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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czd (潇潇),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十八春之一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May 16 11:18:09 1999), 转信


           【十八春】 

           ◇张爱玲◇ 


             一 


   他和曼桢认识,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算起来倒已经有 
 十八年了——真吓人一跳,马上使他连带地觉得自己老了许 
 多。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 
 好像是指缝间的事。可是对于年青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 
 生一世,他和曼桢从认识到分手,不过几年的工夫,这几年 
 里面却经过这么许多事情,仿佛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乐都经 
 历到了。曼桢曾经问过他,他是什么时候起开始喜欢她的。 
 他当然回答说:“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说那个话的时候 
 是在那样的一种心醉的情形下,简直什么都可以相信,自己 
 当然绝对相信那不是谎话。其实,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第一次 
 看见她的,根本就记不清楚了。是叔惠先认识她的。叔惠是 
 他最要好的同学,他们俩同是学工程的,叔惠先毕了业出来 
 就事,等他毕了业,叔惠又把他介绍到同一个厂里来实习。 
 曼桢也在这爿厂里做事,她的写字台就在叔惠隔壁,世钧好 
 几次跑去找叔惠,总该看见她的,可是并没有印象。大概也 
 是因为他那时候刚离开学校不久,见到女人总有点拘束,觉 
 得不便多看。 


   他在厂里做实习工程师,整天在机器间里跟工人一同工 
 作,才做熟了,就又被调到另一个部门去了。那生活是很苦 
 ,但是那经验却是花钱也买不到的。薪水是少到极点,好在 
 他家里也不靠他养家。他的家不在上海,他就住在叔惠家里 
 。 


   他这还是第一次在外面过阴历年。过去他对于过年这件 
 事并没有多少好感,因为每到过年的时候,家里例必有一些 
 不痛快的事情。家里等着父亲回来祭祖宗吃团圆饭,小公馆 
 里偏偏故意地扣留不放。母亲平常对于这些本来不大计较的 
 ,大年除夕这一天却是例外。她说“一家人总得像个人家” 
 ,做主人的看在祖宗份上,也应当准时回家,主持一切。 


   事实上是那边也照样有祭祖这一个节目,因为父亲这一 
 个姨太太跟了他年份也不少了,生男育女,人丁比这边还要 
 兴旺些。父亲是长年驻跸在那边的。难得回家一次,母亲也 
 对他客客气气的。惟有到了过年过节的时候,大约也因为这 
 种时候她不免有一种身世之感,她常常忍不住要和他吵闹。 
 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也还是哭哭啼啼的。每年是这个情形, 
 世钧从小看到现在。今年倒好,不在家里过年,少掉许多烦 
 恼。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到了急景凋年的时候,许多人家 
 提早吃年夜饭,到处听见那疏疏落落的爆竹声,一种莫名的 
 哀愁便压迫着他的心。除夕那一天,世钧在叔惠家里吃过年 
 夜饭,就请叔惠出去看电影,连看了两场——那一天午夜也 
 有一场电影。在除夕的午夜看那样一出戏,仿佛有一种特殊 
 的情味似的,热闹之中稍带一点凄凉。他们厂里只放三天假 
 ,他们中午常去吃饭的那个小馆子却要过了年初五才开门。 
 初四那天他们一同去吃饭,扑了个空。只得又往回走,街上 
 满地都是掼炮的小红纸屑。走过一家饭铺子,倒是开着门, 
 叔惠道:“就在这儿吃了吧。”这地方大概也要等到接过财 
 神方才正式营业,今天还是半开门性质,上着一半排门,走 
 进去黑洞洞的。新年里面,也没有什么生意,一进门的一张 
 桌子,却有一个少女朝外坐着,穿着件淡灰色的旧羊皮大衣 
 ,她面前只有一副杯箸,饭菜还没有拿上来,她仿佛等得很 
 无聊似的,手上戴着红绒线手套,便顺着手指缓缓地往下抹 
 着,一直抹到手丫里,两支手指夹住一只,只管轮流地抹着 
 。叔惠一看见她便咦了一声道:“顾小姐,你也在这儿!” 
 说着,就预备坐到她桌子旁去,一回头看见世钧仿佛有点踌 
 躇不前的样子,便道:“都是同事,见过的吧?这是沈世钧 
 ,这是顾曼桢。”她是圆圆的脸椭圆中见方—— 


