去望着天,微微点了个头。许家就住在公寓的最高层,就在屋顶花园底下
。下面的阳台有人向上喊:“小姐,这儿找您哪!您下来一趟!”小寒答应了一声,跳下
栏杆,就蹬蹬蹬下楼去了。 

  她同学中有一个,见她去远了,便悄悄地问道:“只听见她满口的爸爸长爸爸短。她
母亲呢?还在世吗?” 

  另一个答道:“在世。” 

  那一个又问道:“是她自己的母亲么?” 

  这一个答道:“是她自己的母亲。” 

  另一个又追问道:“你见过她母亲没有?” 

  这一个道:“那倒没有,我常来,可是她母亲似乎是不大爱见客……” 

  又有一个道:“我倒见过一次。” 

  众人忙问:“是怎样的一个人?” 

  那一个道:“不怎样,胖胖的。” 

  正在嘁嘁喳喳,小寒在底下的阳台喊道:“你们下来吃冰淇淋!自己家里摇的!” 


  众人一面笑,一面抓起吃剩下来的果壳向她掷去,小寒弯腰躲着,骂道:“你们作死
呢!”众人格格笑着,鱼贯下楼,早有仆人开着门等着。客室里,因为是夏天,主要的色
调是清冷的柠檬黄与珠灰。不多几件桃花心木西式家具,墙上却疏疏落落挂着几张名人书
画。在灯光下,我们可以看清楚小寒的同学们,一个戴着金丝脚的眼镜,紫棠色脸,嘴唇
染成橘黄色的是一位南洋小姐邝彩珠。一个颀长洁白,穿一件樱桃红鸭皮旗袍的是段绫卿
。其余的三个是三姊妹,余公使的女儿,波兰,芬兰,米兰。波兰生着一张偌大的粉团脸
。朱口黛眉,可惜都挤在一起,局促的地方太局促了,空的地方又太空了。芬兰米兰和她
们的姊姊眉目相仿,只是脸盘子小些,便秀丽了许多。 

  米兰才跨进客室,便被小寒一把揪住道:“准是你干的! 

  你这丫头,活得不耐烦了是怎么着?”米兰摸不着头脑,小寒攥着她一只手,把她拖
到阳台上去,指着地上一摊稀烂的杨梅道:“除了你,没有别人!水果皮胡桃壳摔下来不
算数,索性把这东西的溜溜望我头上抛!幸而没有弄脏我衣服,不然,仔细你的皮!” 


  众人都跟了出来,帮着米兰叫屈。绫卿道:“屋顶花园上还有几个俄国孩子,想是他
们看我们丢水果皮,也跟着凑热闹,闯了祸。”小寒叫人来扫地。彩珠笑道:“闹了半天
,冰淇淋的影子也没看见。” 

  小寒道:“罚你们,不给你们吃了。” 

  正说着,只见女佣捧着银盘进来了,各人接过一些冰淇淋,一面吃,一面说笑。女学
生们聚到了一堆,“言不及义”,所谈的无非是吃的喝的,电影,戏剧与男朋友。波兰把
一只染了胭脂的小银匙点牢了绫卿,向众人笑道:“我知道有一个人,对绫卿有点特别感
情。” 

  小寒道:“是今年的新学生么?” 

  波兰摇头道:“不是。” 

  彩珠道:“是我们的同班生罢?” 

  波兰兀自摇头。绫卿道:“波兰,少造谣言罢!” 

  波兰笑道:“别着急呀!我取笑你,你不会取笑我么?” 

  绫卿笑道:“你要我取笑你,我偏不!” 

  小寒笑道:“嗳,嗳,嗳,绫卿,别那么着,扫了大家的兴!我来,我来!”便跳到
波兰跟前,羞着她的脸道:“呦!呦! 

  ……波兰跟龚海立,波兰跟龚海立……” 

  波兰抿着嘴笑道:“你打哪儿听见的?” 

  小寒道:“爱尔兰告诉我的。” 

  众人愕然道:“爱尔兰又是谁?” 

  小寒道:“那是我给龚海立起的绰号。” 

  波兰忙啐了她一口。众人哄笑道:“倒是贴切!” 

  彩珠道:“波兰,你不否认?” 

  波兰道:“随你们编派去,我才不在乎呢!”说了这话,又低下头去笑吟吟吃她的冰
淇淋。 

  小寒拍手道:“还是波兰大方!” 

  芬兰米兰却满心地不赞成她们姊姊这样的露骨表示,觉得一个女孩子把对方没有拿稳
之前,绝对不能承认自己爱恋着对方,万一事情崩了,徒然自己贬了千金身价。这时候,
房里的无线电正在低低的报告新闻,米兰搭讪着去把机钮拨了一下,转到了一家电台,奏
着中欧民间音乐。芬兰叫道:“就这个好,我喜欢这个!”两手一拍,便跳起舞来。她因
为骑脚踏车,穿了一条茶青折褶绸裙,每一个褶子里衬着石榴红里子,静静立着的时候看
不见,现在,跟着急急风的音乐,人飞也似地旋转着,将裙子抖成一朵奇丽的大花。众人
不禁叫好。 

  在这一片喧嚣声中,小寒却竖起了耳朵,辨认公寓里电梯“工隆工隆”的响声。那电
梯一直开上八层楼来,小寒道: 

  “我爸爸回来了。” 

  不一会,果然门一开,她父亲许峰仪探进头来望了一望,她父亲是一个高大身材,苍
黑脸的人。 

  小寒噘着嘴道:“等你吃饭,你不来!” 

  峰仪笑着向众人点了个头道:“对不起,我去换件衣服。” 

  小寒道:“你瞧你,连外衣都汗潮了!也不知道你怎么忙来着!” 

  峰仪一面解外衣的钮子,一面向内室里走。众人见到了许峰仪,方才注意到钢琴上面
一对暗金攒花照相架里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小寒的,一张是她父亲的。她父亲那张照片的
下方,另附着一张着色的小照片,是一个粉光脂艳的十五年前的时装妇人,头发剃成男式
,围着白丝巾,苹果绿水钻盘花短旗衫,手里携着玉色软缎钱袋,上面绣了一枝紫萝兰。
 

  彩珠道:“这是伯母从前的照片么?” 

  小寒把手圈住了嘴,悄悄地说道:“告诉你们,你们可不准对我爸爸提起这件事!”
又向四面张了一张,方才低声道,“这是我爸爸。” 

  众人一齐大笑起来,仔细一看,果然是她父亲化了装。 

  芬兰道:“我们这么大呼大叫的,伯母爱清静,不嫌吵么?” 

  小寒道:“不要紧的。我母亲也喜欢热闹。她没有来招待你们,一来你们不是客,二
来她觉得有长辈在场,未免总有些拘束,今儿索性让我们玩得痛快些!” 

