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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沉香屑 第二炉香 (con.)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Jun 5 14:30:49 1999), 转信
发信人: sillycat (demoman),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沉香屑 第二炉香 (con.)
发信站: The unknown SPACE (Wed Feb 17 08:27:56 1999) WWW-POST
毛立士和他们文艺座谈会的会员们,果然都是带着七八
分酒意,席间又灌了不少下去,饭后,大家围电风扇坐着,
大着舌头,面红耳赤地辩论印度独立问题,眼看着就要提起
“白种人在殖民地应有的声望”那一节了。罗杰悄悄地走开
了,去捻上了无线电。谁知这架无线电需要修理了,一片“
波波波,噗噗噗,嘘嘘嘘”的怪响,排山倒海而来。罗杰连
忙拍的一声把它关上了,背着手踱到窗子跟前,靠窗朝外放
着一张绿缎子沙发,铺着翠绿织花马来凉席,席子上搁着一
本杂志,翻开的那一页上,恰巧有一张填字游戏图表。罗杰
一歪身坐了下来,在里襟的口袋上拔下了一管自来水笔,就
一个一个字填了起来。正填着,哆玲妲走来笑道:“你一个
人躲在这儿做什么?”罗杰突然觉得他这样的举动,孤芳自
赏,有点像一个幽娴贞静的老处女,不禁满面羞惭,忙不迭
地把那本杂志向右首的沙发垫子下一塞,却还有一半露在外
面。哆玲妲早已看得分明,在他的左首坐下了,笑道:“我
顶喜欢这玩意儿。来,来,来,让我看看;你该填得差不多
了吧?”便探过身子来拿这本杂志,身子坐在罗杰的左首,
手掌心支在罗杰的右首,经不起轻轻的一滑,人就压在罗杰
身上。她穿着一件淡黑银皮绉的紧身袍子,胸口的衣服里仿
佛养着两只小松鼠,在罗杰的膝盖上沉重地摩擦着。罗杰猛
然站起身子来,她便咕咚一声滚下地去。罗杰第一要紧便是
回过头来观察屋子里的人有没有注意到他们,幸而毛立士等
论战正酣,电风扇呜呜转动,无线电又有人开了,在波波波
噗噗噗之上,隐隐传来香港饭店的爵士乐与春雷一般的喝彩
声。罗杰揩了一把汗;当着毛立士的面和他太太勾搭,那岂
不是证实了他是一个色情狂患者,不打自招,变本加厉。
他低下头来看看哆玲妲,见她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可是他知道她并不是跌伤了或是晕厥过去。她是在思想着。
想些什么?这贪婪粗俗的女人,她在想些什么?在这几秒钟
内,他怕她怕到了极点。他怕她回过脸来;他怕得立在那里
一动也不敢动。她终于支撑着翻过身来,坐在地上,把头枕
在沙发沿上,抬起脸来凝视着他。在这昏暗的角落里,她的
润泽的脸庞上,眉眼口鼻的轮廓反都镀上了一道光,像夜明
表。她用她那微带沙哑的喉咙低低说道:“不要把你自己压
制得太厉害呀,我劝你!”但是他几时压制过他自己来着?
他不但不爱哆玲妲,她对于他连一些单纯的性的吸引力都没
有。他不喜欢她那一派的美。可是他怎么知道他没有压制过
他自己呢?关于他的下意识的活动,似乎谁都知道得比他多
!经过了这些疑惧和羞耻的经验以后,他还能够有正常的性
生活么!哆玲妲又说了:“压制得太厉害,是危险的。你知
道佛兰克丁贝是怎样死的?”罗杰失声道:“佛兰克丁贝!
靡丽笙的丈夫——
死了么?”哆玲妲嗤的一声笑了,答道:“他自杀了!
