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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沉香屑 第二炉香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Jun 5 14:42:33 1999),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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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沉香屑 第二炉香
发信站: The unknown SPACE (Wed Feb 17 08:24:50 1999) WWW-POST
沉香屑 第二炉香
·张爱玲·
克荔门婷兴奋地告诉我这一段故事的时候,我正在图书
馆里阅读马卡德耐爵士出使中国谒见乾隆的记载。那乌木长
台;那影沉沉的书架子;那略带一些冷香的书卷气;那些大
臣的奏章;那象牙签,锦套子里装着的清代礼服五色图版;
那阴森幽寂的空气,与克荔门婷这爱尔兰女孩子不甚谐和。
克荔门婷有顽劣的稻黄色的头发,烫得不大好,像一担
柴似的堆在肩上。满脸的粉刺,尖锐的长鼻子底下有一张凹
进去的小薄片嘴,但是她的小蓝眼睛是活泼的,也许她再过
两年会好看些。她穿着海绿的花绸子衣服,袖子边缘钉着浆
硬的小白花边。她翻弄着书,假装不介意的样子,用说笑话
的口气说道:“我姊姊昨天给了我一些性教育。”我说:“
是吗?”克荔门婷道:“是的。……我说,真是……不可能
的!”除了望着她微笑之外,似乎没有第二种适当的反应。
对于性爱公开地表示兴趣的现代女孩子很多很多,但是我诧
异克荔门婷今天和我谈论到这个,因为她同我还是顶生疏的
朋友。她跟下去说:“我真吓了一跳!你觉得么?一个人有
了这种知识之后,根本不能够谈恋爱。一切美的幻想全毁了
!现实是这么污秽!”我做出漠然的样子说:“我很奇怪,
你知道得这么晚!”她是十九岁。我又说:“多数的中国女
孩子们很早就晓得了,也就无所谓神秘。我们的小说书比你
们的直爽,我们看到这一类书的机会也比你们多些。”
说到秽亵的故事,克荔门婷似乎正有一个要告诉我,但
是我知道结果那一定不是秽亵的,而是一个悲哀的故事。人
生往往是如此——不彻底。克荔门婷采取了冷静的,纯粹客
观的,中年人的态度,但是在那万紫千红的粉刺底下,她的
脸也微红了。她把胳膊支在《马卡德耐使华记》上面,说:
“有一件事,香港社交圈里谈论得很厉害的。我先是不大懂
,现在我悟出来了。”……一个脏的故事,可是人总是脏的
;沾着人就沾着脏。在这图书馆的昏黄的一角,堆着几百年
的书——都是人的故事,可是没有人的气味。悠长的年月,
给它们薰上了书卷的寒香;这里是感情的冷藏室。在这里听
克荔门婷的故事,我有一种不应当的感觉,仿佛云端里看厮
杀似的,有些残酷。但是无论如何,请你点上你的香,少少
地撮上一些沉香屑;因为克荔门婷的故事是比较短的。
起先,我们看见罗杰安白登在开汽车。也许那是个晴天
,也许是阴的;对于罗杰,那是个淡色的,高音的世界,到
处是光与音乐。他的庞大的快乐,在他的烧热的耳朵里正像
夏天正午的蝉一般,无休无歇地叫着:“吱……吱……吱…
…”一阵子清烈的歌声,细,细得要断了;然而震得人发聋
。罗杰安白登开着车横冲直撞,他的驾驶法简直不合一个四
十岁的大学教授的身份,可是他深信他绝对不会出乱子,他
有一种安全的感觉。今天,他是一位重要人物,谁都得让他
三分,因为今天下午两点钟,他将和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结
婚了。
他的新娘的头发是轻金色的,将手放在她的头发里面,
手背上仿佛吹过沙漠的风,风里含着一蓬一蓬的金沙,干爽
的,温柔的,扑在人身上痒痒地。她的头发的波纹里永远有
一阵风,同时,她那蜜褐色的皮肤又是那么澄净,静得像死
。她叫愫细——愫细蜜秋儿。罗杰啃着他的下嘴唇微笑着。
他是一个罗曼谛克的傻子——在华南大学教了十五年的化学
物理,做了四年的理科主任与舍监,并不曾影响到他;归根
究底,他还是一个罗曼谛克的傻子。为什么不用较近现实的
眼光去审察他的婚姻呢?他一个月挣一千八百元港币,住宅
由学校当局供给;是一个相当优美的但是没有多大前途的职
