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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沉香屑 第一炉香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Jun 5 14:43:58 1999),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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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沉香屑 第一炉香
发信站: The unknown SPACE (Wed Feb 17 08:19:38 1999) WWW-POST
沉香屑 第一炉香
张爱玲
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
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
故事也该完了。在故事的开端,葛薇龙,一个极普通的上海
女孩子,站在半山里一座大住宅的走廊上,向花园里远远望
过去。薇龙到香港来了两年了,但是对于香港山头华贵的住
宅区还是相当的生疏。这是第一次,她到姑母家里来。姑母
家里的花园不过是一个长方形的草坪,四周绕着矮矮的白石
字栏杆,栏杆外就是一片荒山。这园子仿佛是乱山中凭空擎
出的一只金漆托盘。园子里也有一排修剪得齐齐整整的长青
树,疏疏落落两个花床,种着艳丽的英国玫瑰,都是布置谨
严,一丝不乱,就像漆盘上淡淡的工笔彩绘。草坪的一角,
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鹃花,正在开着,花朵儿粉红里略带些黄
,是鲜亮的虾子红。墙里的春天,不过是虚应个景儿,谁知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满山轰轰烈
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
了。杜鹃花外面,就是那浓蓝的海,海里泊着白色的大船。
这里不单是色彩的强烈对照给予观者一种眩晕的不真实的感
觉——处处都是对照;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
全是硬生生地给搀揉在一起,造成一种奇幻的境界。
山腰里这座白房子是流线型的,几何图案式的构造,类
似最摩登的电影院。然而屋顶上却盖了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
瓦。玻璃窗也是绿的,配上鸡油黄嵌一道窄红边的框。窗上
安着雕花铁栅栏,喷上鸡油黄的漆。屋子四周绕着宽绰的走
廊,当地铺着红砖,支着巍峨的两三丈高一排白石圆柱,那
却是美国南部早期建筑的遗风。从走廊上的玻璃门里进去是
客室,里面是立体化的西式布置,但是也有几件雅俗共赏的
中国摆设,炉台上陈列着翡翠鼻烟壶与象牙观音像,沙发前
围着斑竹小屏风,可是这一点东方色彩的存在,显然是看在
外国朋友们的面上。英国人老远的来看看中国,不能不给点
中国给他们瞧瞧。但是这里的中国,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
,荒诞,精巧,滑稽。葛薇龙在玻璃门里瞥见她自己的影子
——她自身也是殖民地所特有的东方色彩的一部分,她穿着
南英中学的别致的制服,翠蓝竹布衫,长齐膝盖,下面是窄
窄的裤脚管,还是满清末年的款式;把女学生打扮得像赛金
花模样,那也是香港当局取悦于欧美游客的种种设施之一。