  说着,她父亲又进来了。小寒奔到他身边道:“我来给你们介绍。这是段小姐,这是
邝小姐,这是三位余小姐。”又挽住峰仪的胳膊道:“这是我爸爸。我要你们把他认清楚
了,免得……”她格吱一笑接下去道:“免得下次你们看见他跟我在一起,又要发生误会
。” 

  米兰不懂道:“什么误会?” 

  小寒道:“上次有一个同学,巴巴地来问我,跟你去看国泰的电影的那个高高的人,
是你的男朋友么?我笑了几天——一提起来就好笑!这真是……哪儿想起来的事!” 

  众人都跟她笑了一阵,峰仪也在内。小寒又道:“谢天谢地,我没有这么样的一个男
朋友!我难得过一次二十岁生日,他呀,礼到人不到!直等到大家饭也吃过了,玩也玩够
了,他才姗姗来迟,虚应个卯儿,未免太不够交情了。” 

  峰仪道:“你请你的朋友们吃饭,要我这么一个老头儿搅在里面算什么?反而拘的慌
!” 

  小寒白了他一眼道:“得了!少在我面前搭长辈架子!” 

  峰仪含笑向大家伸了伸手道:“请坐!请坐!冰淇淋快化完了,请用罢!” 

  小寒道:“爸爸,你要么?” 

  峰仪坐下身来,带笑叹了口气道:“到我这年纪,你就不那么爱吃冰淇淋了。” 

  小寒道:“你今天怎么了?口口声声倚老卖老!” 

  峰仪向大家笑道:“你们瞧,她这样兴高采烈地过二十岁,就是把我们上一代的人往
四十岁五十岁上赶呀!叫我怎么不寒心呢?”又道:“刚才我回来的时候,好像听见里面
有拍手的声音。是谁在这里表演什么吗?” 

  绫卿道:“是芬兰在跳舞。” 

  彩珠道:“芬兰,再跳一个!再跳一个!” 

  芬兰道:“我那点本事,实在是见不得人,倒是绫卿唱个歌给我们听罢!上个月你过
生日的那天唱的那调子就好!” 

  峰仪道:“段小姐也是不久才过的生日么?” 

  绫卿含笑点点头。米兰代答道:“她也是二十岁生日。” 

  芬兰关上了无线电,又过去掀开了钢琴盖道:“来,来,绫卿,你自己弹,自己唱。
”绫卿只是推辞。 

  小寒道:“我陪你,好不好?我们两个人一齐唱。” 

  绫卿笑着走到钢琴前坐下道:“我嗓子不好,你唱罢,我弹琴。” 

  小寒道:“不,不,不,你得陪着我。有生人在座,我怯呢!”说着,向她父亲瞟了
一眼,抿着嘴一笑,跟在绫卿后面走到钢琴边,一只手撑在琴上,一只手搭在绫卿肩上。
绫卿弹唱起来,小寒嫌灯太暗了,不住地弯下腰去辨认琴谱上印的词句,头发与绫卿的头
发揉擦着。峰仪所坐的沙发椅,恰巧在钢琴的左边,正对着她们俩。唱完了,大家拍手,
小寒也跟着拍。 

  峰仪道:“咦?你怎么也拍起手来?” 

  小寒道:“我没唱,我不过虚虚地张张嘴,壮壮绫卿的胆罢了……爸爸,绫卿的嗓子
怎样?” 

  峰仪答非所问,道:“你们两个人长得有点像。” 

  绫卿笑道:“真的么?”两人走到一张落地大镜前面照了一照。绫卿看上去凝重些,
小寒仿佛是她立在水边倒映着的影子,处处比她短一点,流动闪烁。 

  众人道:“倒的确有几分相像!” 

  小寒伸手拨弄绫卿戴的樱桃红月钩式的耳环子,笑道: 

  “我要是有绫卿一半美,我早欢喜疯了!” 

  波兰笑道:“算了罢!你已经够疯的了!” 

  老妈子进来向峰仪道:“老爷,电话!” 

  峰仪走了出去。波兰看一看手表道:“我们该走了。” 

  小寒道:“忙什么?” 

  芬兰道:“我们住的远,在越界筑路的地方,再晚一点,太冷静了,还是趁早走罢。
” 

  彩珠道:“我家也在越界筑路那边。你们是骑自行车来的么?” 

  波兰道:“是的。可要我们送你回去?你坐在我背后好了。” 

  彩珠道:“那好极了。”她们四人一同站起来告辞,叮嘱小寒:“在伯父跟前说一声
。” 

  小寒向绫卿道:“你多坐一会儿罢,横竖你家就在这附近。” 

  绫卿立在镜子前面理头发,小寒又去抚弄她的耳环道: 

  “你除下来让我戴戴试试。” 

  绫卿褪了下来,替她戴上了,端详了一会,道:“不错——只是使你看上去大了几岁
。” 

  小寒连忙从耳上摘了下来道:“老气横秋的!我一辈子也不配戴这个。” 

  绫卿笑道:“你难道打算做一辈子小孩子?” 

  小寒把下颏一昂道:“我就守在家里做一辈子孩子,又怎么着?不见得我家里有谁容
不得我!” 

  绫卿笑道:“你是因为刚才喝了那几杯寿酒吧?怎么动不动就像跟人拌嘴似的!” 


  小寒低头不答。绫卿道:“我有一句话要劝你:关于波兰……你就少逗着她罢!你明
明知道龚海立对她并没有意思。” 

  小寒道:“哦?是吗?他不喜欢她,他喜欢谁?” 

  绫卿顿了一顿道:“他喜欢你。” 

  小寒笑道:“什么话?” 

  绫卿道:“别装佯了。你早知道了!” 

  小寒道:“天晓得,我真正一点影子也没有。” 

  绫卿道:“你知道不知道,倒也没有多大的关系,反正你不喜欢他。” 

  小寒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他?” 

  绫卿道:“人家要你,你不要人家,闹的乌烟瘴气,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小寒道:“怎么独独这一次,你这么关心呢?你也有点喜欢他罢?” 

  绫卿摇摇头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要走了。” 

  小寒道:“还不到十一点呢!伯母管得你这么严么?” 

  绫卿叹道:“管得严,倒又好了!她老人家就坏在当着不着的,成天只顾抽两筒烟,
世事一概都不懂,耳朵根子又软,听了我嫂子的挑唆,无缘无故就找岔子跟人怄气!” 


  小寒道:“年纪大的人就是这样。别理她就完了!” 

  绫卿道:“我看她也可怜。我父亲死后,她辛辛苦苦把我哥哥抚养成人,娶了媳妇,
偏偏我哥哥又死了。她只有我这一点亲骨血,凡事我不能不顺着她一点。” 

  说着,两人一同走到穿堂里,绫卿从衣架上取下她的白绸外套,小寒陪着她去揿电梯
的铃,不料揿了许久,不见上来。小寒笑道:“糟糕!开电梯的想必是盹着了!我送你从
楼梯上走下去罢。” 

  楼梯上的电灯,不巧又坏了。两人只得摸着黑,挨挨蹭蹭,一步一步相偎相傍走下去
。幸喜每一家门上都镶着一块长方形的玻璃,玻璃上也有糊着油绿描金花纸的,也有的罩
着粉荷色皱褶纱幕,微微透出灯光,照出脚下仿云母石的砖地。 

  小寒笑道:“你觉得这楼梯有什么特点么?” 

