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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czd (潇潇),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十八春之二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May 16 11:23:05 1999), 转信

          【十八春】 

           ◇张爱玲◇ 


             二 


   曼桢病好了,回到办公室里来的第一天,叔惠那天恰巧 
 有人请吃饭——有一个同事和他赌东道赌输了,请他吃西餐 
 。曼桢和世钧单独出去吃饭,这还是第一次。起初觉得很不 
 惯,叔惠仿佛是他们这一个小集团的灵魂似的,少了他,马 
 上就显得静悄悄的,只听见碗盏的声音。 


   今天这小馆子里生意也特别冷清,管帐的女人坐在柜台 
 上没事做,眼光不住地向他们这边射过来。也许这不过是世 
 钧的心理作用,总好像人家今天对他们特别注意。那女人大 
 概是此地的老板娘,烫着头发,额前留着稀稀的几根前刘海 
 。总是看见她在那里织绒线,织一件大红绒线衫。今天天气 
 暖了,她换了一件短袖子的二蓝竹布旗袍,露出一大截肥白 
 的胳膊,压在那大红绒线上面,鲜艳夺目。胳膊上还戴着一 
 只翠绿烧料镯子。世钧笑向曼桢道:“今天真暖和。”曼桢 
 道:“简直热。”一面说,一面脱大衣。 


   世钧道:“那天我看见你弟弟。”曼桢笑道:“那是我 
 顶小的一个弟弟。”世钧道:“你们一共姊妹几个?”曼桢 
 笑道:“一共六个呢。”世钧道:“你是顶大的么?”曼桢 
 道:“不,我是第二个。”世钧道:“我还以为你是顶大的 
 呢。”曼桢笑道:“为什么?”世钧道:“因为你像是从小 
 做姊姊做惯了的,总是你照应人。”曼桢笑了一笑。桌上有 
 一圈一圈茶杯烫的迹子,她把手指顺着那些白迹子画圈圈, 
 一面画,一面说道:“我猜你一定是独养儿子。”世钧笑道 
 :“哦?因为你觉得我是娇生惯养,惯坏了的,是不是?” 
 曼桢并不回答他的话,只说:“你即使有姊妹,也只有姊妹 
 ,没有哥哥弟弟。”世钧笑道:“刚巧猜错了,我有一个哥 
 哥,不过已经故世了。”他约略地告诉她家里有些什么人, 
 除了父亲母亲,就只有一个嫂嫂,一个侄儿,他家里一直住 
 在南京的,不过并不是南京人。他问她是什么地方人,她说 
 是六安州人。世钧道:“那就是那出茶叶的地方,你到那儿 
 去过没有?”曼桢道:“我父亲下葬的那年,去过一次。” 
 世钧道:“哦,你父亲已经不在了。”曼桢道:“我十四岁 
 的时候,他就死了。” 


   话说到这里,已经到了她那个秘密的边缘上。世钧是根 
 本不相信她有什么瞒人的事,但是这时候突然有一种静默的 
 空气,使他不能不承认这秘密的存在。但是她如果不告诉他 
 ,他决不愿意问的。而且说老实话,他简直有点不愿意知道 
 。难道叔惠所猜测的竟是可能的——这情形好像比叔惠所想 
 的更坏。而她表面上是这样单纯可爱的一个人,简直不能想 
 象。 


   他装出闲适的神气,夹了一筷子菜吃,可是菜吃到嘴里 
 。木肤肤的,一点滋味也没有。搭讪着拿起一瓶番茄酱,想 
 倒上一点,可是番茄酱这样东西向来是这样,可以倒上半天 
 也倒不出,一出来就是一大堆。他一看,已经多得不可收拾 
 ,通红的,把一碗饭都盖没了。柜台上的老板娘又向他们这 
 边桌上狠狠地看了两眼;这一次,却不是出于一种善意的关 
 切了。 


   曼桢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好像是下了决心要把她家里 
 的情形和他说一说。一度沉默过之后,她就又带着微笑开口 
 说道:“我父亲从前是在一个书局里做事的,家里这么许多 
 人,上面还有我祖母,就靠着他那点薪水过活。我父亲一死 
 ,家里简直不得了。那时候我们都还不懂事呢,只有我姊姊 
 一个人年纪大些。从那时候起,我们家里就靠着姊姊一个人 
 了。”世钧听到这里,也有点明白了。 