   也不是方,只是有轮廓就是了。蓬松的头发,很随便地 
 披在肩上。世钧判断一个女人的容貌以及体态衣着,本来是 
 没有分析性的,他只是笼统地觉得她很好。她把两只手抄在 
 大衣袋里,微笑着向他点了个头。当下他和叔惠拖开长凳坐 
 下,那朱漆长凳上面腻着一层黑油,世钧本来在机器间里弄 
 得浑身稀脏的,他当然无所谓,叔惠却是西装笔挺,坐下之 
 前不由得向那张长凳多看了两眼。 


   这时候那跑堂的也过来了,手指缝里夹着两只茶杯,放 
 在桌上。叔惠看在眼里,又连连皱眉,道:“这地方不行, 
 实在太脏了!”跑堂的给他们斟上两杯茶,他们每人叫了一 
 客客饭。叔惠忽然想起来,又道:“喂,给拿两张纸来擦擦 
 筷子!”那跑堂的已经去远了,没有听见。曼桢便道:“就 
 在茶杯里涮一涮吧,这茶我想你们也不见得要吃的。”说着 
 ,就把他面前那双筷子取过来,在茶杯里面洗了一洗,拿起 
 来甩了甩,把水洒干了,然后替他架在茶杯上面,顺手又把 
 世钧那双筷子也拿了过来,世钧忙欠身笑道:“我自己来, 
 我自己来!”等她洗好了,他伸手接过去,又说:“谢谢。 
 ”曼桢始终低着眼皮,也不朝人看着,只是含着微笑。世钧 
 把筷子接了过来,依旧搁在桌上。搁下之后,忽然一个转念 
 ,桌上这样油腻腻的,这一搁下,这双筷子算是白洗了,我 
 这样子好像满不在乎似的,人家给我洗筷子倒仿佛是多事了 
 ,反而使她自己觉得她是殷勤过分了。他这样一想,赶紧就 
 又把筷子拿起来,也学她的样子端端正正架在茶杯上面,而 
 且很小心地把两支筷子头比齐了。其实筷子要是沾脏了也已 
 经脏了,这不是掩人耳目的事么?他无缘无故地竟觉得有些 
 难为情起来,因此搭讪着把汤匙也在茶杯里淘了一淘。这时 
 候堂倌正在上菜,有一碗蛤蜊汤,世钧舀了一匙子喝着,便 
 笑道:“过年吃蛤蜊,大概也算是一个好口彩——算是元宝 
 。”叔惠道:“蛤蜊也是元宝,芋艿也是元宝,饺子蛋饺都 
 是元宝,连青果同茶叶蛋都算是元宝——我说我们中国人真 
 是财迷心窍,眼睛里看出来,什么东西都像元宝。”曼桢笑 
 道:“你不知道,还有呢,有一种‘蓑衣虫’,是一种毛毛 
 虫,常常从屋顶上掉下来的,北方人管它叫‘钱串子’。也 
 算是想钱想疯了!”世钧笑道:“顾小姐是北方人?”曼桢 
 笑着摇摇头,道:“我母亲是北方人。”世钧道:“那你也 
 是半个北方人了。”叔惠道:“我们常去的那个小馆子倒是 
 个北方馆子,就在对过那边,你去过没有?倒还不错。”曼 
 桢道:“我没去过。”叔惠道:“明天我们一块儿去。这地 
 方实在不行。太脏了!” 


