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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十八春之三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May 16 11:32:53 1999), 转信
【十八春】
◇张爱玲◇
三
这一天,世钧、叔惠、曼桢又是三个人一同去吃饭,大
家说起厂里管庶务的叶先生做寿的事情,同人们公送了二百
只寿碗。世钧向叔惠说道:“送礼的钱还是你给我垫的吧?
”说着,便从身边掏出钱来还他。叔惠笑道:“你今天拜寿
去不去?”世钧皱眉道:“我不想去。老实说,我觉得这种
事情实在有点无聊。”叔惠笑道:“你就圆通点吧,在这种
社会里做事就是这样,没理可讲的,你不去要得罪人的。”
世钧笑着点了点头,道:“不过我想今天那儿人一定很多,
也许我不去也没人注意。”叔惠也知道世钧的脾气向来如此
,随和起来是很随和,可是执拗起来也非常执拗,所以他随
便劝了一声,也就算了。曼桢在旁边也没说什么。那天晚上
,世钧和叔惠回到家里,休息了一会,叔惠去拜寿去了,世
钧忽然想起来,曼桢大概也要去的。这样一想,也没有多加
考虑,就把玻璃窗推开了,向窗口一伏,想等叔惠经过的时
候喊住他,跟他一块儿去。然而等了半天也没有看见叔惠,
想必他早已走过去了。楼窗下的弄堂黑沉沉的,春夜的风吹
到人脸上来,微带一些湿意,似乎外面倒比屋子里暖和。在
屋里坐着,身上老是寒丝丝的。这灯光下的小房间显得又小
,又空,又乱。其实这种客邸凄凉的况味也是他久已习惯了
的。但是今天也不知怎么的,简直一刻也坐不住了。他忽然
很迫切地要想看见曼桢。结果延挨了一会,还是站起来就出
去了,走到街上,便雇了一辆车,直奔那家饭馆。
那叶先生的寿筵是设在楼上,一上楼,就有一张两屉桌
子斜放在那里,上面搁着笔砚和签名簿。世钧见了,不觉笑
了笑,想道:“还以为今天人多,谁来谁不来也没法子查考
。——倒幸而来了!”他提起笔来,在砚台里蘸了一蘸。好
久没有用毛笔写过字了,他对于写毛笔字向来也就缺乏自信
心,落笔之前不免犹豫了一下。这时候却有一只手从他背后
伸过来,把那支笔一掣,掣了过去,倒抹了他一手的墨。世
钧吃了一惊,回过头去一看,他再也想不到竟是曼桢,她从
来没有这样跟他开玩笑过,他倒怔住了。曼桢笑道:“叔惠
找你呢,你快来。”她匆匆地把笔向桌上一搁,转身就走,
世钧有点茫然地跟在她后面。这地方是很大的一个敞厅,摆
着十几桌席,除了厂里的同人之外,还有叶先生的许多亲戚
朋友,一时也看不见叔惠坐在哪里。曼桢把他引到通阳台的
玻璃门旁边,便站住了脚。世钧伸头看了看,阳台上并没有
人,便笑道:“叔惠呢?”曼桢倒仿佛有点局□促不安似的
,笑道:“不是的,并不是叔惠找你,你等我告诉你,有一
个原因。”但是好像很费解释似的,她说了这么半天也没说
出所以然来,世钧不免有些愕然。曼桢也知道他是错会了意
思,不由得红了脸,越发顿住了说不出话来。正在这时候,
却有个同事拿着签名簿走过来,向世钧笑道:“你忘了签名
了!”世钧便把口袋上插着的自来水笔摘下来,随意签了个
字,那人捧着簿子走了,曼桢却轻轻地顿了顿脚,低声笑道
:“糟了!”世钧很诧异地问道:“怎么了?”曼桢还没回
答,先向四面望了望,然后就走到阳台上去,世钧也跟了出
来,曼桢皱眉笑道:“我已经给你签了个名了。——我因为
刚才听见你说不来,我想大家都来,你一个人不来也许不大
好。”
世钧听见这话,一时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也不便怎样
向她道谢,惟有怔怔地望着她笑着。曼桢被他笑得有些不好
意思起来,一扭身伏在阳台栏杆上。这家馆子是一个老式的
洋楼,楼上楼下灯火通明,在这临街的阳台上,房间里面嘈
杂的声浪倒听不大见,倒是楼底下五魁八马的豁拳声听得十
分清晰,还有卖唱的女人柔艳的歌声,胡琴咿咿呀呀拉着。
曼桢偏过头来望着他笑道:“你不是说不来的么,怎么忽然
又来了?”世钧却没法对她说,是因为想看见她的缘故。因
此他只是微笑着,默然了一会,方道:“我想你同叔惠都在
这儿,我也就来了。”两人一个面朝外,一个面朝里,都靠
在栏杆上。今天晚上有月亮,稍带长圆形的。像一颗白净的
莲子似的月亮,四周白蒙蒙的发出一圈光雾。人站在阳台上
,在电灯影里,是看不见月色的。只看见曼桢露在外面的一
大截子手臂浴在月光中,似乎特别的白,她今天也仍旧穿了
件深蓝布旗袍,上面罩着一件淡绿的短袖绒线衫,胸前一排
绿珠纽子。今天她在办公室里也就是穿着这一身衣服。世钧
向她身上打量着,便笑道:“你没回家,直接来的?”曼桢
笑道:“嗳,你看我穿着蓝布大褂,不像个拜寿的样子是吧
?”