   曼桢又继续说下去,道:“我姊姊那时候中学还没有毕 
 业,想出去做事,有什么事是她能做的呢?就是找得到事, 
 钱也不会多,不会够她养家的。只有去做舞女。”世钧道: 
 “那也没有什么,舞女也有各种各样的,全在乎自己。”曼 
 桢顿了一顿,方才微笑着说:“舞女当然也有好的,可是照 
 那样子,可养活不了一大家子人呢!”世钧就也无话可说了 
 。曼桢又道:“反正一走上这条路,总是一个下坡路,除非 
 这人是特别有手段的——我姊姊呢又不是那种人,她其实是 
 很忠厚的。”说到这里,世钧听她的嗓音已经哽着,他一时 
 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只微笑着说了声,“你不要难过 
 。”曼桢扶起筷子挑着饭,低着头尽在饭里找稗子,一粒一 
 粒捡出来。半晌,忽道:“你不要告诉叔惠。”世钧应了一 
 声。他本来就没打算跟叔惠说。倒不是为别的,只是因为他 
 无法解释怎么曼桢会把这些事情统统告诉他了。她认识叔惠 
 在认识他之前,她倒不告诉叔惠。曼桢这时候却也想到了这 
 一层,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话很不妥当,因此倒又红了脸。因 
 道:“其实我倒是一直想告诉他的,也不知怎么的——一直 
 也没说。”世钧点点头道:“我想你告诉叔惠不要紧的,他 
 一定能够懂得的。你姊姊是为家庭牺牲了,根本是没办法的 
 事情。” 


   曼桢向来最怕提起她家里这些事情。这一天她破例对世 
 钧说上这么许多话,当天回家的时候,心里便觉得很惨淡。 
 她家里现在住着的一幢房子,还是她姊姊从前和一个人同居 
 的时候,人家给顶下来的。后来和那人分开了,就没有再出 
 来做了。她蜕变为一个二路交际花,这样比较实惠些,但是 
 身价更不如前了。有时候被人误认为舞女,她总是很高兴。 


   曼桢走进弄堂,她那个最小的弟弟名叫杰民,正在弄堂 
 里踢毽子,看见她就喊:“二姊,妈回来了!”他们母亲是 
 在清明节前到原籍去上坟的。曼桢听见说回来了,倒是很高 
 兴。她从后门走进去,她弟弟也一路踢着毽子跟了进去。小 
 大姐阿宝正在厨房里开啤酒,桌上放着两只大玻璃杯。曼桢 
 便皱着眉头向她弟弟说道:“嗳哟,你小心点罢,不要砸了 
 东西!要踢还是到外头踢去。”阿宝在那里开啤酒,总是有 
 客人在这里。同时又听见一只无线电哇啦哇啦唱得非常响, 
 可以知道她姊姊的房门是开着的。她便站在厨房门口向里望 
 了一望,没有直接走进去。阿宝便说:“没有什么人,王先 
 生也没有来,只有他一个朋友姓祝的,倒来了有一会了。” 
 杰民在旁边补充了一句:“喏,就是那个笑起来像猫,不笑 
 像老鼠的那个人。”曼桢不由得噗嗤一笑,道:“胡说!一 
 个人怎么能够又像猫,又像老鼠。”说着,便从厨房里走了 
 进去,经过她姊姊曼璐的房间,很快地走上楼梯。曼璐原来 
 并不在房间里,却在楼梯口打电话。她那条嗓子和无线电里 
 的歌喉同样地尖锐刺耳,同样地娇滴滴的,同样地声震屋瓦 
 。她大声说道:“你到底来不来?你不来你小心点儿!”她 
 站在那里,电话底下挂着一本电话簿子,她扳住那沉重的电 
 话簿子连连摇撼着,身体便随着那势子连连扭了两扭。她穿 
 着一件苹果绿软缎长旗袍,倒有八成新,只是腰际有一个黑 
 隐隐的手印,那是跳舞的时候人家手汗印上去的。衣裳上忽 
 然现出这样一只淡黑色的手印,看上去却有一些恐怖的意味 
 。头发乱蓬蓬的还没梳过,脸上却已经是全部舞台化妆,红 
 的鲜红,黑的墨黑,眼圈上抹着蓝色的油膏,远看固然是美 
 丽的,近看便觉得面目狰狞。曼桢在楼梯上和她擦身而过, 
 简直有点恍恍惚惚的,再也不能相信这是她的姊姊。曼璐正 
 在向电话里说:“老祝早来了,等了你半天了!——放屁! 
 我要他陪我!——谢谢吧,我前世没人要,也用不着你替我 
 作媒!”她笑起来了。她是最近方才采用这种笑声的,笑得 
 哈哈的,仿佛有人在那里胳肢她似的。然而,很奇异地,那 
 笑声并不怎样富于挑拨性;相反地,倒有一些苍老的意味。 
 曼桢真怕听到那声音。曼桢急急地走上楼去。楼上完全是另 
 外一个世界。她母亲坐在房间里,四面围绕着网篮,包袱, 
 铺盖卷。她母亲一面整理东西,一面和祖母叙着别后的情形 
 。曼桢上前去叫了一声“妈”。她母亲笑嘻嘻地应了一声, 
 一双眼睛直向她脸上打量着,仿佛有什么话要说似的,却也 
 没有说出口。曼桢倒有点觉得奇怪。她祖母在旁边说:“曼 
 桢前两天发寒热,睡了好两天呢。”她母亲道:“怪不得瘦 
 了些了。”说着,又笑眯眯地向她看着。曼桢问起坟上的情 
 形,她母亲叹息着告诉她,几年没回去,树都给人砍了,看 
 坟的也不管事。数说了一回,忽然想起来向曼桢的祖母说: 
 “妈不是一直想吃家乡的东西么?这回我除了茶叶,还带了 
 些烘糕来,还有麻饼,还有炒米粉。”说着,便?