   从这一天起,他们总是三个人在一起吃饭;三个人吃客 
 饭,凑起来有三菜一汤,吃起来也不那么单调。大家熟到一 
 个地步,站在街上吃烘山芋当一餐的时候也有。不过熟虽熟 
 ,他们的谈话也只限于叔惠和曼桢两人谈些办公室里的事情 
 。叔惠和她的交谊仿佛也是只限于办公时间内。出了办公室 
 ,叔惠不但没有去找过她,连提都不大提起她的名字。有一 
 次,他和世钧谈起厂里的人事纠纷,世钧道:“你还算运气 
 的,至少你们房间里两个人还合得来。”叔惠只是不介意地 
 “唔”了一声,说:“曼桢这个人不错。很直爽的。”世钧 
 也没有再往下说,不然,倒好像是他对曼桢发生了兴趣似的 
 ,待会儿倒给叔惠俏皮两句。还有一次,叔惠在闲谈中忽然 
 说起:“曼桢今天跟我讲到你。”世钧倒呆了一呆,过了一 
 会方才笑道:“讲我什么呢?”叔惠笑道:“她说怎么我跟 
 你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只有我一个人说话的份儿。我告诉她 
 ,人家都说我欺负你,连我自己母亲都替你打抱不平。其实 
 那不过是个性关系,你刚巧是那种唱滑稽的充下手的人材。 
 ”世钧笑道:“充下手的怎么样?”叔惠道:“不怎么样, 
 不过常常给人用扇子骨在他头上敲一下。”说到这里,他自 
 己呵呵地笑起来了。又道:“我知道你倒是真不介意的。这 
 是你的好处。我这一点也跟你一样,人家尽管拿我开心好了 
 ,我并不是那种只许他取笑人,不许人取笑他的……”叔惠 
 反正一说到他自己就没有完了。大概一个聪明而又漂亮的人 
 ,总不免有几分“自我恋”吧。他只管滔滔不绝地分析他自 
 己个性中的复杂之点,世钧坐在一边,心里却还在那里想着 
 ,曼桢是怎样讲起他来着。 


   他们这个厂坐落在郊区,附近虽然也有几条破烂的街道 
 ,走不了几步路就是田野了。春天到了,野外已经蒙蒙地有 
 了一层绿意,天气可还是一样的冷。这一天,世钧中午下了 
 班,照例匆匆洗了洗手,就到总办公处来找叔惠。叔惠恰巧 
 不在房里,只有曼桢一个人坐在写字台前面整理文件。她在 
 户内也围着一条红蓝格子的小围巾,衬着深蓝布罩袍,倒像 
 个高小女生的打扮。蓝布罩袍已经洗得绒兜兜地泛了灰白, 
 那颜色倒有一种温雅的感觉,像有一种线装书的暗蓝色封面 
 。 


   世钧笑道:“叔惠呢?”曼桢向经理室微微偏了偏头, 
 低声道:“总喜欢等到下班之前五分钟,忽然把你叫去,有 
 一样什么要紧公事交代给你。做上司的恐怕都是这个脾气。 
 ”世钧笑着点点头。他倚在叔惠的写字台上,无聊地伸手翻 
 着墙上挂的日历,道:“我看看什么时候立春。”曼桢道: 
 “早已立过春了。”世钧道:“那怎么还这样冷?”他仍旧 
 一张张地掀着日历,道:“现在印的日历都比较省俭了,只 
 有礼拜天是红颜色的。我倒喜欢我们小时候的日历,礼拜天 
 是红的,礼拜六是绿的。一撕撕到礼拜六这一天,看见那碧 
 绿的字,心里真高兴。”曼桢笑道:“是这样的,在学校里 
 的时候,礼拜六比礼拜天还要高兴。礼拜天虽然是红颜色的 
 ,已经有点夕阳无限好了。”正说着,叔惠进来了,一进来 
 便向曼桢嚷道:“我不是叫你们先走的么?”曼桢笑道:“ 
 忙什么呢?”叔惠道:“吃了饭我们还要拣个风景好点的地 
 方去拍两张照片,我借了个照相机在这里。”曼桢道:“这 
 么冷的天,照出来红鼻子红眼睛的也没什么好看。”叔惠向 
 世钧努了努嘴,道:“喏,都是为了他呀。他们老太太写信 
 来,叫他寄张照片去。我说一定是有人替他做媒。”世钧红 
 着脸道:“什么呀?我知道我母亲没有别的,就是老嘀咕着 
 ,说我一定瘦了,我怎么说她也不相信,一定要有照片为证 
 。”叔惠向他端相了一下,道:“你瘦倒不瘦,好像太脏了 
 一点。老太太看见了还当你在那里掘煤矿呢,还是一样的心 
 疼。”世钧低下头去向自己身上那套工人装看了看。曼桢在 
 旁笑道:“拿块毛巾擦擦吧,我这儿有。”世钧忙道:“不 
 ,不,不用了,我这些黑渍子都是机器上的油,擦在毛巾上 
 洗不掉的。”他一弯腰,便从字纸篓里拣出一团废纸来,使 
 劲在裤腿上擦了两下。曼桢道:“这哪儿行?”她还是从抽 
 屉里取出一条折叠得齐齐整整的毛巾,在叔惠喝剩的一杯开 
 水里蘸湿了,递了过来。世钧只得拿着,一擦,那雪白的毛 
 巾上便是一大块黑,他心里着实有点过意不去。 