然而薇龙和其他的女孩子一样的爱时髦,在竹布衫外面加上
一件绒线背心,短背心底下,露出一大截衫子,越发觉得非
驴非马。
薇龙对着玻璃门扯扯衣襟,理理头发。她的脸是平淡而
美丽的小凸脸,现在,这一类的“粉扑子脸”是过了时了。
她的眼睛长而媚,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里去。纤瘦的
鼻子,肥圆的小嘴。也许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
其因为这呆滞,更加显出那温柔敦厚的古中国情调。她对于
她那白净的皮肤,原是引为憾事的,一心想晒黑它,使它合
于新时代的健康美的标准。但是她来到香港之后,眼中的粤
东佳丽大都是橄榄色的皮肤。她在南英中学读书,物以希为
贵,倾倒于她的白的,大不乏人;曾经有人下过这样的考语
:如果湘粤一带深目削颊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是
粉蒸肉。薇龙端相着自己,这句“非礼之言”蓦地兜上心来
。她把眉毛一皱,掉过身子去,将背倚在玻璃门上。
姑母这里的娘姨大姐们,似乎都是俏皮人物,糖醋排骨
之流,一个个拖着木屐,在走廊上踢托踢托地串来串去。这
时候便听到一个大姐娇滴滴地叫道:“睇睇,客厅里坐的是
谁?”睇睇道:“想是少奶娘家的人。”听那睇睇的喉咙,
想必就是适才倒茶的那一个,长脸儿,水蛇腰;虽然背后一
样的垂着辫子,额前却梳了虚笼笼的 头。薇龙肚里不由得
纳罕起来,那“少奶”二字不知指的是谁?没听说姑母有子
嗣,哪儿来的媳妇?难不成是姑母?姑母自从嫁了粤东富商
梁季腾做第四房姨太太,就和薇龙的父亲闹翻了,不通庆吊
,那时薇龙还没出世呢。但是常听家人谈起,姑母年纪比父
亲还大两岁,算起来是年逾半百的人了,如何还称少奶,想
必那女仆是伺候多年的旧人,一时改不过口来?正在寻思,
又听那睇睇说道:“真难得,我们少奶起这么一大早出门去
!”那一个鼻里哼了一声道:“还不是乔家十三少爷那鬼精
灵,说是带她到浅水湾去游泳呢!”睇睇哦了一声道:“那
,我看今儿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那一个道:“可不是
,游完水要到丽都去吃晚饭,跳舞。今天天没亮就催我打点
夜礼服,银皮鞋,带了去更换。”睇睇悄悄地笑道:“乔家
那小子,怄人也怄够了!我只道少奶死了心,想不到他那样
机灵人,还是跳不出她的手掌心去!”那一个道:“罢了!
罢了!少嚼舌头,里面有人。”睇睇道:“叫她回去吧。白
叫人家呆等着,作孽相!”那一个道:“理她呢!你说是少
奶娘家人,想必是打抽丰的,我们应酬不了那么多!”睇睇
半天不做声,然后细着嗓子笑道:“还是打发她走吧,一会
儿那修钢琴的俄罗斯人要来了。”那一个听了,格格地笑了
起来,拍手道:“原来你要腾出这间屋子来和那亚历山大·
阿历山杜维支鬼混!我道你为什么忽然婆婆妈妈的,一片好
心,不愿把客人干搁在这里。果然里面大有道理。”睇睇赶
着她便打,只听得一阵劈啪,那一个尖声叫道:“君子动口
,小人动手!”睇睇也嗳唷连声道:“动手的是小人,动脚
的是浪蹄子!……你这蹄子,真踢起人来了!真踢起人来了
!”一语未完,门开处,一只朱漆描金折枝梅的玲珑木屐的
溜溜地飞了进来,不偏不倚,恰巧打中薇龙的膝盖,痛得薇
龙弯了腰直揉腿。再抬头看时,一个黑里俏的丫头,金鸡独
立,一步步跳了进来,踏上那木屐,扬长自去了,正眼也不
看薇龙一看。薇龙不由得生气,再一想:“阎王好见,小鬼
难当。”“在他檐下过,怎敢不低头?”这就是求人的苦处
。看这光景,今天是无望了,何必赖在这里讨人厌?只是我
今天大远的跑上山来,原是扯了个谎,在学校里请了假来的
,难道明天再逃一天学不成?明天又指不定姑母在家不在。
这件事,又不是电话里可以约好面谈的!踌躇了半晌,方道