   曼桢的祖母说要找一只不透气的饼干筒装这些糕饼,到 
 隔壁房间里去找,她一走开,曼桢的母亲便走到书桌跟前, 
 把桌上的东西清理了一下,说:“我不在家里,你又病了, 
 几个小孩就把这地方糟蹋得不像样子。”这书桌的玻璃下压 
 着几张小照片,是曼桢上次在郊外拍的,内中有一张是和叔 
 惠并肩站着的,也有叔惠单独一个人的——世钧的一张她另 
 外收起来了,没有放在外面。曼桢的母亲弯腰看了看,便随 
 口问道:“你这是在哪儿照的?”又指了指叔惠,问:“这 
 是什么人?”虽然做出那漫不经心的口吻,问出这句话之后 
 ,却立刻双眸炯炯十分注意地望着她,看她脸上的表情有无 
 变化。曼桢这才明白过来,母亲刚才为什么老是那样笑不嗤 
 嗤朝她看着。大概母亲一回来就看到这两张照片了,虽然是 
 极普通的照片,她却寄托了无限的希望在上面。父母为子女 
 打算的一片心,真是可笑又可怜的。曼桢当时只笑了笑,回 
 答说:“这是一个同事。姓许的,许叔惠。”她母亲看看她 
 脸上的神气,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当时也就没有再问下去了 
 。曼桢说道:“姊姊可知道妈回来了?”她母亲点点头道: 
 “她刚才上来过的,后来有客来了,她才下去的。——可是 
 那个姓王的来了?”曼桢道:“那王先生没有来吧?不过这 
 个人也是他们一伙里的人。”她母亲叹了口气,道:“她现 
 在轧的这一帮人越来越不像样了,简直下流。大概现在的人 
 也是越来越坏了!”她母亲只觉得曼璐这些客人的人品每况 
 愈下,却没有想到这是曼璐本身每况愈下的缘故。曼桢这样 
 想着,就更加默然了。 


   她母亲用开水调出几碗炒米粉来,给她祖母送了一碗, 
 又说:“杰民呢?刚才就闹着要吃点心了。”曼桢道:“他 
 在楼下踢毽子呢。”她下去叫他,走到楼梯口,却见他正站 
 在楼梯的下层,攀住栏杆把身子宕出去,向曼璐房间里探头 
 探脑张望着。曼桢着急起来,低声喝道:“嗳!你这是干吗 
 ?”杰民道:“我一只毽子踢到里面去了。”曼桢道:“你 
 不会告诉阿宝,叫她进去的时候顺便给你带出来。” 