   叔惠站在窗前望了望天色,道:“今天这太阳还有点靠 
 不住呢,不知道拍得成拍不成。”一面说着,他就从西服裤 
 袋里摸出一把梳子来,对着玻璃窗梳了梳头发,又将领带拉 
 了一拉,把脖子伸了一伸。曼桢看见他那顾影自怜的样子, 
 不由得抿着嘴一笑。叔惠又偏过脸来向自己的半侧面微微瞟 
 了一眼,口中却不断地催促着世钧:“好了没有?”曼桢向 
 世钧道:“你脸上还有一块黑的。不,在这儿——”她在自 
 己脸上比画了一下,又道:“还有。”她又把自己皮包里的 
 小镜子找了出来,递给他自己照着。叔惠笑道:“喂,曼桢 
 ,你有口红没有?借给他用一用。”说说笑笑的,他便从世 
 钧手里把那一面镜子接了过来,自己照了一照。 


   三个人一同出去吃饭,因为要节省时间,一人叫了一碗 
 面,草草地吃完了,便向郊外走去。叔惠说这一带都是些荒 
 田,太平淡了,再过去点他记得有两棵大柳树,很有意思。 
 可是走着,走着,老是走不到。世钧看曼桢仿佛有点赶不上 
 的样子,便道:“我们走得太快了吧?”叔惠听了,便也把 
 脚步放慢了一些,但是这天气实在不是一个散步的天气。他 
 们为寒冷所驱使,不知不觉地步伐又快了起来。而且越走越 
 快。大家喘着气,迎着风,说话都断断续续的。曼桢竭力按 
 住她的纷飞的头发,因向他们头上看了一眼,笑道:“你们 
 的耳朵露在外面不冷么?”叔惠道:“怎么不冷。”曼桢笑 
 道:“我常常想着,我要是做了男人,到了冬天一定一天到 
 晚伤风。” 


   那两棵柳树倒已经丝丝缕缕地抽出了嫩金色的芽。他们 
 在树下拍了好几张照。有一张是叔惠和曼桢立在一起,世钧 
 替他们拍的。她穿着的淡灰色羊皮大衣被大风刮得卷了起来 
 ,她一只手掩住了嘴,那红绒线手套衬在脸上,显得脸色很 
 苍白。那一天的阳光始终很稀薄。一卷片子还没有拍完,天 
 就变了。赶紧走,走到半路上,已经下起了霏霏的春雪。下 
 着下着就又变成了雨。走过一家小店,曼桢看见里面挂着许 
 多油纸伞,她要买一把。撑开来,有一色的蓝和绿,也有一 
 种描花的。有一把上面画着一串紫葡萄,她拿着看看,又看 
 看另一把没有花的,老是不能决定,叔惠说女人买东西总是 
 这样。世钧后来笑着说了一声“没有花的好”,她就马上买 
 了那把没有花的。叔惠说:“价钱好像并不比市区里便宜。 
 不会是敲我们的竹杠吧?”曼桢把伞尖指了指上面挂的招牌 
 ,笑道:“不是写着‘童叟无欺’么?”叔惠笑道:“你又 
 不是童,又不是叟,欺你一下也不罪过。” 


