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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aggio (傻瓜牌生活), 信区: cnLiterate
标 题: 茉莉香片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Jun 5 14:34:22 1999), 转信
发信人: sillycat (demoman),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茉莉香片
发信站: The unknown SPACE (Wed Feb 17 08:42:27 1999) WWW-POST
茉莉香片
·张爱玲·
我给您沏的这一壶茉莉香片,也许是太苦了一点。我将
要说给您听的一段香港传奇,恐怕也是一样的苦——香港是
一个华美的但是悲哀的城。
您先倒上一杯茶——当心烫!您尖着嘴轻轻吹着它。在
茶烟缭绕中,您可以看见香港的公共汽车顺着柏油出道徐徐
地驰下山来。开车的身后站了一个人,抱着一大捆杜鹃花。
人倚在窗口,那枝枝丫丫的杜鹃花便伸到后面的一个玻璃窗
外,红成一片。后面那一个座位上坐着聂传庆,一个二十上
下的男孩子。说他是二十岁,眉梢嘴角却又有点老态。同时
他那窄窄的肩膀和细长的脖子又似乎是十六七岁发育未完全
的样子。他穿了一件蓝绸子夹袍,捧着一叠书,侧着身子坐
着,头抵在玻璃窗上,蒙古型的鹅蛋脸,淡眉毛,吊梢眼,
衬着后面粉霞缎一般的花光,很有几分女性美。惟有他的鼻
子却是过分地高了一点,与那纤柔的脸庞犯了冲。他嘴里衔
着一张桃红色的车票,人仿佛是盹着了。
车子突然停住了。他睁开眼一看,上来了一个同学,言
教授的女儿言丹朱。他皱了一皱眉毛。他顶恨在公共汽车上
碰见熟人,因为车子轰隆轰隆开着,他实在没法听见他们说
话。他的耳朵有点聋,是给他父亲打的。
言丹朱大约是刚洗了头发,还没干,正中挑了一条路子
,电烫的发梢不很鬈了,直直地披了下来,像美国漫画里的
红印度小孩。滚圆的脸,晒成了赤金色。眉眼浓秀,个子不
高,可是很丰满。她一上车就向他笑着点了个头,向这边走
了过来,在他身旁坐下,问道:“回家去么?”传庆凑到她
跟前,方才听清楚了,答道:“嗳。”
卖票的过来要钱,传庆把手伸到袍子里去掏皮夹子,丹
朱道:“我是月季票。”又道:“你这学期选了什么课?”
传庆道:“跟从前差不多,没有多大变动。”丹朱笑道:“
我爸爸教的文学史,你还念吗?”传庆点点头。丹朱笑道:
“你知道么?我也选了这一课。”传庆诧异道:“你打算做
你爸爸的学生?”丹朱扑嗤一笑道:“可不是!起先他不肯
呢!他弄不惯有个女儿在那里随班听讲,他怕他会觉得窘。
还有一层,他在家里跟我们玩笑惯了的,上了堂,也许我倚
仗着是自己家里人,照常的问长问短,跟他唠叨。他又板不
起脸来!结果我向他赌神罚咒说:上他的课,我无论有什么
疑难的地方,绝对不开口。他这才答应了。”传庆微微地叹
了一口气道:“言教授……人是好的!”丹朱笑道:“怎么
?他做先生,不好么?你不喜欢上他的课?”传庆道:“你
看看我的分数单子,就知道他不喜欢我。”丹朱道:“哪儿
来的话?他对你特别严,因为你是上海来的,国文程度比香
港的学生高。他常常夸你来着,说你就是有点懒。”
传庆掉过头去不言语,把脸贴在玻璃上。他不能老是凑
在她跟前,用全副精神听她说话。让人瞧见了,准得产生某
种误会。说闲话的人已经不少了,就是因为言丹朱总是找着
他。在学校里,谁都不理他。他自己觉得不得人心,越发的
避着人,可是他躲不了丹朱。
丹朱——他不懂她的存心。她并不短少朋友。虽然她才
在华南大学读了半年书,已经在校花队里有了相当的地位。
凭什么她愿意和他接近?他斜着眼向她一瞟。一件白绒线紧
身背心把她的厚实的胸脯子和小小的腰塑成了石膏像。他重
新别过头去,把额角在玻璃窗上揉擦着。他不爱看见女孩子
,尤其是健全美丽的女孩子,因为她们对于自己分外的感到
不满意。丹朱又说话了。他摆着盾毛勉强笑道:“对不起,
没听见。”她提高了声音又说了一遍,说了一半,他又听不
仔细了。幸而他是沉默惯了的,她得不到他的答复,也就恬
然不以为怪。末后她有一句话,他却凑巧听懂了。她低下头
去,只管把绒线背心往下扯,扯下去又缩上去了。她微笑着
道:“前天我告诉你的关于德荃写给我的那封信,请你忘记
掉它罢。只当我没有说过。”传庆道:“为什么?”丹朱道
:“为什么?……那是很明显的。我不该把这种事告诉人。
我太孩子气了,肚子里搁不住两句话!”传庆把身子往前探
着,两肘支在膝盖上,只是笑。丹朱也跟着他向前俯着一点
,郑重地问道:“传庆,你没有误会我的意思罢?我告诉你