   两人一递一声轻轻说着话,曼璐房间里的客人忽然出现 
 了,就是那姓祝的,名叫祝鸿才。他是瘦长身材,削肩细颈 
 ,穿着一件中装大衣。他叉着腰站在门口,看见曼桢,便点 
 点头,笑着叫了声“二小姐”。大概他对她一直相当注意, 
 所以知道她是曼璐的妹妹。曼桢也不是没看见过这个人,但 
 是今天一见到他,不由得想起杰民形容他的话,说他笑起来 
 像猫,不笑的时候像老鼠。他现在脸上一本正经,眼睛小小 
 的,嘴尖尖的,的确很像一只老鼠。她差一点笑出声来,极 
 力忍住了,可是依旧笑容满面的,向他点了点头。祝鸿才也 
 不知道她今天何以这样对自己表示好感。她这一笑,他当然 
 也笑了;一笑,马上变成了一只猫脸。曼桢这时候实在熬不 
 住了,立刻返身奔上楼去。在祝鸿才看来,还当作是一种娇 
 憨的羞态,他站在楼梯脚下,倒有点油然神往。 


   他回到曼璐房间里,便说:“你们二小姐有男朋友没有 
 ?”曼璐道:“你打听这个干吗?”鸿才笑道:“你不要误 
 会,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她要是没有男朋友的话,我可以 
 给她介绍呀?曼璐哼了一声道:“你那些朋友里头还会有好 
 人?都不是好东西!”鸿才笑道:“嗳哟,嗳哟,今天怎么 
 火气这样大呀?我看还是在那里生老王的气吧?”曼璐突然 
 说道:“你老实告诉我,老王是不是又跟菲娜搅上了?”鸿 
 才道:“我怎么知道呢?你又没有把老王交给我看着。” 


   曼璐也不理他,把她吸着的一支香烟重重地揿灭了,自 
 己咕噜着说:“胃口也真好——菲娜那样子,翘嘴唇,肿眼 
 泡,两条腿像日本人,又没有脖子——人家说‘一白掩百丑 
 ’,我看还是‘一年青掩百丑’!”她悻悻地走到梳妆台前 
 面,拿起一面镜子自己照了照。照镜子的结果,是又化起妆 
 来。她脸上的化妆是随时地需要修葺的。 


   她对鸿才相当冷淡,他却老耗在那里不走。桌子上有一 
 本照相簿子,他随手拖过来翻着看。有一张四寸半身照,是 
 一个圆圆脸的少女,梳着两根短短的辫子。鸿才笑道:“这 
 是你妹妹什么时候拍的?还留着辫子呢!”曼璐向照相簿上 
 瞟了一眼,厌烦地道:“这哪儿是我妹妹。”鸿才道:“那 
 么是谁呢?”曼璐倒顿住了,停了一会,方才冷笑道:“你 
 一点也不认识?我就不相信,我会变得这么厉害!”说到最 
 后两个字,她的声音就变了,有一点沙哑。鸿才忽然悟过来 
 了,笑道:“哦,是阊剑俊彼邢缚纯此挚纯凑掌?
 横看竖看,说:“嗳!说穿了,倒好像有点像。”他原是很 
 随便的一句话,对于她却也具有一种刺激性。曼璐也不作声 
 ,依旧照着镜子涂口红,只是涂得特别慢。嘴唇张开来,呼 
 吸的气喷在镜子上,时间久了,镜子上便起了一层雾。她不 
 耐烦地用一排手指在上面一阵乱扫乱揩,然后又继续涂她的 
 口红。 


   鸿才还在那里研究那张照片,忽然说道:“你妹妹现在 
 还在那里读书么?”曼璐只含糊地哼了一声,懒得回答他。 
 鸿才又道:“其实——照她那样子,要是出去做,一定做得 
 出来。”曼璐把镜子向桌上一拍,大声道:“别胡说了,我 
 算是吃了这碗饭,难道我一家都注定要吃这碗饭?你这叫做 
 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鸿才笑道:“今天怎么了?一 
 碰就要发脾气。也算我倒霉,刚好碰到你不高兴的时候。” 


