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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aggio (傻瓜牌生活), 信区: cnLiterate
标 题: 留情 (con.)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Jun 5 14:44:07 1999), 转信
发信人: sillycat (demoman),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留情 (con.)
发信站: The unknown SPACE (Wed Feb 17 08:37:17 1999) WWW-POST
郭凤丢掉栗子壳,拍拍手,重新戴上手套。和自己的男
人挨着肩膀,觉得很平安。街上有人撩起袍子对着墙撒尿—
—
也不怕冷的!三轮车驰过邮政局,邮政局对过有一家人
家,灰色的老式洋房,阳台上挂一只大鹦哥,凄厉地呱呱叫
着,每次经过,总使她想起她那一个婆家。本来她想指给米
先生看的,刚赶着今天跟他小小地闹别扭,就没叫他看。她
抬头望,年老的灰白色的鹦哥在架子上蹒跚来去,这次却没
有叫喊;阳台栏杆上搁着两盆红瘪的菊花,有个老妈子伛偻
着在那里关玻璃门。从婆家到米先生这里,中间是有无数的
波折。郭凤是净伤他的心!
亏他,也就受着!现在不同了,男人就服这个!要是从前,
那哪行?可是敦凤,从前也不是没吃过男人的苦的,还这么
得福不知!米先生今年六十了罢?跟我同年。我就这么苦,
拖着这一大家子人,媳妇不守妇道,把儿子怄得也不大来家
了,什么都落在我身上,怎么能够像敦凤这样清清静静两口
子住一幢小洋房就好了!我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还有什么别
的想头,不过图它个逍遥自在……”她卷起画幅,口中说道
:“约了个书画商明天来,先让米先生过目一下,这我就放
心了。”虽然是很随便的两句话,话音里有一种温柔托赖,
却是很动人的。米先生一生,从妇女那里没有得到多少慈悲
,一点点好意他就觉得了,他笑道:“几时请老太太到我们
那儿吃饭去,我那儿有几件小玩意儿,还值得一看。”老太
太笑道:“天一冷,我就怕出门。”敦凤道:“坐三轮车,
反正快得很。等我们雇定了厨子,我来接舅母。”老太太口
中答应着,心里又想,替我出三轮车钱,也是应该的;要是
我自己来,总得有个人陪了来,多一个吃的,算起来也差不
多。敦凤又道:“三轮车这样东西,还就只两个女人一块儿
坐,还等样些。两个大男人并排坐着,不知怎么总显得傻头
傻脑的。一男一女坐着,总有点难为情。”老太太也笑了,
说:“要是个不相干的人一块儿坐着,的确有些不犯着。像
你同米先生,那有什么难为情?”敦凤道:“我总有点弄不
惯。”她想着她自己如花似玉坐在米先生旁边,米先生除了
戴眼镜这一项,整个地像个婴孩,小鼻子小眼睛的,仿佛不
大能决定他是不是应当要哭。身上穿的西装,倒是腰板笔直
,就像打了包的婴孩,也是直挺挺的。敦凤向米先生很快地
睃了一眼,旋过头去。他连头带脸光光的,很齐整,像个三
号配给面粉制的高桩馒头,郑重托在衬衫领上。她第一个丈
夫纵有千般不是,至少在人前不使她羞于承认那是她丈夫。
他死的时候才二十五,窄窄的一张脸,眉清目秀的,笑起来
一双眼睛不知有多坏!米先生探身拿报纸,老太太递了过来
,因搭讪道:“你们近来看了什么戏没有?有个《浮生六记
》,我孙女儿她们看了都说好,说里头有老法结婚,有趣得
很。”敦凤摇头道:“我看过了,一点也不像!我们从前结
婚哪里有这样的?”老太太道:“各处风俗不同。”敦凤道
:“总也不能相差得太多!”老太太偷眼看米先生,米先生
像是很无聊,拿着张报纸,上下一巷,又一折,折过来的时
候,就在报纸头上看了看钟。敦凤冷冷地道:“不早了罢?
你要走你先走。”米先生微笑道:“我不忙。等你一块儿走
。”敦凤不言语了。然而他仍旧不时地看钟,她瞟瞟他,他
又瞟瞟她。老太太心中纳罕,看他们神情有异,自己忖量着
,若是个知趣的,就该借故走出房去,让他们把话说完了再
回来,可是实在懒怠动,而且他们也活该,两口子成天在一
起,什么背人的话不好说,却到人家家里来眉来眼去的?说
起看戏,米先生就谈到外国的歌剧话剧,巴里岛上的跳舞。
杨老太太道:“米先生到过的地方真多!”米先生又谈到坎
博地亚王国著名的神殿,地下铺着二尺厚的银砖,一座大佛
,周身镀金,飘带上遍镶红蓝宝石。然而敦凤只是冷冷地朝
他看,恨着他,因为他心心念念记挂着他太太,因为他与她
同坐一辆三轮车是不够漂亮的。
米先生道:“那是从前,现在要旅行是不可能的了。”
杨老太太道:“只要等仗打完了,你们去起来还不容易?”
