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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沉香屑 第一炉香 (con.)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Jun 5 14:34:12 1999), 转信
发信人: sillycat (demoman),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沉香屑 第一炉香 (con.)
发信站: The unknown SPACE (Wed Feb 17 08:20:41 1999) WWW-POST
两人在客厅里一露面,大家就一阵拍手,逼着薇龙唱歌
。薇龙推辞不得,唱了一支《缅甸之月》;唱完了,她留心
偷看梁太太的神色,知道梁太太对于卢兆麟还不是十分拿得
稳,自己若是风头出得太足,引起过分的注意,只怕她要犯
疑心病,因此固执不肯再唱了。这园会本来算是吃下午茶的
,玩到了七八点钟,也就散了。梁太太和薇龙只顾张罗客人
,自己却不曾吃到东西,这时便照常进膳。梁太太因为卢兆
麟的事,有些心虚,对薇龙加倍的亲近体贴。两人一时却想
不出什么话来说,梁太太只说了一句:“今天的巧格力蛋糕
做得可不好,以后你记着,还是问乔家借他们的大司务来帮
一天忙。”薇龙答应着。梁太太手里使刀切着冷牛舌头,只
管对着那牛舌头微笑。过了一会,她拿起水杯来喝水,又对
着那玻璃杯怔怔的发笑。伸手去拿胡椒瓶的时候,似乎又触
动了某种回忆,嘴角的笑痕更深了。薇龙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想道:“女人真是可怜!男人给了她几分好颜色看,就欢
喜得这个样子!”梁太太一抬头瞅见了薇龙,忽然含笑问道
:“你笑什么?”薇龙倒呆住了,答道:“我几时笑来?”
梁太太背后的松木碗橱上陈列着一张大银盾,是梁太太捐助
皇家医学会香港支会基本金所得的奖牌,光可鉴人,薇龙一
瞧银盾里反映的自己的脸,可不是笑微微的,连忙正了一正
脸色。梁太太道:“赖什么!到底小孩子家,一请客,就乐
得这样!”说完了,她又笑吟吟的去吃她的牛舌头。薇龙偶
一大意,嘴角又向上牵动着,笑了起来,因皱着眉向自己说
道:“你这是怎么了?你有生气的理由,怎么一点儿不生气
?古时候的人‘敢怒而不敢言’,你连怒都不敢了么?”可
是她的心,在梁太太和卢兆麟身上,如蜻蜓点水似的,轻轻
一掠,又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姑侄二人这一顿饭,每人
无形中请了一个陪客,所以实际上是四个人一桌,吃得并不
寂寞。晚餐后,薇龙回到卧室里来,睨儿正在那儿铺床,把
一套月白色的睡衣折好了,摊在枕头上。一见薇龙,便笑道
:“那乔琪乔,对你很注意呀!”薇龙冷笑道:“真是怪了
,这姓乔的也不知是什么了不得的人,谁都看不得他跟我多
说了两句话!”睨儿道:“这个人……虽然不是了不得的人
,可是不好惹。”薇龙耸了一耸肩膀:“谁惹他来着!”睨
儿道:“你不惹他,他来惹你,不是一样的么?”薇龙一面
向浴室里走,一面道:“好了,好了,不用你说,刚才周吉
婕已经一五一十把他的劣迹报告了一遍,想必你在门外面早
听清楚了。”说着,便要关浴室的门。睨儿夹脚跟了进来,
说道:“姑娘你不知道,他在外面尽管胡闹,还不打紧,顶
糟的一点就是:他老子不喜欢他。他娘嫁过来不久就失了宠
,因此手头并没有攒下钱。他本人又不肯学好,乔诚爵士向
来就不爱管他的事。现在他老子还活着,他已经拮据得很,
老是打饥荒。将来老子死了,丢下二十来房姨太太,十几个
儿子,就连眼前的红人儿也分不到多少家私,还轮得到他?