   曼璐横了他一眼,又拿起镜子来。鸿才涎着脸凑到她背 
 后去,低声笑道:“打扮得这么漂亮,要出去么?”曼璐并 
 不躲避,别过头来向他一笑,道:“到哪儿去?你请客?” 
 这时候鸿才也就像曼桢刚才一样,在非常近的距离内看到曼 
 璐的舞台化妆,脸上五颜六色的,两块鲜红的面颊,两只乌 
 油油的眼圈。然而鸿才非但不感到恐怖,而且有一点销魂荡 
 魄,可见人和人的观点之间是有着多么大的差别。 


   那天鸿才陪她出去吃了饭,一同回来,又鬼混到半夜才 
 走,曼璐是有吃宵夜的习惯的,阿宝把一些生煎馒头热了一 
 热,送了进来。曼璐吃着,忽然听见楼上还有脚步声,猜着 
 一定是她母亲还没有睡,她和她母亲平常也很少机会说话, 
 她当时就端着一碟子生煎馒头,披着一件黑缎子绣着黄龙的 
 浴衣上楼来了。她母亲果然一个人坐在灯下拆被窝。曼璐道 
 :“妈,你真是的——这时候又去忙这个!坐了一天火车, 
 不累么?”她母亲道:“这被窝是我带着出门的,得把它拆 
 下来洗洗,趁着这两天天晴。”曼璐让她母亲吃生煎馒头, 
 她自己在一只馒头上咬了一口,忽然怀疑地在灯下左看右看 
 ,那肉馅子红红的。她说:“该死!这肉还是生的!”再看 
 看,连那白色的面皮子也染红了,方才知道是她嘴上的唇膏 
 。 


   她母亲和曼桢睡一间房。曼璐向曼桢床上看看,轻声道 
 :“她睡着了?”她母亲道:“老早睡着了。她早上起得早 
 。”曼璐道:“二妹现在也有这样大了;照说,她一个女孩 
 子家,跟我住在一起实在是不大好,人家要说的。我倒希望 
 她有个合适的人,早一点结了婚也好。”她母亲叹了口气道 
 :“谁说不是呢?”她母亲这时候很想告诉她关于那照片上 
 的漂亮的青年,但是连她母亲也觉得曼桢和她是两个世界里 
 的人,暂时还是不要她预闻的好。过天再仔细问问曼桢自己 
 吧。 


   曼桢的婚姻问题到底还是比较容易解决的。她母亲说道 
 :“她到底还小呢,再等两年也不要紧,倒是你,你的事情 
 我想起来就着急。”曼璐把脸一沉,道:“我的事情你就别 
 管了!”她母亲道:“我哪儿管得了你呢,我不过是这么说 
 !你年纪也有这样大了,干这一行是没办法,还能做一辈子 
 吗?自己也得有个打算呀!”曼璐道:“我还不是过一天是 
 一天。我要是往前看着,我也就不要活了!”她母亲道:“ 
 唉,你这是什么话呢?”说着,心中也自内疚,抽出肋下的 
 一条大手帕来擦眼泪,说道:“也是我害了你。从前要不是 
 为了我,还有你弟弟妹妹们,你也不会落到这样。我替你想 
 想,弟弟妹妹都大起来了,将来他们各人干各人的去了—— 
 ”曼璐不耐烦地剪断她的话,道:“他们都大了,用不着我 
 了,就嫌我丢脸了是不是?所以又想我嫁人!这时候叫我嫁 
 人,叫我嫁给谁呢?”她母亲被她劈头劈脑堵搡了几句,气 
 得无言可对,半晌方道:“你看你这孩子,我好意劝劝你, 
 你这样不识好歹!”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只听见隔壁房间里的人在睡眠中的 
 鼻息声,祖母打着鼾。上年纪的人大都要打鼾的。 