:“走就走罢!”出了玻璃门,迎面看见那睇睇斜倚在石柱
上,搂起裤脚来捶腿肚子,踢伤的一块还有些红红的。那黑
丫头在走廊尽头探了一探脸,一溜烟跑了。睇睇叫道:“睨
儿你别跑!我找你算帐!”睨儿在那边笑道:“我哪有那么
多的工夫跟你胡闹?你爱动手动脚,等那俄国鬼子来跟你动
手动脚好了。”睇睇虽然喃喃骂着小油嘴,也撑不住笑了;
掉转脸来瞧见薇龙,便问道:“不坐了?”薇龙含笑点了点
头道:“不坐了,改天再来;难为你陪我到花园里去开一开
门。”
两人横穿过草地,看看走近了那盘花绿漆的小铁门。香
港地气潮湿,富家宅第大都建筑在三四丈高的石基上,因此
出了这门,还要爬下螺旋式的百级台阶,方才是马路。睇睇
正在抽那门闩,底下一阵汽车喇叭响,睨儿不知从哪儿钻了
出来,斜刺里掠过薇龙睇睇二人,噔噔噔跑下石级去,口里
一路笑嚷:“少奶回来了!少奶回来了!”睇睇耸了耸肩冷
笑道:“芝麻大的事,也值得这样舍命忘身的,抢着去拔个
头筹!一般是奴才,我却看不惯那种下贱相!”一扭身便进
去了。丢下薇龙一个人呆呆站在铁门边;她被睨儿乱哄哄这
一阵搅,心里倒有些七上八下的发了慌。扶了铁门望下去,
汽车门开了,一个娇小个子的西装少妇跨出车来,一身黑,
黑草帽檐上垂下绿色的面网,面网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
宝石蜘蛛,在日光中闪闪烁烁,正爬在她腮帮子上,一亮一
暗,亮的时候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的时候便像一粒青
痣。那面网足有两三码长,像围巾似的兜在肩上,飘飘拂拂
。开车的看不清楚,似乎是个青年男子,伸出头来和她道别
,她把脖子一僵,就走上台阶来了。睨儿早率歉 个子,
也生得停匀,可是身上衣服穿得那么服帖、随便,使 人忘记了他的身体
的存在。和他一比,卢兆麟显得粗蠢了许 多。薇龙正因为卢兆麟的缘故
,痛恨着梁太太。乔琪乔是她 所知道的唯一能够抗拒梁太太的魔力的人
,她这么一想,不 免又向乔琪乔添了几分好感。乔琪问知她是上海来的
,便道 :“你喜欢上海还是喜欢香港?”薇龙道:“风景自然香港
好。香港有名的是它的海岸,如果我会游泳,大约我会更喜
欢香港的。”乔琪道:“慢慢的我教你——如果你肯的话。
”又道:“你的英文说得真好。”薇龙道:“哪儿的话?一
年前,我在学校课室以外从来不说英文的,最近才跟着姑妈
的朋友们随口说两句;文法全不对。”乔琪道:“你没说惯
,有些累,是不是?我们别说英文了。”薇龙道:“那么说
什么呢?你又不懂上海话,我的广东话也不行。”乔琪道,
“什么都别说。你跟那班无聊的人应酬了半天,也该歇一歇
了。”薇龙笑道:“被你这一说,我倒真觉着有些吃力了。
”便拣了一张长椅坐下,乔琪也跟着坐下了。隔了一会儿,
薇龙噗嗤一笑道:“静默三分钟,倒像致哀似的。”乔琪道
:“两个人一块儿坐着,非得说话不可么?”一面说,一面
把手臂伸了过来,搭在薇龙背后的椅靠上。薇龙忙道:“我
们还是谈谈话的好。”乔琪道:“你一定要说话,我说葡萄
牙话给你听。”当下低低的说了起来,薇龙侧着头,抱着膝
盖,听了半晌,笑道:“我又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多半你在
骂我呢!”乔琪柔声道:“你听我的口气是在骂你么?”薇
龙突然红了脸,垂下头。乔琪道:“我要把它译成英文说给
你听,只怕我没有这个胆量。”薇龙掩住耳朵道:“谁要听
?”便立起身来向人丛中走去。
那时天色已经暗了,月亮才上来。黄黄的,像玉色缎子
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糊了一小片。薇龙回头见乔
琪跟在后面,便道:“这会子我没有工夫跟你缠了,你可不
要再去搅扰我姑妈。谢谢你!”乔琪道:“你不知道,我就