  绫卿想了一想道:“特别的长……” 

  小寒道:“也许那也是一个原因。不知道为什么,无论谁,单独的上去或是下来,总
喜欢自言自语。好几次了,我无心中听见买菜回来的阿妈与厨子,都在那里说梦话。我叫
这楼梯‘独白的楼梯’。” 

  绫卿笑道:“两个人一同走的时候,这楼梯对于他们也有神秘的影响么?” 

  小寒道:“想必他们比寻常要坦白一点。” 

  绫卿道:“我就坦白一点。关于龚海立……” 

  小寒笑道:“你老是忘不了他!” 

  绫卿道:“你不爱他,可是你要他爱你,是不是?” 

  小寒失声笑道:“我自己不能嫁给他,我又霸着他——天下也没有这样自私的人!”
 

  绫卿不语。 

  小寒道:“你完全弄错了。你不懂得我,我可以证明我不是那样自私的人。” 

  绫卿还是不做声。小寒道:“我可以使他喜欢你,我也可以使你喜欢他。” 

  绫卿道:“使我喜欢他,并不难。” 

  小寒道:“哦?你觉得他这么有吸引力么?” 

  绫卿道:“我倒不是单单指着他说。任何人……当然这‘人’字是代表某一阶级与年
龄范围内的未婚者……在这范围内,我是‘人尽可夫’的!” 

  小寒睁大了眼望着她,在黑暗中又看不出她的脸色。 

  绫卿道:“女孩子们急于结婚,大半是因为家庭环境不好,愿意远走高飞。我……如
果你到我家里来过,你就知道了。我是给逼急了……” 

  小寒道:“真的?你母亲,你嫂嫂——” 

  绫卿道:“都是好人,但是她们是寡妇,没有人,没有钱,又没受过教育。我呢,至
少我有个前途。她们恨我哪,虽然她们并不知道。” 

  小寒又道:“真的?真有这样的事?” 

  绫卿笑道:“谁都像你呢,有这么一个美满的家庭!” 

  小寒道:“我自己也承认,像我这样的家庭,的确是少有的。” 

  她们走完了末一层楼。绫卿道:“你还得独自爬上楼去?” 

  小寒道:“不,我叫醒开电梯的。” 

  绫卿笑道:“那还好。不然,你可仔细点,别在楼梯上自言自语的,泄漏了你的心事
。” 

  小寒笑道:“我有什么心事?” 

  两人分了手,小寒乘电梯上来,回到客室里,她父亲已经换了浴衣拖鞋,坐在沙发上
看晚报。小寒也向沙发上一坐,人溜了下去,背心抵在坐垫上,腿伸得长长的,两手塞在
裤袋里。 

  峰仪道:“你今天吃了酒?”小寒点点头。 

  峰仪笑道:“女孩子们聚餐,居然喝得醉醺醺的,成何体统?” 

  小寒道:“不然也不至于喝得太多——等你不来,闷的慌。” 

  峰仪道:“我早告诉过你了,我今天有事。” 

  小寒道:“我早告诉过你了,你非来不可,人家一辈子只过一次二十岁生日!” 

  峰仪握着她的手,微笑向她注视着道:“二十岁了。”沉默了一会,他又道:“二十
年了……你生下来的时候,算命的说是○母亲,本来打算把你过继给三舅母的,你母亲舍
不得。” 

  小寒道:“三舅母一直住在北方……” 

  峰仪点头笑道:“真把你过继了出去,我们不会有机会见面的。” 

  小寒道:“我过二十岁生日,想必你总会来看我一次。”峰仪又点点头,两人都默然
。半晌,小寒细声道:“见了面,像外姓人似的……”如果那时候,她真是把她母亲○坏
了…… 

  不,过继了出去,照说就不○了。然而……“然而”怎样?他究竟还是她的父亲,她
究竟还是他的女儿,即使他没有妻,即使她姓了另外一个姓,他们两人同时下意识地向沙
发的两头移了一移,坐远了一点。两人都有点羞惭。 

  峰仪把报纸折叠起来,放在膝盖上,人向背后一靠,缓缓地伸了个懒腰,无缘无故说
道:“我老了。” 

  小寒又坐近了一点道:“不,你累了。” 

  峰仪笑道:“我真的老了。你看,白头发。” 

  小寒道:“在哪儿?”峰仪低下头来,小寒寻了半日,寻到了一根,笑道:“我替你
拔掉它。” 

  峰仪道:“别替我把一头头发全拔光了!” 

  小寒道:“哪儿就至于这么多?况且你头发这么厚,就拔个十根八根,也是九牛一毛
!” 

  峰仪笑道:“好哇!你骂我!” 

  小寒也笑了,凑在他头发上闻了一闻,皱着眉道:“一股子雪茄烟味!谁抽的?” 


  峰仪道:“银行里的人。” 

  小寒轻轻用一只食指沿着他鼻子滑上滑下,道:“你可千万别抽上了,不然,就是个
标准的摩登老太爷!” 

  峰仪拉住她的手臂,将她向这边拖了一拖,笑道:“我说,你对我用不着时时刻刻装
出孩子气的模样,怪累的!” 

  小寒道:“你嫌我做作?” 

  峰仪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愿意永远不长大。” 

  小寒突然扑簌簌落下两行眼泪,将脸埋在他肩膀上。 

  峰仪低声道:“你怕你长大了,我们就要生疏了,是不是?” 

  小寒不答,只伸过一条手臂去兜住他的颈子。峰仪道: 

  “别哭。别哭。” 

  这时夜深人静,公寓只有许家一家,厨房里还有哗啦啦放水洗碗的声音,是小寒做寿
的余波。穿堂里一阵脚步响,峰仪道:“你母亲来了。” 

  他们两人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也不动。许太太开门进来,微笑望了他们一望
,自去整理椅垫子,擦去钢琴上茶碗的水渍,又把所有的烟灰都折在一个盘子里,许太太
穿了一件桃灰细格子绸衫,很俊秀的一张脸,只是因为胖,有点走了样。眉心更有极深的
两条皱纹。她问道:“谁吃烟来着?” 

  小寒并不回过脸来,只咳嗽了一声,把嗓子恢复原状,方才答道:“邝彩珠和那个顶
大的余小姐。” 

  峰仪道:“这点大的女孩子就抽烟,我顶不赞成。你不吃罢?” 

  小寒道:“不。” 

  许太太笑道:“小寒说小也不小了,做父母的哪里管得了那么许多?二十岁的人了—
—” 

  小寒道:“妈又来了!照严格的外国计算法,我要到明年的今天才二十岁呢!” 