   她母亲忽然幽幽地说道:“这次我回乡下去,听见说张 
 慕瑾现在很好,做了县城里那个医院的院长了。”她说到张 
 慕瑾三个字,心里稍微有点胆怯,因为这个名字在她们母女 
 间已经有好多年没有提起了。曼璐从前订过婚的。她十七岁 
 那年,他们原籍有两个亲戚因为地方上不太平,避难避到上 
 海来,就耽搁在他们家里。是她祖母面上的亲戚,姓张,一 
 个女太太带着一个男孩子。这张太太看见曼璐,非常喜欢, 
 想要她做媳妇。张太太的儿子名叫慕瑾。这一头亲事,曼璐 
 和慕瑾两个人本人虽然没有什么表示,看那样子也是十分愿 
 意的。就此订了婚。后来张太太回乡下去了,慕瑾仍旧留在 
 上海读书,住在宿舍里,曼璐和他一直通着信,也常常见面 
 。直到后来她父亲死了,她出去做舞女,后来他们就解除婚 
 约了,是她这方面提出的。她母亲现在忽然说到他,她就像 
 不听见似的,一声不响。她母亲望望她,仿佛想不说了,结 
 果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道:“听见说,他到现在还没有结 
 婚。”曼璐突然笑了起来道:“他没结婚又怎么样,他现在 
 还会要我么?妈你就是这样脑筋不清楚,你还在那里惦记着 
 他哪?”她一口气说上这么一大串,站起来,磕托把椅子一 
 推,便趿着拖鞋下楼去了。啪塌啪塌,脚步声非常之重。这 
 么一来,她祖母的鼾声便停止了,并且发出问句来,问曼璐 
 的母亲:“怎么啦?”她母亲答道:“没什么。”她祖母道 
 :“你怎么还不睡?”她母亲道:“马上就睡了。”随即把 
 活计收拾收拾,准备着上床。 


   临上床,又目夹目夹,寻寻觅觅,找一样什么东西找不 
 到。曼桢在床上忍不住开口说道:“妈,你的拖鞋在门背后 
 的箱子上,是我给放在那儿的,我怕他们扫地给扫上些灰。 
 ”她母亲道:“咦,你还没睡着?”曼桢道:“我醒了半天 
 了。”她母亲道:“是我跟姊姊说话把你吵醒了吧?”曼桢 
 道:“不,我是因为前两天生病的时候睡得太多了,今天一 
 点也不困。” 


   她母亲把拖鞋拿来放在床前,熄灯上床,听那边房里祖 
 母又高一阵低一阵发出了鼾声,母亲便又在黑暗中叹了口气 
 ,和曼桢说道:“你刚才听见的,我劝她拣个人嫁了,这也 
 是正经话呀!劝了她这么一声,就跟我这样大发脾气。”曼 
 桢半晌不作声,后来说:“妈,你以后不要跟姊姊说这些话 
 了。姊姊现在要嫁人也难。”然而天下的事情往往出人意料 
 之外。就在这以后不到两个礼拜,就传出了曼璐要嫁人的消 
 息。是伺候她的小大姐阿宝说出来的。他们家里楼上和楼下 
 向来相当隔膜,她母亲所知道的关于她的事情,差不多全是 
 从阿宝那里听来的。这次听见说她要嫁给祝鸿才,阿宝说这 
 人和王先生一样是吃交易所饭的,不过他是一直跟着王先生 
 的,他自己没有什么钱。 


   她母亲本来打算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因为鉴于上次对 
 她表示关切,反而惹得她大发脾气,这次不要又去讨个没趣 
 。然而有一天曼桢回家来,她母亲却又悄悄地告诉她:“我 
 今天去问过她了。”曼桢笑道:“咦,你不是说不打算过问 
 的么?”她母亲道:“唉,我也就为了上回跟她说过那个话 
 ,我怕她为了赌气,就胡乱找个人嫁了。并不是说现在这时 
 候我还要来挑剔,只因为她从前也跟过人,好两次了,都是 
 有始无终,我总盼望着她这回不要再上了人家的当。这姓祝 
 的,既然说没有钱,她是贪他什么呢?三四十岁的人,难道 
 还没有娶太太么?”她说到这里便顿住了,且低下头去掸了 
 掸身上的衣服,很仔细地把袖子上粘着的两根线头一一拈掉 
 了。 