爱看你姑妈发慌。她是难得发慌的。一个女人,太镇静过分
了,四平八稳的,那就欠可爱。”薇龙啐了一声,再三叮嘱
他不要去招姑妈的讨厌。乔琪轻轻地笑道:“你姑妈是难得
失败的,但是对于我,她失败了。今天她正在志得意满的时
候,偏偏看见了我,处处提醒她上次的失败,也难怪她生气
。”薇龙道:“你再满嘴胡说,我也要生气了。”乔琪道:
“你要我走开,我就走。你得答应我明天我们一块儿去吃饭
。”薇龙道:“我不能够。你知道我不能够!”乔琪道:“
我要看见你,必得到这儿来么?你姑妈不准我上门呢!今天
是因为这儿人多,她下不了面子,不然,我早给轰出去了。
”薇龙低头不语。正说着,恰巧梁太太和卢兆麟各人手里擎
着一杯鸡尾酒,泼泼洒洒的,并肩走了过来,两人都带了七
八分酒意了。梁太太看见薇龙,便道:“你去把吉婕找来,
给我们弹琴。趁大家没散,我们唱几支歌,热闹热闹。”薇
龙答应着,再看乔琪乔,早一溜烟不知去向了。薇龙四处寻
不到周吉婕,问娘姨们,回说在楼上洗脸呢。薇龙上了楼,
只见姑母的浴室里点着灯,周吉婕立在镜子前面,用小方块
的棉纸蘸了净肤膏擦去了脸上的浮油。薇龙道:“他们请你
下去弹琴呢。”吉婕道:“又不知道是谁要露一露金嗓子了
!我没有那么大的耐心去伴奏。”薇龙笑道:“没有谁独唱
,大家唱几支流行歌凑凑热闹。”吉婕把棉纸捻成一团,向
镜子上一掷,说道:“热闹倒够热闹的。那班人,都是破竹
嗓子,每个人一开口就像七八个人合唱似的。”薇龙噗嗤一
笑,斜倚在门框上道:“你醉了!”吉婕道:“可不是?给
他们灌的。”她喝了几杯酒,脸上更是刷白的,只是眼圈儿
有些红。薇龙道:“今天这些人,你仿佛都很熟。”吉婕道
:“华南大学的学生,我原认识不少,他们逢时遇节举行茶
舞会或是晚餐舞,或是野宴,总爱拉扯上我们姊妹,去年我
姊姊进了华南大学,自然更少不了我们一份儿了。”薇龙道
:“明年毕了业,打算进华南么?”吉婕道:“依我的意思
,我恨不得远走高飞,到澳洲或是檀香山去进大学,在香港
待得腻死了。”薇龙道:“那乔琪乔,也在华南大学念书么
?”吉婕道:“他!他在乔家可以算是出类拔萃的不成材了
!五年前他考进了华大,念了半年就停了。去年因为我姊姊
吉妙的缘故,他又入了华大,闹了许多话柄子。亏得他老子
在兄弟中顶不喜欢他,不然早给他活活气死了。薇龙你不知
道,杂种的男孩子们,再好的也是脾气有点阴沉沉的,带点
丫头气。”薇龙有一句话到口头又咽了下去,向吉婕笑了一
笑。吉婕连忙说道:“是呀!我自己也是杂种人,我就吃了
这个苦。你看,我们的可能的对象全是些杂种的男孩子。中
国人不行,因为我们受的外国式的教育,跟纯粹的中国人搅
不来。外国人也不行!这儿的白种人哪一个不是种族观念极
深的?这就使他本人肯了,他们的社会也不答应。谁娶了个
东方人,这一辈子的事业就完了。这个年头儿,谁是那么个
罗曼谛克的傻子?”薇龙倒想不到她竟和自己深谈起来了,
当下点点头。啃着手指甲笑道:“真的!我从来没有想到这
一层,原来你们选择的范围这么窄!”吉婕道:“就为了这
个,吉妙也是一心的希望能够离开香港。这儿殖民地的空气
太浓厚了;换个地方,种族的界限该不会这么严罢?总不见
得普天下就没有我们安身立命的地方。”说着,眼圈儿上的
红晕更深了一层。薇龙笑道:“你真醉了,好端端的伤起心
来!”顿了一顿,又含笑同道:“后来呢?”吉婕不懂,问
道:“后来?”薇龙道:“乔琪乔和你姊姊。”吉婕道:“
哦,你说的是他们。后来可笑的事多着呢!把我姊姊气得了
不得,你不知道乔琪那张嘴够多么坏,在外头造了多大的谣
言……”一语未完,睨儿敲门进来,说底下在催请了。吉婕
只得草草收拾完毕,和薇龙一同下楼,一路走,一路说着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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