米先生笑道:“敦凤老早说定了,再去要带她一块去呢。”
杨老太太道:“那她真高兴了!”敦凤叹了口冷气,道:“
唉!将来的事情哪儿说得定?还得两个人都活着——”她也
模糊地觉得,这句话是出口伤人,很有分量的,自己也有点
发慌,又加了一句:“我意思说,也不知是你死还是我死…
…”她又想掩饰她自己,无味地笑了两声。
僵了一会,米先生站起来拿帽子,笑着说要走了。老太
太留他再坐一会,敦凤道:“他还要到别处去弯一弯,让他
先走一步罢。”米先生去了之后,老太太问敦凤:“他现在
上哪儿?”敦凤移到烟炕上来,紧挨着老太太坐下,低声道
:“老太婆病了。他去看看。”老太太道:“哦!什么病呢
?”敦凤道:“医生还没有断定是不是气管炎。这两天他每
天总要去一趟。”说到这里,她不由得鼓起脸来,两手搁在
膝盖上,一手捏着拳头轻轻地捶,一手放平了前后推动,推
着捶着,满腔幽怨的样子。老太太笑道:“那你还不随他去
了?反正知道他是真心待你的。”敦凤忙道:“我当然是随
他去。第一我不是吃醋的人,而且对于他,根本也没有什么
感情。”老太太笑道:“你这是一时的气话罢?”敦凤愣起
了一双眼睛,她那粉馥馥肉奶奶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是硬
的,空心的,几乎是翻着白眼,然而她还是微笑着的:“我
的事,舅母还有不知道的?我是完全为了生活。”老太太笑
道:“那现在,到底是夫妻——”敦凤着急道:“我同舅母
是什么话都说得的:要是为了要男人,也不会嫁给米先生了
。”她把脸一红,再坐近些,微笑小声道:“其实我们真是
难得的,隔几个月不知可有一次。”话说完了,她还两眼睁
睁看定了对方,带着微笑。老太太一时也想不出适当的对答
,只是微笑着。敦凤会出老太太的意思,又抢先说道:“当
然夫妻的感情也不在乎那些,不过米先生这个人,实在是很
难跟他发生感情的。”老太太道:“他待你真是不错了,我
看你待他也不错。”敦凤道;“是呀,我为了自己,也得当
心他呀,衣裳穿,脱,吃东西……总想把他喂得好好的,多
活两年就好了。”自己说了笑话,自己笑了起来。老太太道
:“好在米先生身体结实,看着哪像六十岁的人?”敦凤又
道:“先我告诉舅母那个马路上的算命的,当着他,我只说
了一半。说他是商界的名人,说他命中不止一个太太。又说
他今年要丧妻。”老太太道:“哦?……那这个病,是好不
了的了。”敦凤道:“唔。当时我就问:可是我要死了?算
命的说:不是你。你以后只有好。”老太太道:“其实那个
女人真是死了也罢。”敦凤低头捶看搓着膝盖,幽幽地笑道
:“谁说不是呢?”
老妈子进来回说:老虎灶上送了洗澡水来。老太太道:
“早上叫的水,到现在才送来!正赶着人家有客在这里!”
敦凤忙道:“舅母还拿我当客么?舅母尽管洗澡,我一个人
坐一会儿。”老虎灶上一个苍老的苦力挑了一担水,泼泼洒
洒穿过这间房。老太太跟到浴室里去,指挥他把水倒到浴缸
里,又招呼他当心,别把扁担倚在大毛巾上碰脏了。
敦凤独自坐在房里,蓦地静了下来。隔壁人家的电话铃
远远地在响,寂静中,就像在耳边:“噶儿铃……铃!……
噶儿铃……铃!”一遍又一遍,不知怎么老是没人接。就像
有千言万语要说说不出,焦急、恳求、迫切的戏剧。敦凤无
缘无故地为它所震动,想起米先生这两天神魂不定的情形。
他的忧虑,她不懂得,也不要懂得。她站起身,两手交握着
,自卫地瞪眼望着墙壁。“噶儿铃……铃!噶儿铃……铃!