  峰仪笑道:“又犯了她的忌了!” 

  许太太笑道:“好好好,算你十九岁!算你九岁也行!九岁的孩子,早该睡觉了。还
不赶紧上床去!” 

  小寒道:“就来了。” 

  许太太又向峰仪道:“你的洗澡水给你预备好了。” 

  峰仪道:“就来了。” 

  许太太把花瓶送出去换水,顺手把烟灰碟子也带了出去。 

  小寒抬起头来,仰面看了峰仪一看,又把脸伏在他身上。 

  峰仪推她道:“去睡罢!” 

  小寒只是不愿。良久,峰仪笑道:“已经睡着了?”硬把她的头扶了起来,见她泪痕
未干,眼皮儿抬不起来,泪珠还是不断地滚下来。峰仪用手替她拭了一下,又道:“去睡
罢!” 

  小寒捧着脸站起身来,绕到沙发背后去,待要走,又弯下腰来,两只手叩住峰仪的喉
咙,下颏搁在他头上。峰仪伸出两只手来,交叠按住她的手。又过了半晌,小寒方才去了
。 

  第二天,给小寒祝寿的几个同学,又是原班人马,来接小寒一同去参观毕业典礼。龚
海立是本年度毕业生中的佼佼者,拿到了医科成绩最优奖,在课外活动中他尤其出过风头
,因此极为女学生们注意。小寒深知他倾心于自己,只怪她平时对于她的追求者,态度过
于决裂,他是个爱面子的人,惟恐讨个没趣,所以迟迟地没有表示。这一天下午,在欢送
毕业生的茶会里,小寒故意地走到龚海立跟前,伸出一只手来,握了他一下,笑道:“恭
喜!” 

  海立道:“谢谢你。” 

  小寒道:“今儿你是双喜呀!听说你跟波兰……订婚了,是不是?” 

  海立道:“什么?谁说的?” 

  小寒拨转身来就走,仿佛是忍住两泡眼泪,不让他瞧见似的。海立呆了一呆,回过味
来,赶了上去,她早钻到人丛中,一混就不见了。 

  她种下了这个根,静等着事情进一步发展。果然一切都不出她所料。 

  第二天,她父亲办公回来了,又是坐在沙发上看报,她坐在一旁,有意无意地说道:
“你知道那龚海立?” 

  她父亲弹着额角道:“我知道,他父亲是个龚某人——名字一时记不起来了。” 

  小寒微笑道:“大家都以为他要跟余公使的大女儿订婚了。昨天我不该跟他开玩笑,
贺了他一声,谁知他就急疯了,找我理论,我恰巧走开了。当着许多人,他抓住了波兰的
妹妹,问这谣言是谁造的。亏得波兰脾气好,不然早同他翻了脸了!米兰孩子气,在旁边
说:‘我姊姊没着急,倒要你跳得三丈高!’他就说:‘别的不要紧,这话不能吹到小寒
耳朵里去!’大家觉得他这话稀奇,逼着问他。他瞒不住了,老实吐了出来。这会子嚷嚷
得谁都知道了。我再也想不到,他原来背地里爱着我!” 

  峰仪笑道:“那他就倒霉了!” 

  小寒斜瞟了他一眼道:“你怎见得他一定是没有希望?” 

  峰仪笑道:“你若是喜欢他,你也不会把这些事源源本本告诉我了。” 

  小寒低头一笑,捏住一绺子垂在面前的鬈发,编起小辫子来,编了又拆,拆了又编。
 

  峰仪道:“来一个,丢一个,那似乎是你的一贯政策。” 

  小寒道:“你就说得我那么狠。这一次,我很觉得那个人可怜。” 

  峰仪笑道:“那就有点危险性质。可怜是近于可爱呀!” 

  小寒道:“男人对于女人的怜悯,也许是近于爱。一个女人决不会爱上一个她认为楚
楚可怜的男人。女人对于男人的爱,总得带点崇拜性。” 

  峰仪这时候,却不能继续看他的报了,放下了报纸向她半皱着眉毛一笑,一半是喜悦
,一半是窘。 

  隔了一会,他又问她道:“你可怜那姓龚的,你打算怎样?” 

  小寒道:“我替他做媒,把绫卿介绍给他。” 

  峰仪道:“哦!为什么单拣中绫卿呢?” 

  小寒道:“你说过的,她像我。” 

  峰仪笑道:“你记性真好!……可你不觉得委屈了绫卿么? 

  你把人家的心弄碎了,你要她去拾破烂,一小片一小片耐心地拾拼起来,像孩子们玩
拼图游戏似的——也许拼个十年八年也拼不全。” 

  小寒道:“绫卿不是傻子。龚海立有家产,又有作为,刚毕业就找到了很好的事。人
虽不说漂亮,也很拿得出去。只怕将来羡慕绫卿的人多着呢!” 

  峰仪不语。过了半日,方笑道:“我还是说:可怜的绫卿!” 

  小寒咦着他道:“可是你自己说的:可怜是近于可爱!” 

  峰仪笑了一笑,又拿起他的报纸来,一面看,一面闲闲地道:“那龚海立,人一定是
不错,连你都把他夸得一枝花似的!”小寒瞪了他一眼,他只做没看见,继续说下去道:
“你把这些话告诉我,我知道你有你的用意。” 

  小寒低声道:“我不过要你知道我的心。” 

  峰仪道:“我早已知道了。” 

  小寒道:“可是你会忘记的,如果我不常常提醒你。男人就是这样!” 

  峰仪道:“我的记性不至于坏到这个田地罢?” 

  小寒道:“不是这么说。”她牵着他的袖子,试着把手伸进袖口里去,幽幽地道:“
我是一生一世不打算离开你的。有一天我老了,人家都要说:她为什么不结婚?她根本没
有过结婚的机会!没有人爱过她!谁都这样想——也许连你也会这样想。我不能不防到这
一天,所以我要你记得这一切。” 

  峰仪郑重地掉过身来,面对面注视着她,道:“小寒,我常常使你操心么?我使你痛
苦么?” 

  小寒道:“不,我非常快乐。” 

  峰仪嘘了一口气道:“那么,至少我们三个人之中,有一个是快乐的!” 

  小寒嗔道:“你不快乐?” 

  峰仪道:“我但凡有点人心,我怎么能快乐呢?我眼看着你白耽搁了你自己。你牺牲
了自己,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小寒只是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他似乎是转念一想,又道: 

  “当然哪,你给了我精神上的安慰!”他嘿嘿地笑了几声。 

  小寒锐声道:“你别这么笑!我听了,浑身的肉都紧了一紧!”她站起身来,走到阳
台上去,将背靠在玻璃门上。 

  峰仪忽然软化了,他跟到门口去,可是两个人一个在屋子里面,一个在屋子外面。他
把一只手按在玻璃门上,垂着头站着,简直不像一个在社会上混了多年的有权力有把握的
人。他嗫嚅说道:“小寒,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我……我们得想个办法。我打算把你送
到你三舅母那儿去住些时……” 

  小寒背向着他,咬着牙微笑道:“你当初没把我过继给三舅母,现在可太晚了……你
呢?你有什么新生活的计划?” 