他除了玩之外,什么本领都没有,将来有得苦吃呢!”薇龙
默然,向睨儿眼睁睁瞅了半晌,方笑道:“你放心。我虽傻
,也傻不到那个地步。”
她既然说出了这句话,果然以后寸步留心。乔琪乔并没
有再度闯入梁宅,但是每逢她出去应酬,不论是什么集会,
总有他在座。薇龙对于他便比初见面时冷淡了许多。她这一
向格外在外面应酬得忙碌;梁太太舍得放她出去,却是因为
嫌她在家里碍眼。梁太太正与卢兆麟打得火热,知道薇龙和
卢兆麟是有过一些特别的感情的,猜度着薇龙心里不免存着
些芥蒂,因此巴不得她暂时离了眼前,免得卢兆麟分了心。
谁知好事多磨,梁太太的旧欢司徒协忽然回香港来了。那司
徒协虽然年纪不小了,性情却比少年人还要毛躁,又爱多心
。梁太太不愿为了一时的欢娱,得罪了多年的朋友,因把卢
兆麟捺过一边,聚精会神的来敷衍司徒协。
在楼头的另一角,薇龙侧身躺在床上,黑漆漆的,并没
有点灯。她睡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可是身子仿佛坐在高速
度的汽车上,夏天的风鼓蓬蓬的在脸颊上拍动。可是那不是
风,那是乔琪的吻。薇龙这样躺着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
忽然坐起身来,趿上了拖鞋,披上了晨衣,走到小阳台上来
。虽然月亮已经落下去了,她的人已经在月光里浸了个透,
淹得遍体通明。她静静的靠在百叶门上,那阳台如果是个乌
漆小茶托,她就是茶托上镶嵌的罗钿的花。她诧异她的心地
这般的明晰,她从来没有这么的清醒过。她现在试着分析她
自己的心理,她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固执地爱着乔琪,这样自
卑地爱着他。最初,那当然是因为他的吸引力,但是后来,
完全是为了他不爱她的缘故。也许乔琪根据过去的经验,早
已发现了这一个秘诀可以征服不可理喻的妇人心。他对她说
了许多温柔的话,但是他始终没吐过一个字说他爱她。现在
她明白了,乔琪是爱她的。当然,他的爱和她的爱有不同的
方式——当然,他爱她不过是方才那一刹那。——可是她自
处这么卑下,她很容易地就满足了。今天晚上乔琪是爱她的
。这一点愉快的回忆是她的,谁也不能够抢掉它。梁太太,
司徒协,其他一群虎视眈眈的人,随他们爱怎样就怎样吧,
她有一种新的安全,新的力量,新的自由。她深幸乔琪没跟
她结婚。她听说过,有一个人逛了庐山回来,带了七八只坛
子,里面装满了庐山驰名天下的白云,预备随时放一些出来
点缀他的花园。为了爱而结婚的人,不是和把云装在坛子里
的人一样的傻么!乔琪是对的,乔琪永远是对的。她伏在栏
杆上,学着乔琪,把头枕在胳膊弯里,那感觉又来了,无数
小小的冷冷的快乐,像金铃一般在她的身体的每一部分摇头
。她紧紧地抱住了她的手臂。她还想抱住别的东西,便轻轻
地吹了一声口哨,房里跑出一只白狮子狗来,摇着尾巴。薇
龙抱着它,喃喃地和它说着话。那时已是上午四点钟左右,
天上还有许多星,只是天色渐渐地淡了,像一幅青色的泥金
笺。对面山上,虫也不叫了,越发鸦雀无声。忽然阳台底下
一阵脚步响,走来了一个人。薇龙想道:“这花匠好勤快,
天没亮就起来了。”她那时候心情轻快,完全和孩子似的顽
皮,便伸出一只手来指着那个人,把嘴凑在狗耳朵边低声笑
问道:“你看那是谁?你看那是谁?”狗便汪汪地叫了起来
。薇龙仔细再向那人一看,吓得心里扑通扑通跳——花匠哪
儿有这么臃肿?热带地方的天,说亮就亮,天一白,楼下那
模模糊糊的肥人的影子便清晰起来,原来是两个人紧紧地偎
在一起走路,粗看好像一个人。那两个人听见楼上狗叫,一
抬头望见薇龙,不及躲避,早给她认清了乔琪和睨儿的脸。
薇龙的一只手,本来托着小狗的下颏儿,猛然指头上一使劲
,那狗喉咙管里透不过气来,便拼命一挣,挣脱了薇龙的臂
膀,跳下地去,一路尖叫着,跑进屋去了。薇龙也就跟着它
跌跌绊绊跑进去;进了房,站在当地,两条手臂直僵僵地垂
在两边,站了一会,扑向前倒在床上,两只手仍旧直挺挺地
贴在身上,脸跌在床上,重重地撞了一下,也不觉得痛。她
就这样脸朝下躺着,躺了一夜,姿势从没有改过。脸底下的
床单子渐渐的湿了,冰凉的水晕子一直侵到肩膀底下。第二
天她爬起身来的时候,冻得浑身酸痛,脑门子直发胀。屋里
的钟已经停了,外面太阳晒得黄黄的,也不知道是上午是下
午。她在床沿上坐了一会,站起身来就去找睨儿。睨儿正在
楼下的浴室里洗东西,小手绢子贴满了一墙,苹果绿,琥珀
色,烟蓝,桃红,竹青,一方块一方块的,有齐齐整整的,