   走到街上,曼桢忽然笑道:“嗳呀,我一只手套丢了。 
 ”叔惠道:“一定是丢在那爿店里了。”重新回到那爿店里 
 去问了一声,店里人说并没有看见。曼桢道:“我刚才数钱 
 的时候是没有戴着手套。——那就是拍照的时候丢了。” 


   世钧道:“回去找找看吧。”这时候其实已经快到上班 
 的时候了,大家都急于要回到厂里去,曼桢也就说:“算了 
 算了,为这么一只手套!”她说是这样说着,却多少有一点 
 怅惘。曼桢这种地方是近于琐碎而小气,但是世钧多年之后 
 回想起来,她这种地方也还是很可怀念。曼桢有这么个脾气 
 ,一样东西一旦属于她了,她总是越看越好,以为它是世界 
 上最好的。……他知道,因为他曾经是属于她的。 


   那一天从郊外回到厂里去,雨一直下得不停,到下午放 
 工的时候,才五点钟,天色已经昏黑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样 
 一种朦胧的心境,竟使他冒着雨重又向郊外走去。泥泞的田 
 垄上非常难走,一步一滑。还有那种停棺材的小瓦屋,像狗 
 屋似的,低低地伏在田垄里,白天来的时候就没有注意到, 
 在这昏黄的雨夜里看到了,却有一种异样的感想。四下里静 
 悄悄的,只听见那汪汪的犬吠声。一路上就没有碰见过一个 
 人,只有一次,他远远看见有人打着灯笼,撑着杏黄色的大 
 伞,在河浜对岸经过。走了不少时候,才找到那两棵大柳树 
 那里。他老远的就用手电筒照着,一照就照到树下那一只红 
 色的手套。心里先是一高兴。走到跟前去,一弯腰拾了起来 
 ,用电筒照着,拿在手里看了一看,却又踌躇起来了。明天 
 拿去交给她,怎么样说呢?不是显着奇怪么,冒着雨走上这 
 么远的路,专为替她把这么只手套找回来。他本来的意思不 
 过是因为抱歉,都是因为他要拍照片,不然人家也不会失落 
 东西。但是连他自己也觉得这理由不够充分的。那么怎么说 
 呢?他真懊悔来到这里,但是既然来了,东西也找到了,总 
 不见得能够再把它丢在地下?他把上面的泥沙略微掸了一掸 
 ,就把它塞在袋里。既然拿了,总也不能不还给人家。自己 
 保存着,那更是笑话了。第二天中午,他走到楼上的办公室 
 里。还好,叔惠刚巧又被经理叫到里面去了。世钧从口袋里 
 掏出那只泥污的手套,他本来很可以这样说,或者那样说, 
 但是结果他一句话也没有,仅只是把它放在她面前。他脸上 
 如果有任何表情的话,那便是一种冤屈的神气,因为他起初 
 实在没想到,不然他也不会自找麻烦,害得自己这样窘。 


   曼桢先是怔了一怔,拿着那只手套看看,说:“咦?… 
 …嗳呀,你昨天后来又去了?那么远的路——还下着雨—— 
 ”正说到这里,叔惠进来了。她看见世钧的脸色仿佛不愿意 
 提起这件事似的,她也就机械地把那红手套捏成一团,握在 
 手心里,然后搭讪着就塞到大衣袋里去了。她的动作虽然很 
 从容,脸上却慢慢地红了起来,自己觉得不对,脸上热烘烘 
 的,可见刚才是热得多么厉害了。自己是看不见,人家一定 
 都看见了。这么想着,心里一急,脸上倒又红了起来。 