  峰仪道:“我们也许到莫干山去过夏天。” 

  小寒道:“‘我们’?你跟妈?” 

  峰仪不语。 

  小寒道:“你要是爱她,我在这儿你也一样的爱她。你要是不爱她,把我充军到西伯
利亚去你也还是不爱她。” 

  隔着玻璃,峰仪的手按在小寒的胳膊上——象牙黄的圆圆的手臂,袍子是幻丽的花洋
纱,朱漆似的红底子,上面印着青头白脸的孩子,无数的孩子在他的指头缝里蠕动。小寒
——那可爱的大孩子,有着丰泽的,象牙黄的肉体的大孩子……峰仪猛力掣回他的手,仿
佛给火烫了一下,脸色都变了,掉过身去,不看她。 

  天渐渐暗了下来,阳台上还有点光,屋子里可完全黑了。 

  他们背对着背说话。小寒道:“她老了,你还年青——这也能够怪在我身上?” 

  峰仪低声道:“没有你在这儿比着她,处处显得她不如你,她不会老得这样快。” 


  小寒扭过身来,望着他笑道:“吓!你这话太不近情理了。 

  她憔悴了,我使她显得憔悴,她就更憔悴了。这未免有点不合逻辑。我也懒得跟你辩
了。反正你今天是生了我的气,怪我就怪我罢!” 

  峰仪斜倚坐在沙发背上,两手插在裤袋里,改用了平静的,疲倦的声音答道:“我不
怪你。我谁也不怪,只怪我自己太糊涂了。” 

  小寒道:“听你这口气,仿佛你只怨自己上了我的当似的! 

  仿佛我有意和我母亲过不去,离间了你们的爱!” 

  峰仪道:“我并没有说过这句话。事情是怎样开头的,我并不知道。七八年了——你
才那么一点高的时候……不知不觉的……” 

  啊,七八年前……那是最可留恋的时候,父女之爱的黄金时期,没有猜忌,没有试探
,没有嫌疑……小寒叉着两手搁在胸口,缓缓走到阳台边上。沿着铁栏杆,编着一带短短
的竹篱笆,木槽里种了青藤,爬在篱笆上,开着淡白的小花。 

  夏季的黄昏,充满了回忆。 

  峰仪跟了出来,静静地道:“小寒,我决定了。你不走开,我走开。我带了你母亲走
。” 

  小寒道:“要走我跟你们一同走。” 

  他不答。 

  她把手插到阴凉的绿叶子里去,捧着一球细碎的花,用明快的,唱歌似的嗓子,笑道
:“你早该明白了,爸爸——” 

  她嘴里的这一声“爸爸”满含着轻亵与侮辱,“我不放弃你,你是不会放弃我的!”
 

  篱上的藤努力往上爬,满心只想越过篱笆去,那边还有一个新的宽敞的世界。谁想到
这不是寻常的院落,这是八层楼上的阳台。过了篱笆,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空得令人
眩晕。她爸爸就是这条藤,他躲开了她又怎样?他对于她母亲的感情,早完了,一点也不
剩。至于别的女人……她爸爸不是那样的人! 

  她回过头去看看,峰仪回到屋子里去了,屋子里黑洞洞的。 

  可怜的人!为了龚海立,他今天真有点不乐意呢!他后来那些不愉快的话,无疑地,
都是龚海立给招出来的!小寒决定采取高压手腕给龚海立与段绫卿做媒,免得她爸爸疑心
她。 

  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龚海立发觉他那天误会了她的意思,正在深自忏悔,只恨他自
己神经过敏,太冒失了。对于小寒,他不但没有反感,反而爱中生敬,小寒说一是一,说
二是二。她告诉他,他可以从绫卿那里得到安慰,他果然就觉得绫卿和她有七八分相象,
绫卿那一方面自然是不成问题的,连她那脾气疙瘩的母亲与嫂子都对于这一头亲事感到几
分热心。海立在上海就职未久,他父亲又给他在汉口一个著名的医院里谋到了副主任的位
置,一两个月内就要离开上海。 

  他父母不放心他单身出门,逼着他结了婚再动身。海立与绫卿二人,一个要娶,一个
要嫁,在极短的时间里,已经到了相当的程度了。小寒这是生平第一次为人拉拢,想不到
第一炮就这么的响,自然是很得意。 

  这一天傍晚,波兰打电话来。小寒明知波兰为了龚海立的事,对她存了很深的介蒂。
波兰那一方面,自然是有点误会,觉得小寒玩弄了龚海立,又丢了他,破坏了波兰与他的
友谊不算,另外又介绍了一个绫卿给他,也难怪波兰生气。波兰与小寒好久没来往过了,
两人在电话上却是格外地亲热。寒暄之下,波兰问道:“你近来看见过绫卿没有?” 

  小寒笑道:“她成天忙着应酬她的那一位,哪儿腾得出时间来敷衍我们呀?” 

  波兰笑道:“我前天买东西碰见了她,也是在国泰看电影。” 

  小寒笑道:“怎么叫‘也’是?” 

  波兰笑道:“可真巧,你记得,你告诉过我们,你同你父亲去看电影,也是在国泰,
人家以为他是你的男朋友——” 

  小寒道:“绫卿——她没有父亲——” 

  波兰笑道:“陪着她的,不是她的父亲,是你的父亲。”波兰听那边半晌没有声音,
便叫道:“喂!喂!” 

  小寒那边也叫道:“喂!喂!怎么电话绕了线?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波兰笑道:“没说什么。你饭吃过了么?” 

  小寒道:“菜刚刚放在桌上。” 

  波兰道:“那我不耽搁你了,再会罢!有空打电话给我,别忘了!” 

  小寒道:“一定!一定!你来玩啊!再见!”她刚把电话挂上,又朗朗响了起来。小
寒摘下耳机来一听,原来是她爸爸。他匆匆地道:“小寒么?叫你母亲来听电话。” 

  小寒待要和他说话,又咽了下去,向旁边的老妈子道: 

  “太太的电话。”自己放下耳机,捧了一本书,坐在一旁。 

  许太太挟着一卷挑花枕套进来了,一面走,一面低着头把针插在大襟上。她拿起了听
筒道:“喂!……噢……唔,唔……晓得了。”便挂断了。 

  小寒抬起头来道:“他不回来吃饭?” 

  许太太道:“不回来。” 

  小寒笑道:“这一个礼拜里,倒有五天不在家里吃饭。” 

  许太太笑道:“你倒记得这么清楚!” 

  小寒笑道:“爸爸渐渐地学坏了!妈,你也不管管他!” 