”电话还在响,渐渐凄凉起来。连这边的房屋也显得像个空
房子了。
老太太押着挑水的一同出来,敦凤转过身来说:“隔壁
的电话铃这边听得清清楚楚的。”老太太道:“这房子本来
造得马虎,墙薄。”老太太付水钱,预备好的一叠钞票放在
炉台上,她把一张十元的后添给他作为酒钱,挑水的抹抹胡
须上的鼻涕珠,谢了一声走了。老太太叹道:“现在这时候
,十块钱的酒钱,谁还谢呀?到底这人年高德劭。”敦凤也
附和着笑了起来。
老太太进浴室去,关上门不久,杨太太上楼来了,踏进
房便问:“老太太在那儿洗澡么?”敦凤点头说是。杨太太
道:“我有一件玫瑰红绒线衫挂在门背后,我想把它拿出来
的,里头热气薰着,怕把颜色薰坏了。”她试着推门,敦凤
道:“恐怕上了闩了。”杨太太在烟铺上坐下了,把假紫羔
大衣向上耸了一耸,裹得紧些,旁边没有男人,她把她那些
活泼全部收了起来。敦凤问道:“打了几圈?怎么散得这样
早?”杨太太道:“有两个人有事先走了。”敦凤望着她笑
道:“只有你,真看得开,会消遣。”杨太太道:“谁都看
不得我呢。其实我打这个牌,能有多少输赢?像你表哥,现
在他下了班不回来,不管在哪儿罢,干坐着也得要钱哪!说
起来都是我害他在家里待不住。说起来这家里事无论大小全
亏了老太太。”她把身子向前探着,压低了声音道:“现在
的事,就靠老太太一天到晚嘀咕嘀咕省两个钱,成吗?别瞧
我就知道打牌,这巷堂里很有几个做小生意发大财的人,买
什么,带我们一个小股子,就值多了!”敦凤笑道:“那你
这一向一定财气很好。”杨太太一仰身,两手撑在背后,冷
笑道,“入股子也得要钱呀,钱又不归我管。我要是管事,
有得跟她闹呢!不管又说我不管了!”她突然跳起来,指着
金属品的书桌圈椅,文件高柜,恨道:“你看这个,这个,
什么都霸在她房里!你看连电话,冰箱……我是不计较这些
,不然哪——”
敦凤知道他们这里墙壁不厚,唯恐浴室里听得见,不敢
顺着她说,得空便打岔道:“刚才楼底下,给月娥吹笛子的
是个什么人?”杨太太道:“也是他们昆曲研究会里的。月
娥这孩子就是‘独’得厉害,她那些同学,倒还是同我说得
来些。我也敷衍着他们,几个小的功课赶不上,有他们给补
补书,也省得请先生了。有许多事情帮着跑跑腿,家里佣人
本来忙不过来——乐得的。可是有时候就多出些意想不到的
麻烦。”她坐在床沿上,伛偻着身子,两肘撑着膝盖,脸缩
在大衣领子里,把鼻子重重地嗅了一嗅,潇洒地笑道:“我
自己说着笑话,桃花运还没走完呢!”她静等敦凤发问,等
了片刻,瞟了敦凤一眼。敦凤曾经有过一个时期对杨太太这
些事很感到兴趣,现在她本身的情形与从前不同了,已是安
然地结了婚,对于婚姻外的关系不由地换了一副严厉的眼光
。杨太太空自有许多爱人,一不能结婚,二不能赡养,因此
敦凤把脸色正了一正,表示只有月娥的终身才有讨论的价值
,问道:“月娥可有了朋友了?”杨太太道:“我是不问她
的事。我一有什么主张,她奶奶她爸爸准就要反对。”敦凤
道:“刚才那个人,我看不大好。”杨太太道:“你说那个
吹笛子的?那人是不相干的。”然而敦凤是有“结婚错综”
的女人,对于她,每一个男人都是有可能性的,直到他证实
了他没有可能性。她执着地说:“我看那人不大好。你觉得
呢?”杨太太不耐烦,手捧着下巴,脚在地下拍了一下道:
“那是个不相干的人。”敦凤道:“当然我看见他不过那么
一下子工夫……好像有点油头滑脑的。”杨太太笑道:“我
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相貌倒在其次,第一要靠得住,
再要温存体贴,像米先生那样的。”敦凤一下子不做声了,
脸却慢慢地红了起来。杨太太伸出一只雪白的,冷香的手,
握住敦凤的手,笑道:“你这一向气色真好!……像你现在
这样,真可以说是合于理想了!”敦凤在杨太太面前,承认
了自己的幸福,就是承认了杨太太的恩典,所以格外地要诉
苦,便道:“你哪里知道我那些揪心的事!”杨太太笑道:
“怎么了?”敦凤低下头去,一只手捏了拳头在膝盖上轻轻
捶,一只放平了在膝盖上慢慢推,专心一致推着捶着,孩子
气地鼓着嘴,说道:“老太婆病了。算命的说他今年要丧妻
。你没看见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杨太太半个脸埋在大衣
里,单只露出一双眯嬉的眼睛来,冷眼看着敦凤,心中想道
:“做了个姨太太,就是个姨太太样子!口口声声‘老太婆
’,就只差叫米先生‘老头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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