我碰见他的时候,在天津,他找不到事——”罗杰道:“他
找不到事……”哆玲妲道:“他找到了事又怎样?他还是一
样的不会享受人生。可怜的人——他有比别人更强烈的欲望
,但是他一味压制着自己。结果他有些疯了,你听见了没有
,亲爱的?”她伸手兜住他的膝盖:“亲爱的,别苦了你自
己!”她这个半截子话,他完全没有听懂。他心里盘来盘去
只有一句话:“靡丽笙的丈夫被他们逼死了!靡丽笙的丈夫
被他们逼死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感到一阵洋溢的和
平,起先他仿佛是点着灯在一间燥热的小屋里,睡不熟,颠
颠倒倒做着怪梦,蚊子蠓虫绕着灯泡子团团急转像金的绿的
云。后来他关上了灯。黑暗,从小屋暗起,一直暗到宇宙的
尽头,太古的洪荒——
人的幻想,神的影子也没有留过踪迹的地方,浩浩荡荡
的和平与寂灭。屋里和屋外打成了一片,宇宙的黑暗进到他
屋子里来了。他哆嗦了一下,身子冷了半截。哆玲妲攀住他
的腿,他觉也不觉得。踉踉跄跄地向外走,哆玲妲被他出其
不意地一扯,上半个身子又扑倒在地上。罗杰从人丛里穿过
去,并没有和主人告别,一直走出门去了。众人一齐瞪着眼
望着他,毛立士摇头道:“刚才喝的并不多,何至于醉得这
个样子!”兰勃脱道:“去了也罢了。这个人……喝多了酒
,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吓着了女士太太们,倒反而不好
!”哆玲妲这时候已经爬起身来,走到人前,看见一张椅子
上正放着罗杰的帽子,便弹了一弹她的额角,笑道:“帽子
也忘了拿!咳,我看这个人,病越发深了,只怕是好不了!
”她抓起了帽子,就跑出门去,在阶前追上了罗杰,喊道:
“安白登教授,哪,你的帽子!”把一顶帽子的溜溜地飞掷
过来,恰巧落在罗杰的头上。罗杰似乎是不大明白这是怎么
一回事,且不回过身来,站定了,缓缓地伸手去捏捏帽檐,
然后两只手扶着帽子,把它转,转,转,兜了整整的两个圈
子,又摸索了半日,觉得戴合式了,便掉转身,摘下了帽子
,向哆玲妲僵僵地微微鞠了一躬。哆玲妲把两只茁壮的胳膊
合抱在胸前,缩着肩膀向他一笑,便进去了。罗杰并不下山
去找他的汽车回旅馆去,却顺着山道,向男生的宿舍走来。
这一条路,就是新婚的那晚上他的妻子愫细跑出去,他在后
面追着喊着的那条路;那仿佛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这又是一
个月夜,山外的海上浮着黑色的岛屿,岛屿上的山,山外又
是海,海外又是山。海上,山石上,树叶子上,到处都是呜
呜咽咽笛子似的清辉;罗杰却只觉得他走到哪里,暗到哪里
。路上遇到几批学生,他把手触一触帽檐,向他们点点头,
他们是否跟他打招呼,他却看不清楚。也许他们根本不能够
看见他。他像一个回家托梦的鬼,飘飘摇摇地走到他的住宅
的门口,看看屋里漆黑的。连仆人房里也没有灯,想必是因
为他多天没有回家,仆欧们偷空下乡去省亲去了。他掏出钥
匙来开了门进去,捻开了电灯。穿堂里面挂满了尘灰吊子,
他摘下了帽子,挂在钩子上,衣帽架上的镜子也是昏昏的。
他伸出一只食指来在镜子上抹了一抹,便向厨房里走来。厨
房里的灯泡子不知为什么,被仆人摘了下去,他只得开了门
,借着穿堂里的一点灯光,灌上了一壶水,在煤气炉子上烧
着。在这烧沸一壶水的时间内,他站在一边,只管想着他的
事。水快沸了,他把手按在壶柄上,可以感觉到那把温热的
壶,一耸一耸地摇撼着,并且发出那呜呜的声音,仿佛是一
个人在那里哭。他站在壶旁边只管发呆,一蓬热气直冲到他
脸上去,脸上全湿了。
水沸了,他把水壶移过一边去。煤气的火光,像一朵硕
大的黑心的蓝菊花,细长的花瓣向里拳曲着。他把火渐渐关
小了,花瓣子渐渐的短了,短了,快没有了,只剩下一圈齐
整的小蓝牙齿,牙齿也渐渐地隐去了,但是在完全消灭之前
,突然向外一扑,伸为一两寸长的尖利的獠牙,只一刹那,
就“拍”的一炸,化为乌有。他把煤气关了,又关了门,上
了闩,然后重新开了煤气,但是这一次他没有擦火柴点上火
。煤气所特有的幽幽的甜味,逐渐加浓;同时,罗杰安白登
的这一炉香却渐渐地淡了下去,沉香屑烧完了,火熄了,灰
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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