  许太太微笑道:“在外面做事的人,谁没有一点应酬!”她从身上摘掉一点线头儿,
向老妈子道:“开饭罢!就是我跟小姐两个人。中上的那荷叶粉蒸肉,用不着给老爷留着
了,你们吃了它罢!我们两个人都嫌腻。” 

  小寒当场没再说下去,以后一有了机会,她总是劝她母亲注意她父亲的行踪。许太太
只是一味地不闻不问。有一天,小寒实在忍不住了,向许太太道:“妈,你不趁早放出两
句话来,等他的心完全野了,你要干涉,就太迟了!你看他这两天,家里简直没看见他的
人。难得在家的时候,连脾气都变了。你看他今儿早上,对您都是粗声大气的……” 

  许太太叹息道:“那算得了什么?比这个难忍的,我也忍了这些年了。” 

  小寒道:“这些年?爸爸从来没有这么荒唐过。” 

  许太太道:“他并没有荒唐过,可是……一家有一家的难处。我要是像你们新派人脾
气,跟他来一个钉头碰铁头,只怕你早就没有这个家了!” 

  小寒道:“他如果外头有了女人,我们还保得住这个家么? 

  保全了家,也不能保全家庭的快乐!我看这情形,他外头一定有了人。” 

  许太太道:“女孩子家,少管这些事罢!你又懂得些什么?” 

  小寒赌气到自己屋里去了,偏偏仆人又来报说有一位龚先生来看她,小寒心里扑通扑
通跳着,对着镜子草草用手拢了一拢头发,就出来了。 

  那龚海立是茁壮身材,低低的额角,黄黄的脸,鼻直口方,虽然年纪很轻,却带着过
度的严肃气氛,背着手在客室里来回地走。见了小寒,便道:“许小姐,我是给您辞行来
的。” 

  小寒道:“你——这么快就要走了?你一个人走?” 

  海立道:“是的。” 

  小寒道:“绫卿……” 

  海立向她看了一眼,又向阳台上看了一眼。小寒见她母亲在凉棚底下捉花草上的小虫
,便掉转口气来,淡淡地谈了几句。海立起身告辞。小寒道:“我跟你一块儿下去。我要
去买点花。” 

  在电梯上,海立始终没开过口。到了街上,他推着脚踏车慢慢地走,车夹在他们两人
之间。小寒心慌意乱的,路也不会走了,不住地把脚绊到车上。强烈的初秋的太阳晒在青
浩浩的长街上。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一座座白色的,糙黄的住宅,在蒸笼里蒸了一天,
像馒头似地涨大了一些。什么都涨大了——车辆,行人,邮筒,自来水筒……街上显得异
常的拥挤。小寒躲开了肥胖的绿色邮筒,躲开了红衣的胖大的俄国妇人,躲开了一辆硕大
无朋的小孩子的卧车,头一阵阵的晕。 

  海立自言自语似地说:“你原来不知道。” 

  小寒舔了一舔嘴唇道:“不知道。……你跟绫卿闹翻了么?” 

  海立道:“闹翻倒没有闹翻。昨天我们还见面来着。她很坦白地告诉我,她爱你父亲
。他们现在忙着找房子。” 

  小寒把两只手沉重地按在脚踏车的扶手上,车停了,他们俩就站定了。小寒道:“她
发了疯了!这……这不行的!你得拦阻她。” 

  海立道:“我没有这个权利,因为我所给她的爱,是不完全的。她也知道。” 

  他这话音里的暗示,似乎是白费了。小寒简直没听见,只顾说她的:“你得拦阻她!
她疯了。可怜的绫卿,她还小呢,她才跟我同年!她不懂这多么危险。她跟了我父亲,在
法律上一点地位也没有,一点保障也没有……谁都看不起她!” 

  海立道:“我不是没劝过她,社会上像她这样的女人太多了,为了眼前的金钱的诱惑
——” 

  小寒突然叫道:“那倒不见得!我爸爸喜欢谁,就可以得到谁,倒用不着金钱的诱惑
!” 

  海立想不到这句话又得罪了她,招得她如此激烈地袒护她爸爸。他被她堵得紫涨了脸
道:“我……我并不是指着你父亲说的。他们也许是纯粹的爱情的结合。唯其因为这一点
,我更没有权利干涉他们了,只有你母亲可以站出来说话。” 

  小寒道:“我母亲不行,她太软弱了。海立,你行,你有这个权利。绫卿不过是一时
的糊涂,她实在是爱你的。” 

  海立道:“但是那只是顶浮泛的爱。她自己告诉过我,这一点爱,别的不够,结婚也
许够了。许多号称恋爱结婚的男女,也不过是如此罢了。” 

  小寒迅速地,滔滔不绝地说道:“你信她的!我告诉你,绫卿骨子里是老实人,可是
她有时候故意发惊人的论调,她以为那是时髦呢。我认识她多年了。我知道她。她爱你的
!她爱你的!” 

  海立道:“可是……我对她……也不过如此。小寒,对于你,我一直是……” 

  小寒垂下头去,看着脚踏车上的铃,海立不知不觉伸过手去掩住了铃上的太阳光,小
寒便抬起眼来,望到他眼睛里去。 

  海立道:“我怕你,我一直没敢对你说,因为你是我所见到的最天真的女孩子,最纯
洁的。” 

  小寒微笑道:“是吗?” 

  海立道:“还有一层,你的家庭太幸福,太合乎理想了。 

  我纵使把我的生命里最好的一切献给你,恐怕也不能够使你满意。现在,你爸爸这么
一来……我知道我太自私了,可是我不由得替我自己高兴,也许你愿意离开你的家……”
 

  小寒伸出一只手去抓住他的手。她的手心里满是汗,头发里也是汗,连嗓子里都仿佛
是汗,水汪汪地堵住了。眼睛里一阵烫,满脸都湿了。她说:“你太好了!你待我太好了
!” 

  海立道:“光是好,有什么用?你还是不喜欢我!” 

  小寒道:“不,不,我……我真的……” 

  海立还有点疑疑惑惑地道:“你真的……” 

  小寒点点头。 

  海立道:“那么……” 

  小寒又点点头。她抬起手来擦眼泪,道:“你暂时离开了我罢。我……我不知道为什
么,你如果在我跟前,我忍不住要哭……街上……不行……” 

  海立忙道:“我送你回去。” 

  小寒哆嗦道:“不……不……你快走!我这就要……管不住我自己了!” 