   当时虽然无缘无故地窘到这样,过后倒还好,在一起吃 
 饭,她和世钧的态度都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春天的天气忽冷 
 忽热,许多人都患了感冒症,曼桢有一天也病了,打电话到 
 厂里来叫叔惠替她请一天假。那一天下午,叔惠和世钧回到 
 家里,世钧就说:“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她去?”叔惠道:“ 
 唔。看样子倒许是病得不轻。昨天就是撑着来的。”世钧道 
 :“她家里的地址你知道?”叔惠露出很犹豫的样子,说: 
 “知是知道,我可从来没去过。你也认识她这些天了,你也 
 从来没听见她说起家里的情形吧?她这个人可以说是一点神 
 秘性也没有的,只有这一点,倒好像有点神秘。”他这话给 
 世钧听了,却有点起反感。是因为他说她太平凡,没有神秘 
 性呢,还是因为他疑心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那倒也 
 说不清,总之,是使人双重地起反感。世钧当时就说:“那 
 也谈不上神秘,也许她家里人多,没地方招待客人;也许她 
 家里人还是旧脑筋,不赞成她在外面交朋友,所以她也不便 
 叫人到她家里去。”叔惠点点头,道:“不管他们欢迎不欢 
 迎,我倒是得去一趟。我要去问她拿钥匙,因为有两封信要 
 查一查底稿,给她锁在抽屉里了。”世钧道:“那么就去一 
 趟吧。不过……这时候上人家家里去,可太晚了?”厨房里 
 已经在烧晚饭了,很响亮的“嗤啦啦,嗤啦啦”的炒菜下锅 
 的声音,一阵阵传到楼上来。叔惠抬起手来看了看手表,忽 
 然听见他母亲在厨房里喊:“叔惠!有人找你!”叔惠跑下 
 楼去一看,却是一个面生的小孩。他正觉得诧异,那小孩却 
 把一串钥匙举得高高地递了过来,说:“我姐姐叫我送来的 
 ,这是她写字台上的钥匙。”叔惠笑道:“哦,你是曼桢的 
 弟弟?她怎么样,好了点没有?”那孩子答道:“她说她好 
 些了,明天就可以来了。”看他年纪不过七八岁光景,倒非 
 常老练,把话交代完了,转身就走,叔惠的母亲留他吃糖他 
 也不吃。叔惠把那串钥匙放在手心里颠着,一抬头看见世钧 
 站在楼梯口,便笑道:“她一定是怕我们去,所以预先把钥 
 匙给送来了。”世钧笑道;“你今天怎么这样神经过敏起来 
 ?”叔惠道:“不是我神经过敏,刚才那孩子的神气,倒好 
 像是受过训练的,叫他不要跟外人多说话。——可会不是她 
 的弟弟?”世钧不禁有点不耐烦起来,笑道:“长得很像她 
 的嘛!”叔惠笑道:“那也许是她的儿子呢?”世钧觉得他 
 越说越荒唐了,简直叫人无话可答。叔惠见他不作声,便又 
 说道:“出来做事的女人,向来是不管有没有结过婚,一概 
 都叫‘某小姐’的。”世钧笑道:“那是有这个情形,不过 
 ,至少……她年纪很轻,这倒是看得出来的。”叔惠摇摇头 
 道:“女人的年纪——也难说!” 


   叔惠平常说起“女人”怎么样怎么样,总好像他经验非 
 常丰富似的。实际上,他刚刚踏进大学的时候,世钧就听到 
 过他这种论调,而那时候,世钧确实知道他是有一个女朋友 
 ,也是一个同学,名叫姚珮珍。他说“女人”如何如何,所 
 谓“女人”,就是姚珮珍的代名词。现在也许不止一个姚珮 
 珍了,但是他也还是理论多于实践。他的为人,世钧知道得 
 很清楚。今天他所说的关于曼桢的话,也不过是想到哪里说 
 到哪里,绝对没有恶意的,世钧也不是不知道,然而仍旧觉 
 得非常刺耳。和他相交这些年,从来没有像这样跟他生气过 
 。 


   那天晚上世钧推说写家信,一直避免和叔惠说话。叔惠 
 见他老是坐在台灯底下,对着纸发愣,还当他是因为家庭纠 
 纷的缘故,所以心事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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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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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在同一个星空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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