那些话,决不是夸耀。我——我不能不跟人谈谈,因为有些
话闷在心里太难受了……像德荃,我拒绝了他,就失去了他
那样的一个朋友。我爱和他做朋友。我爱和许多人做朋友,
至于其他的问题,我们年纪太小了,根本谈不到。可是……
可是他们一个个的都那么认真!”隔了一会,她又问道:“
传庆,你嫌烦么?”传庆摇摇头。丹朱道:“我不知为什么
,这些话我对谁也不说,除了你。”传庆道:“我也不懂为
什么。”丹朱道:“我想是因为……因为我把你当做一个女
孩子看待。”传庆酸酸地笑了一声道:“是吗?你的女朋友
也多得很,怎么单拣中了我呢?”丹朱道:“因为只有你能
够守秘密。”传庆倒抽了一口冷气道:“是的,因为我没有
朋友,没有人可告诉。”丹朱忙道:“你又误会了我的意思
!”两人半晌都没做声。丹朱叹了口气道:“我说错了话,
但是……但是,传庆,为什么你不试着交几个朋友?玩儿的
时候,读书的时候,也有个伴。你为什么不邀我们上你家里
去打网球?我知道你们有个网球场。”传庆笑道:“我们的
网球场,很少有机会腾出来打网球。多半是晾满了衣裳,天
暖的时候,他们在那里煮鸦片烟。”丹朱顿住了口,说不下
去了。
传庆回过头去向着窗外。那公共汽车猛地转了一个弯,
人手里的杜鹃花受了震,簌簌乱飞。传庆再看丹朱时,不禁
咦了一声道:“你哭了!”丹朱道:“我哭做什么?我从来
不哭的!”然而她终于凄哽地质问道:“你……你老是使我
觉得我犯了法……仿佛我没有权利这么快乐!其实,我快乐
,又不碍着你什么!”传庆取过她手里的书,把上面的水渍
子擦了一擦,道:“这是言教授新编的讲义么?我还没有买
呢。你想可笑么,我跟他念了半年书,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丹朱道:“我喜欢他的名字。我常常告诉他,他的名字比
人漂亮。”传庆在书面上找到了,读出来道:“言子夜……
”他把书搁了下来,偏着头想了一想,又拿起来念了一遍道
:“言子夜……”这一次,他有点犹疑,仿佛不大认识这几
个字。丹朱道:“这名字取得不好么?”传庆笑道:“好!
怎么不好!知道你有个好爸爸!什么都好,就是把你惯坏了
!”丹朱轻轻地啐了一声,站起身来道:“我该下去了。再
见罢!”
她走了,传庆把头靠在玻璃窗上,又仿佛盹着了似的。
前面站着的抱着杜鹃花的人也下去了,窗外少了杜鹃花,只
剩下灰色的街。他的脸,换了一副背景,也似乎是黄了,暗
了。
车再转了个弯。棕榈树沙沙地擦着窗户,他跳起身来,
拉了拉铃,车停了,他就下了车。
他家是一座大宅。他们初从上海搬来的时候,满院子的
花木。没两三年的工夫,枯的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
阳光晒着,满眼的荒凉。一个打杂的,在草地上拖翻了一张
藤椅子,把一壶滚水浇了上去,杀臭虫。
屋子里面,黑沉沉的穿堂,只看见那朱漆楼梯的扶手上
,一线流光,回环曲折,远远的上去了。传庆蹑手蹑脚上了
楼,觑人不见,一溜烟向他的卧室里奔去。不料那陈旧的地
板吱吱格格一阵响,让刘妈听见了,迎面拦住道:“少爷回
来了!见过了老太太没有?”传庆道:“待会儿吃饭的时候
总要见到的,忙什么?”刘妈一把揪住他的袖子道:“又来
了!你别是又做了什么亏心事?鬼鬼祟祟地躲着人!趁早去
罢,打个照面就完事了。不去,又是一场气!”传庆忽然年
纪小了七八岁,咬紧了牙,抵死不肯去。刘妈越是推推搡搡
,他越是挨挨蹭蹭。刘妈是他母亲当初陪嫁的女佣。在家里
,他憎厌刘妈,正如同在学校里他憎厌言丹朱一般。寒天里
,人冻得木木的,倒也罢了。一点点的微温,更使他觉得粲行┮煅
劝蚜臣焙炝恕H欢宰右辜绦辛讼去:“秦德芬,张师贤……”一只手撑在桌面上
,一只手悠 闲地擎着点名簿——一个经历过世道艰难,然而生命中并不
缺少一些小小的快乐的人。传庆想着,在他的血管中,或许
会流着这个人的血。呵,如果……如果该是什么样的果子呢
?该是淡青色的晶莹多汁的果子,像荔枝而没有核,甜里面
带着点辛酸。如果……如果他母亲当初略微任性,自私一点
,和言子夜诀别的最后一分钟,在情感的支配下,她或者会
改变了初衷,向他说:“从前我的一切,都是爹妈做的主。
现在你……你替我做主罢。你说怎样就怎样。”如果她不是
那么瞻前顾后——顾后!她果真顾到了未来么?她替她未来
的子女设想过么?她害了她的孩子!传庆并不是不知道他对
于他母亲的谴责是不公正的。她那时候到底是一个十七八岁
的女孩子,有那么坚强的道德观念,已经是难得的了。任何
人遇到难解决的问题,也只能够“行其心之所安”罢了。他
能怪他的母亲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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