  海立连忙跨上自行车走了。小寒竭力捺住了自己,回到公寓里来,恰巧误了电梯,眼
看着它冉冉上升。小寒重重地揿铃,电梯又下来了。门一开,她倒退了一步,里面的乘客
原来是她父亲!她木木地走进电梯,在黯黄的灯光下,她看不见他脸上任何表情。这些天
了,他老是躲着她,不给她一个机会与他单独谈话。她不能错过了这一刹那。二楼……三
楼……四楼。她低低地向他道:“爸爸,我跟龚海立订婚了。” 

  他的回答也是顶低顶低的,仅仅是嘴唇的翕动,他们从前常常在人丛中用这方式进行
他们的秘密谈话。他道:“你不爱他。你再仔细想想。” 

  小寒道:“我爱他。我一直瞒着人爱着他。” 

  峰仪道:“你再考虑一下。” 

  八楼。开电梯的哗喇喇拉开了铁栅栏,峰仪很快地走了出去,掏出钥匙来开门。小寒
赶上去,急促地道:“我早考虑过了。我需要一点健康的,正常的爱。” 

  峰仪淡淡地道:“我是极其赞成健康的,正常的爱。”一面说,一面走了进去,穿过
客堂,往他的书房里去了。 

  小寒站在门口,愣了一会,也走进客室里来。阳台上还晒着半边太阳,她母亲还蹲在
凉棚底下修剪盆景。小寒三脚二步奔到阳台上,唿朗一声,把那绿瓷花盆踢到水沟里去。
许太太吃了一惊,扎煞着两手望着她,还没说出话来,小寒顺着这一踢的势子,倒在竹篱
笆上,待要哭,却哭不出来,脸挣得通红,只是干咽气。 

  许太太站起身来,大怒道:“你这是算什么?” 

  小寒回过一口气来,咬牙道:“你好!你纵容得他们好! 

  爸爸跟段绫卿同居了,你知道不知道?” 

  许太太道:“我知道不知道,关你什么事?我不管,轮得着你来管?” 

  小寒把两臂反剪在背后,颤声道:“你别得意!别以为你帮着他们来欺负我,你就报
了仇——” 

  许太太听了这话,脸也变了,刷地打了她一个嘴巴子,骂道:“你胡说些什么?你犯
了失心疯了?你这是对你母亲说话么?” 

  小寒挨了打,心地却清楚了一些,只是嘴唇还是雪白的,上牙忒楞楞打着下牙。她是
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她母亲这样发脾气,因此一时也想不到抗拒。两手捧住腮颊,闭了一
会眼睛,再一看,母亲不在阳台上,也不在客室里。她走进屋里去,想到书房里去见她父
亲,又没有勇气。她知道他还在里面,因为有人在隔壁赶赶咐咐翻抽斗,清理文件。 

  她正在犹疑,她父亲提了一只皮包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小寒很快地抢先跑到门前,把
背抵在门上。峰仪便站住了脚。 

  小寒望着他。都是为了他,她受了这许多委屈!她不由得滚下泪来。在他们之间,隔
着地板,隔着柠檬黄与珠灰方格子的地席,隔着睡熟的狸花猫,痰盂,小撮的烟灰,零乱
的早上的报纸……她的粉碎了的家!……短短的距离,然而满地似乎都是玻璃屑,尖利的
玻璃片,她不能够奔过去。她不能够近他的身。 

  她说:“你以为绫卿真的爱上了你?她告诉过我的,她是‘人尽可夫’!” 

  峰仪笑了,像是感到了兴趣,把皮包放在沙发上道:“哦? 

  是吗?她有过这话?” 

  小寒道:“她说她急于结婚,因为她不能够忍受家庭里的痛苦。她嫁人的目的不过是
换个环境,碰到谁就是谁!” 

  峰仪笑道:“但是她现在碰到了我!” 

  小寒道:“她先遇见了龚海立,后遇见了你。你比他有钱,有地位——” 

  峰仪道:“但是我有妻子!她不爱我到很深的程度,她肯不顾一切地跟我么?她敢冒
这个险么?” 

  小寒道:“啊,原来你自己也知道你多么对不起绫卿!你不打算娶她。你爱她,你不
能害了她!” 

  峰仪笑道:“你放心。现在的社会上的一般人不像从前那么严格了。绫卿不会怎样吃
苦的。你刚刚说过:我有钱,我有地位。你如果为绫卿担忧的话,大可以不必了!” 

  小寒道:“我才不为她担忧呢!她是多么有手段的人!我认识她多年了,我知道她,
你别以为她是个天真的女孩子!” 

  峰仪微笑道:“也许她不是一个天真的女孩子。天下的天真的女孩子,大约都跟你差
不多罢!” 

  小寒跳脚道:“我有什么不好?我犯了什么法?我不该爱我父亲,可是我是纯洁的!
” 

  峰仪道:“我没说你不纯洁呀!” 

  小寒哭道:“你看不起我,因为我爱你!你哪里还有点人心哪——你是个禽兽!你—
—你看不起我!” 

  她扑到他身上去,打他,用指甲抓他。峰仪捉住她的手,把她摔到地上去。她在挣扎
中,尖尖的长指甲划过了她自己的腮,血往下直滴。穿堂里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峰仪沙声
道: 

  “你母亲来了。” 

  小寒在迎面的落地大镜中瞥见了她自己,失声叫道:“我的脸!”她脸上又红又肿,
泪痕狼藉,再加上那鲜明的血迹子。 

  峰仪道:“快点!”他把她从地上曳过这边来,使她伏在他膝盖上,遮没了她的面庞
。 

  许太太推门进来,问峰仪道:“你今儿回家吃晚饭么?” 

  峰仪道:“我正要告诉你呢。我有点事要上天津去一趟,耽搁多少时候却说不定。”
 

  许太太道:“噢。几时动身?” 

  峰仪道:“今儿晚上就走。我说,我不在这儿的时候,你有什么事,可以找行里的李
慕仁,或是我的书记。” 

  许太太道:“知道了。我去给你打点行李去。” 

  峰仪道:“你别费事了,让张妈她们动手好了。” 

  许太太道:“别的没有什么,最要紧的就是医生给你配的那些药,左一样,右一样,
以后没人按时弄给你吃,只怕你自己未必记得。我还得把药方子跟服法一样一样交代给你
。整理好了,你不能不过一过目。” 

  峰仪道:“我就来了。” 

  许太太出去之后,小寒把脸揿在她父亲腿上,虽然极力抑制着,依旧肩膀微微耸动着
,在那里静静地啜泣。峰仪把她的头搬到沙发上,站起身来,抹了一抹裤子上的皱纹,提
起皮包,就走了出去。 

  小寒伏在沙发上,许久许久,忽然跳起身来。炉台上的钟指着七点半。她决定去找绫
卿的母亲,这是她最后的一着。 

  绫卿曾经告诉过她,段老太太是怎样的一个人——糊涂而又暴躁,固执起来非常的固
执。既然绫卿的嫂子能够支配这老太太,未见得小寒不能够支配她!她十有八九没有知道
绫卿最近的行动。知道了,她决不会答应的。绫卿虽然看穿了她的为人,母女的感情还是
很深。她的话一定有相当的力量。 