   曼桢道:“她怎么说呢?”她母亲慢吞吞地说道:“她 
 说他有一个老婆在乡下,不过他从来不回去的。他一直一个 
 人在上海,本来他的朋友们就劝他另外置一份家。现在他和 
 曼璐的事情要是成功了,他是决不拿她当姨太太看待的。他 
 这人呢她觉得还靠得住——至少她是拿得住他的。他钱是没 
 什么钱,像我们这一份人家的开销总还负担得起——”曼桢 
 默然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道:“妈,以后无论如何,家里 
 的开销由我拿出来。姊姊从前供我念书是为什么的,我到现 
 在都还替不了她?”她母亲道:“这话是不错,靠你那点薪 
 水不够呀,我们自己再省点儿都不要紧,几个小的还要上学 
 ,这笔学费该要多少呀?”曼桢道:“妈,你先别着急,到 
 时候总有办法的。我可以再找点事做,姊姊要是走了,佣人 
 也可以用不着了,家里的房子也用不着这么许多了,也可以 
 分租出去,我们就是挤点儿也没关系。”她母亲点头道:“ 
 这样倒也好,就是苦一点,心里还痛快点儿。老实说,我用 
 你姊姊的钱,我心里真不是味儿。我不能想,想起来就难受 
 。”说到这里,嗓子就哽起来了。曼桢勉强笑道:“妈,你 
 真是的!姊姊现在不是好了么?”她母亲道:“她现在能够 
 好好的嫁个人,当然是再好也没有了,当然应当将就点儿, 
 不过我的意思,有钱没钱倒没关系,人家家里要是有太太的 
 话,照她那个倔脾气,哪儿处得好?现在这姓祝的,也就是 
 这一点我不赞成。”曼桢道:“你就不要去跟她说了!”她 
 母亲道:“我是不说了,待会儿还当我是嫌贫爱富。”楼下 
 的两个人已经在讨论着结婚的手续。曼璐的意思是一定要正 
 式结婚,这一点很使祝鸿才感到为难。曼璐气起来了,本来 
 是两人坐在一张椅子上的,她就站了起来,说:“你要明白 
 ,我嫁你又不是图你的钱,你这点面子都不给我!”她在一 
 张沙发上扑通坐下,她有这么一个习惯,一坐下便把两脚往 
 上一缩,蜷曲在沙发上面。脚上穿着一双白兔子皮镶边的紫 
 红绒拖鞋,她低着头扭着身子,用手抚摸着那兔子皮,像抚 
 摸一只猫似的。尽摸着自己的鞋,脸上作出一种幽怨的表情 
 。鸿才也不敢朝她看,只是搔着头皮,说道:“你待我这一 
 片心,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不过我们要好也不在乎这些。” 
 曼璐道:“你不在乎我在乎!人家一生一世的事情,你打算 
 请两桌酒就算了?”鸿才道:“那当然,得要留个纪念。这 
 样好吧?我们去拍两张结婚照——”曼璐道:“谁要拍那种 
 蹩脚照—— 


   十块钱,照相馆里有现成的结婚礼服借给你穿一穿,一 
 共十块钱,连喜纱花球都有了。你算盘打得太精了!”鸿才 
 道:“我倒不是为省钱,我觉得那样公开结婚恐怕太招摇了 
 。”曼璐越发生气,道:“怎么叫太招摇了?除非是你觉得 
 难为情,跟我这样一个下流女人正式结婚,给朋友们见笑。 
 是不是,我猜你就是这个心思!”他的心事正给她说中了, 
 可是他还是不能不声辩,说:“你别瞎疑心,我不是怕别的 
 ,你要知道,这是犯重婚罪的呀!”曼璐把头一扭,道:“ 
 犯重婚罪,只要你乡下那个女人不说话就得了——你不是说 
 她管不了你吗?”鸿才道:“她是绝对不敢怎么样的,我是 
 怕她娘家的人出来说话。”曼璐冷笑道:“你既然这样怕, 
 还不趁早安分点儿。以前我们那些话就算是没说,干脆我这 
 儿你也别来了!” 