也有歪歪斜斜的,倒很有些画意。睨儿在镜子里望见了薇龙
,脸上不觉一呆,正要堆上笑来;薇龙在脸盆里捞出一条湿
淋淋的大毛巾,迎面打了过来,唰的一声,睨儿的脸上早着
了一下,溅了一身子的水。睨儿嗳哟了一声,偏过头去,抬
起手来挡着,手上又着了一下,那厚毛巾吸收了多量的水,
分外沉重,震得满臂酸麻。薇龙两只手捏紧了毛巾,只管没
头没脸的乱打,睨儿只顾躲闪,也不还手,也不辩白,也不
告饶。可是浴室里免不得有些声响,小丫头们跑来看见了,
吓得怔住了,摸不着头脑。有两个看得不服气起来,便交头
接耳地说道:“正经主子,且不这么作践我们;这是哪一门
子的小姐,这样大的脾气!睨儿姐姐,你平时也是不肯让人
的人,今儿你是怎么了?”睨儿叹了一口气道:“由她去吧
!她也够可怜的!”这句话正戳到薇龙的心里去。她狠命的
再抽了睨儿一下,把毛巾一丢,人一软,就瘫到浴盆边上去
,捧着脸,呜呜的哭了起来。
这一场闹,早惊动了梁太太。梁太太到场的时候,睨儿
正蹲在地上,收拾那瓷砖上一汪一汪的水。一面擦地,她自
己衣襟上的水兀自往下滴。梁太太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睨儿不答。再问薇龙,哪里问得出一句话来。旁边的小丫
头们也回说不知姑娘为什么生气。梁太太当时也就不再追问
下去,只叫人把薇龙扶上楼去休息,然后把睨儿唤到密室里
,仔细盘问。睨儿无法隐瞒,只得吞吞吐吐说出姑娘怎样约
了乔琪来,自己怎样起了疑,听见姑娘房里说话的声音,又
不敢声张,怕闹出是非来,只得在园子里守着,想趁那人走
的时候,看一个究竟,不料被姑娘发现了,怪我监督她的行
动,所以今天跟我发脾气。梁太太听了,点头不语,早把实
情揣摩出了八九分。当下把睨儿喝退了,自己坐着,越想越
恼,把脸都气紫了。本来在剔着牙齿的,一咬牙,牙签也断
了,她嗤的一声吐掉了牙签头儿,心里这么想着:这乔琪乔
真是她命宫里的魔星,几次三番的拿她开玩笑。她利用睇睇
来引他上钩,香饵是给他吞了,他还是优游自在,不受羁束
。最后她下了决心,认个吃亏,不去理他了。为了他的捣乱
,她势不能留下睇睇。睇睇走了,她如失左右手,一方面另
起炉灶,用全力去训练薇龙,她费了一番心血,把薇龙捧得
略微有些资格了,正在风头上,身价十倍的时候,乔琪乔又
来坐享其成。这还不甘心,同时又顺手牵羊吊上了睨儿。梁
太太赔了夫人又折兵,身边出色人材,全被他一网打尽,如
何不气?
但是梁太太到底是个识大体的人,沉吟了半晌,竟按下
了一肚子火,款款地走到薇龙房里来。薇龙脸朝墙睡着,梁
太太便在床沿上坐下,沉默了一会,然后颤声说道:“薇龙
,你怎么对得起我?”说着,便抽出手绢子来揉眼睛。薇龙
不言语。梁太太又道:“你叫我在你爸爸面上怎么交代过去
?照说,你住在我这儿,你的行动,我得负责任,就怪我太
相信你了,疏忽了一点,就出了乱子。……咳!你这可坑坏
了我!”薇龙自己知道被她捉住了把柄,自然由得她理直气
壮,振振有词。自己该懊悔的事,也懊悔不了这许多,把心
一横,索性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做错了事,不能连累了姑
妈。我这就回上海去,往后若有什么闲言闲语,在爹妈的跟
前,天大的罪名,我自己担下,决不致于发生误会,牵连到
姑妈身上。”梁太太手摸着下巴颏儿道:“你打算回去,这
个时候却不是回去的时候。我并不是阻拦你回家。依我意思
,恨不得双手把你交还了你爸爸,好卸了我的责任,也少担
一份心。可是你知道世上的嘴多么坏,指不定你还没到家,
风里言,风里语,倒已经吹到你爸爸耳朵里去了。他那暴躁
脾气,你是晓得的。你这一回去,正证实了外边的谣言。你
这一向身体就不大好,那里禁得住你爸爸零零碎碎逐日给你
气受!”薇龙不做声,梁太太叹道:“怪来怪去,都怪你今
天当着丫头们使性子,也不给你自个儿留一些余地!这么大
的人了,还是一味小孩子脾气,不顾脸面,将来怎样做人呢
?”薇龙红了脸,酸酸地一笑:“姑妈要原谅我,我年纪小
,脱不了毛躁的脾气。等我到了姑妈的岁数,也许我会斯斯
文文的谈恋爱,也未可知!”梁太太冷笑道:“等你到了我
的岁数,你要有谈恋爱的机会,才怪呢!你看普通中等以下
的人家的女人,一过三四十岁,都变了老太太。我若不是环
境好,保养得当心,我早就老了。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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