  小寒匆匆地找到她的皮夹子,一刻也不耽搁,就出门去了。她父亲想必早离开了家。
母亲大约在厨房里,满屋子鸦雀无声,只隐隐听见厨房里油锅的爆炸。 

  小寒赶上了一部公共汽车。绫卿的家,远虽不远,却是落荒的地方。小寒在暮色苍茫
中一家一家挨次看过,认门牌认了半天,好容易寻着了。是一座阴惨惨的灰泥住宅,洋铁
水管上生满了青黯的霉苔。只有一扇窗里露出灯光,灯上罩着破报纸,仿佛屋里有病人似
的。小寒到了这里,却踌躇起来,把要说的话,在心上盘算了又盘算。天黑了,忽然下起
雨来,那雨势来得猛,哗哗泼到地上,地上起了一层白烟。小寒回头一看,雨打了她一脸
,呛得她透不过气来,她掏出手绢子来擦干了一只手,举手揿铃。揿不了一会,手又是湿
淋淋的。她怕触电,只得重新揩干了手,再揿。铃想必坏了,没有人来开门。小寒正待敲
门,段家的门口来了一辆黄包车。一个妇人跨出车来,车上的一盏灯照亮了她那桃灰细格
子绸衫的稀湿的下角。小寒一呆,看清楚了是她母亲,正待闪过一边去,却来不及了。 


  她母亲慌慌张张迎上前来,一把拉住了她道:“你还不跟我来!你爸爸——在医院里
——” 

  小寒道:“怎么?汽车出了事?还是——” 

  她母亲点了点头,向黄包车夫道:“再给我们叫一部。” 

  不料这地方偏僻,又值这倾盆大雨,竟没有第二部黄包车,车夫道:“将就点,两个
人坐一部罢。” 

  许太太与小寒只得钻进车去,兜起了油布的篷。小寒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爸爸怎么了?” 

  许太太道:“我从窗户里看见你上了公共汽车,连忙赶了下来,跳上了一部黄包车,
就追了上来。” 

  小寒道:“爸爸怎么会到医院里去的?” 

  许太太道:“他好好地在那里。我不过是要你回来,哄你的。” 

  小寒听了这话,心头火起,攀开了油布就要往下跳。许太太扯住了她,喝道:“你又
发疯了?趁早给我安静点!” 

  小寒闹了一天,到了这个时候,业已精疲力尽,竟扭不过她母亲。雨下得越发火炽了
,拍啦啦溅在油布上。油布外面是一片滔滔的白,油布里面是黑沉沉的。视觉的世界早已
消灭了,余下的仅仅是嗅觉的世界——雨的气味,打潮了的灰土的气味,油布的气味,油
布上的泥垢的气味,水滴滴的头发的气味,她的腿紧紧压在她母亲的腿上——自己的骨肉
! 

  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厌恶与恐怖。怕谁?恨谁?她母亲?她自己?她们只是爱着同
一个男子的两个女人。她憎嫌她自己的肌肉与那紧紧挤着她的,温暖的,他人的肌肉。呵
,她自己的母亲! 

  她痛苦地叫唤道:“妈,你早也不管管我!你早在那儿干什么?” 

  许太太低声道:“我一直不知道……我有点知道,可是我不敢相信——一直到今天,
你逼着我相信……” 

  小寒道:“你早不管!你……你装着不知道!” 

  许太太道:“你叫我怎么能够相信呢?——总拿你当个小孩子!有时候我也疑心。过
后我总怪我自己小心眼儿,‘门缝里瞧人,把人都瞧扁了’。我不许我自己那么想,可是
我还是一样的难受。有些事,多半你早已忘了:我三十岁以后,偶然穿件美丽点的衣裳,
或是对他稍微露一点感情,你就笑我。 

  ……他也跟着笑……我怎么能恨你呢?你不过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小寒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连她母亲也感到那震动。她母亲也打了个寒战,沉默了一会
,细声道:“现在我才知道你是有意的。”小寒哭了起来。她犯了罪。她将她父母之间的
爱慢吞吞地杀死了,一块一块割碎了——爱的凌迟!雨从帘幕下面横扫进来,大点大点寒
飕飕落在腿上。 

  许太太的声音空而远。她说:“过去的事早已过去了。好在现在只剩了我们两个人了
。” 

  小寒急道:“你难道就让他们去?” 

  许太太道:“不让他们去,又怎样?你爸爸不爱我,又不能够爱你——留得住他的人
,留不住他的心。他爱绫卿。他眼见得就要四十了。人活在世上,不过短短的几年。爱,
也不过短短的几年。由他们去罢!” 

  小寒道:“可是你——你预备怎样?” 

  许太太叹了口气道:“我么?我一向就是不要紧的人,现在也还是不要紧。要紧的倒
是你——你年纪青着呢。” 

  小寒哭道:“我只想死!我死了倒干净!” 

  许太太道:“你怪我没早管你,现在我虽然迟了一步,有一分力,总得出一分力。你
明天就动身,到你三舅母那儿去。” 

  小寒听见“三舅母”那三个字,就觉得肩膀向上一耸一耸的,熬不住要狂笑。把她过
继出去? 

  许太太又道:“那不过是暂时的事。你在北方住几个月,定下心来,仔细想想。你要
到哪儿去继续念书,或是找事,或是结婚,你计划好了,写信告诉我。我再替你布置一切
。” 

  小寒道:“我跟龚海立订了婚了。” 

  许太太道:“什么?你就少胡闹罢!你又不爱他,你惹他做什么?” 

  小寒道:“有了爱的婚烟往往是痛苦的。你自己知道。” 

  许太太道:“那也不能一概而论。你的脾气这么坏,你要是嫁了个你所不爱的人,你
会给他好日子过?你害苦了他,也就害苦了你自己。” 

  小寒垂头不语。许太太道:“明天,你去你的。这件事你丢给我好了。我会对他解释
的。” 

  小寒不答。隔着衣服,许太太觉得她身上一阵一阵细微地颤栗,便问道:“怎么了?
” 

  小寒道:“你——你别对我这么好呀!我受不了!我受不了!”许太太不言语了。车
里静悄悄的,每隔几分钟可以听到小寒一声较高的呜咽。 

  车到了家。许太太吩咐女佣道:“让小姐洗了澡,喝杯热牛奶,赶紧上床睡罢!明天
她还要出远门呢。” 

  小寒在床上哭一会,又迷糊一会。半夜里醒了过来,只见屋里点着灯,许太太蹲在地
上替她整理衣箱。雨还澌澌地下着。 

  小寒在枕上撑起胳膊,望着她。许太太并不理会,自顾自拿出几双袜子,每一双打开
来看过了,没有洞,没有撕裂的地方,重新卷了起来,安插在一叠一叠的衣裳里。头发油
、冷霜,雪花膏,漱盂,都用毛巾包了起来。小寒爬下床头,跪在箱子的一旁,看着她做
事,看了半日,突然弯下腰来,把额角抵在箱子的边沿上,一动也不动。 

  许太太把手搁在她头发上,迟钝地说着:“你放心。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一定还在这
儿……” 

  小寒伸出手臂来,攀住她母亲的脖子,哭了。 

  许太太断断续续地道:“你放心……我……我自己会保重的……等你回来的时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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