   鸿才经她这样一来,也就软化了,他背着手在房间里踱 
 来踱去,说:“好,好,好,依你依你。没有什么别的条件 
 了吧?没有什么别的,我们就‘敲’!”曼璐噗嗤一笑道: 
 “这又不是谈生意。”她这一开笑脸,两人就又喜气洋洋起 
 来。虽然双方都怀着几分委屈的心情,觉得自己是屈就,但 
 无论如何,是喜气洋洋的。第二天,曼桢回家来,才一进门 
 ,阿宝就请她到大小姐房里去。她发现一家人都聚集在她姊 
 姊房里,祝鸿才也在那里,热热闹闹地赶着她母亲叫“妈” 
 。一看见曼桢,便说:“二小姐,我现在要叫你一声二妹了 
 。”他今天改穿了西装。他虽然是第一次穿西装,姿势倒相 
 当熟练,一直把两只大拇指分别插在两边的裤袋里,把衣襟 
 撩开了,显出他胸前挂着的一只金表链。他叫曼桢“二妹” 
 ,她只是微笑点头作为招呼,并没有还叫他一声姊夫。鸿才 
 对于她虽然是十分向往,见了面却觉得很拘束,反而和她无 
 话可说。 


   曼璐这间房是全宅布置得最精致的一间,鸿才走到一只 
 衣橱前面,敲敲那木头,向她母亲笑道:“她这一堂家具倒 
 不错。今天我陪她出去看了好几堂木器,她都不中意,其实 
 现在外头都是这票货色,要是照这个房间里这样一套,现在 
 价钱不对了!”曼璐听见这话,心中好生不快,正待开口说 
 话,她母亲恐她为了这个又要和姑爷怄气,忙道:“其实你 
 们卧房里的家具可以不用买了,就拿这间房里的将就用用吧 
 。我别的陪送一点也没有,难为情的。”鸿才笑道:“哪里 
 哪里,妈这是什么话呀!”曼璐只淡淡地说了声:“再说吧 
 。家具反正不忙,房子也没找好呢。”她母亲道:“等你走 
 了,我打算把楼下的房间租出去,这许多家具也没处搁,你 
 还是带去吧。”曼璐怔了一怔,道:“这儿的房子根本不要 
 它了,我们找个大点的地方一块儿住。”她母亲道:“不喽 
 ,我们不跟过去了。我们家里这么许多孩子,都吵死了;你 
 们小两口子还是自己过吧,清清静静的不好吗?” 


   曼璐因为心里本来有一点芥蒂,以为她母亲也许是为弟 
 弟的前途着想,存心要和她疏远着点,所以不愿意和她同住 
 ,她当时就没有再坚持了。鸿才不知就里,她本来是和他说 
 好在先的,她一家三代都要他赡养,所以他还是不能不再三 
 劝驾:“还是一块儿住的好,也有个照应。我看曼璐不见得 
 会管家,有妈在那里,这个家就可以交给妈了。”她母亲笑 
 道:“她这以后成天呆在家里没事做,这些居家过日子的事 
 情也是得学学。不会,学学就会了。”她祖母便插进嘴来向 
 鸿才说道:“你别看曼璐这样子好像不会过日子,她小时候 
 她娘给她去算过命的,说她有帮夫运呢!就是嫁了个叫花子 
 也会做大总统的,何况你祝先生是个发财人,那一定还要大 
 富大贵。”鸿才听了这话倒是很兴奋,得意地摇头晃脑,走 
 到曼璐跟前,一弯腰,和她脸对脸笑道:“真有这个话?那 
 我不发财我找你,啊!”曼璐推了他一把,皱眉道:“你看 
 你,像什么样子!” 


   鸿才嘻嘻笑着走开了,向她母亲说道:“你们大小姐什 
 么世面都见过了,就只有新娘子倒没做过,这回一定要过过 
 瘾,所以我预备大大的热闹一下,请二小姐做傧相,请你们 
 小妹妹拉纱,每人奉送一套衣服。”曼桢觉得他说出话来实 
 在讨厌,这人整个地言语无味,面目可憎。她不由得向她姊 
 姊望了一眼,她姊姊脸上也有一种惭愧之色,仿佛怕她家里 
 的人笑她拣中这样一个丈夫。曼桢看见她姊姊面有愧色,倒 
 觉得一阵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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