业。愫细年纪还轻得很,为她着想,她应当选择一个有未来
的丈夫。但是她母亲蜜秋儿太太早年就守了寡,没有能力带
她的三个女儿回国去。在香港这一隅之地,可能的丈夫不多
;罗杰,这安静而平凡的独身汉,也是不可轻视的。于是蜜
秋儿太太容许罗杰到她们家里来;很容易地,愫细自以为她
爱上了他。和她玩的多数是年轻的军官,她看不起他们,觉
得她自己的智力年龄比他们高,只有罗杰是与众不同的,后
来她就答应嫁给罗杰……罗杰不愿意这么想。这是他对于这
局面的合理的估计,但是这合理的估计只适用于普通的人。
愫细是愫细啊!直到去年她碰见了罗杰,爱上了他,先前她
从来没有过结婚的念头。蜜秋儿太太的家教是这么的严明,
愫细虽然是二十一岁的人了,依旧是一个纯洁的孩子,天真
得使人不能相信。她姊姊靡丽笙在天津结婚,给了她一个重
大的打击,她舍不得她姊姊。靡丽笙的婚姻是不幸的,传说
那男子是个反常的禽兽,靡丽笙很快的离了婚。因为天津伤
心的回忆太多了,她自己愿意离开天津,蜜秋儿太太便带了
靡丽笙和底下的两个女儿,移家到香港来。现在愫细又要结
婚了。也许她太小了;由于她的特殊的环境,她的心理的发
育也没有成熟,但是她的惊人的美貌不能容许她晚婚。
罗杰紧紧地踏着马达,车子迅疾地向山上射去。他是一
个傻子,娶这么一个稚气的夫人!傻就傻吧,人生只有这么
一回!他爱她!他爱她!在今天下午行礼之前,无论如何要
去探望她一次。她好好地在那里活着么?她会在礼拜堂里准
时出现么?蜜秋儿太太不会让他见到愫细的,因为办喜事的
这一天,婚礼举行之前,新郎不应当看见新娘的,看见了就
不吉利。而且他今天上午已经和蜜秋儿家里通过两次电话了
,再去,要给她们笑话。他得找寻一些借口:那并不是容易
的事。新房里的一切早已布置完备了,男傧相女傧相都活泼
泼地没有丝毫生病的象征,结婚戒指没有被失落,行过婚礼
后他们将在女家招待亲友,所以香槟酒和茶点完全用不着他
来操心。……哦,对了,只有一件:新娘和女傧相的花束都
已定购,但是他可以去买半打贵重的热带兰花送给蜜秋儿太
太和靡丽笙佩戴。照理,他应当打电话去询问她们预备穿什
么颜色的衣服,可是他觉得那种白色与水晶紫的兰花是最容
易配颜色的,冒昧买了,决没有大错。于是在他的车子经过
“山顶缆车”的车站的时候,他便停下来了,到车站里附属
的花店里买了花,挟着盒子,重新上了车,向“高街”驶来
。这“高街”之所以得名,是因为街身比沿街的房屋高出数
丈,那也是香港地面崎岖的特殊现象之一。
蜜秋儿太太住的是一座古老的小红砖房屋,二层楼的窗
台正对着街沿的毛茸茸的绿草。窗户里挑出一根竹竿来,正
好搭在水泥路上,竹竿上晾着白褥单,橙色的窗帘,还有愫
细的妹妹凯丝玲的学生制服,天青裙子,垂着背带。凯丝玲
正在街心溜冰,老远的就喊:“罗杰!罗杰!”罗杰煞住了
车,向她挥了挥手,笑道:“哈罗,凯丝玲!”凯丝玲嗤啦
嗤拉摇摇摆摆向这边滑了过来,今天下午她要做拎花篮的小
女孩,早已打扮好了,齐齐整整地穿着粉蓝薄纱的荷叶边衣
裙,头上系着蝴蝶结。罗杰笑道:“你小心把衣服弄脏了,
她们不让你进礼拜堂去!”凯丝玲撇了撇嘴道:“不让我进
去!少了我,你们结不成婚!”罗杰笑了,因问道:“她们
在做什么?忙得很吧?”凯丝玲悄悄说道:“快别进去。她
们在哭呢!”罗杰惊道:“愫细在哭么?”凯丝玲道:“愫
细也哭,妈妈也哭。靡丽笙也哭。靡丽笙是先哭的,后来愫
细也哭了,妈妈也给她们引哭了。只有我不想哭,在里面呆
着,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我出来了。”罗杰半晌不言语。凯
丝玲弯下腰去整理溜冰鞋的鞋带,把短裙子一掀掀到脖子背
后去,露出裤子上面一截光脊梁,脊梁上稀稀地印着爽身粉
的白迹子。
罗杰望着那冷落的街衢。街那边,一个印度女人,兜着
玫瑰紫的披风,下面露出柠檬黄的莲蓬式裤脚管,走进一所
灰色的破烂洋房里面去了。那房子背后,一点遮拦也没有,
就是藕色的天与海。天是热而闷,说不上来是晴还是阴的。
罗杰把胳膊支在车门上,手托住了头……哭泣!骸昂冒桑业瓤际酝瓯
希私讨霸被议再走。”巴克站起身来和他握了握手道:“谢谢你!”罗
杰也站起身来,和他道了再会,就离开了校长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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