正说着,房间里面有两个同事的向他们这边嚷道:“喂
,你们还不来吃饭,还要人家催请!”曼桢忙笑着走了进去
,世钧也一同走了进去。今天因为人多,是采取随到随吃的
制度,凑满一桌就开一桌酒席。现在正好一桌人,大家已经
都坐下了,当然入座的时候都抢着坐在下首,单空着上首的
两个座位。世钧和曼桢这两个迟到的人是没有办法,只好坐
在上首。世钧一坐下来,便有一个感想,像这样并坐在最上
方,岂不是像新郎新娘吗?他偷眼向曼桢看了看,她或许也
有同样的感觉,她仿佛很难为情似的,在席上一直也没有和
他交谈。
席散后,大家纷纷地告辞出来,世钧和她说了声:“我
送你回去。”他始终还没有到她家里去过,这次说要送她回
去,曼桢虽然并没有推辞,但是两人之间好像有一种默契,
送也只送到弄堂口,不进去的。既然不打算进去,其实送这
么一趟是毫无意味的,要是坐电车公共汽车,路上还可以谈
谈,现在他们一人坐了一辆黄包车,根本连话都不能说。然
而还是非送不可,仿佛内中也有一种乐趣似的。
曼桢的一辆车子走在前面,到了她家里的弄堂口,她的
车子先停了下来。世钧总觉得她这里是门禁森严,不欢迎人
去的,为了表示他绝对没有进去的意思,他一下车,抢着把
车钱付掉了,便匆匆地向她点头笑道:“那我们明天见吧。
”一面说着,就转身要走。曼桢笑道:“要不然就请你进去
坐一会了,这两天我家里乱七八糟的,因为我姊姊就要结婚
了。”世钧不觉怔了一怔,笑道:“哦,你姊姊就要结婚了
?”曼桢笑道:“嗯。”街灯的光线虽然不十分明亮,依旧
可以看见她的眉宇间透出一团喜气。世钧听见这消息,也是
心头一喜。他是知道她的家庭状况的,他当然替她庆幸她终
于摆脱了这一重关系,而她姊姊也得到了归宿。
他默然了一会,便又带笑问道:“你这姊夫是怎么样的
一个人?”曼桢笑道:“那人姓祝,‘祝福’的祝。吃交易
所饭的。”说到这里,曼桢忽然想起来,今天她母亲陪着她
姊姊一同去布置新房,不知道可回来了没有,要是刚巧这时
候回来了,被她们看见她站在弄堂口和一个男子说话,待会
儿又要问长问短,虽然也没什么要紧,究竟不大好。因此她
接着就说:“时候不早了吧,我要进去了。”世钧便道:“
那我走了。”他说走就走,走过几家门面,回过头去看看,
曼桢却还站在那里。然而就在这一看的工夫,她仿佛忽然醒
悟了似的,一转身就进去了。世钧倒又站住了,发了一会愣
。
次日照常见面,却没有再听见她提起她姊姊结婚的事情
。世钧倒一直惦记着。不说别的,此后和她来往起来也方便
些,也可以到她家里去,不必有那些顾忌了。
隔了有一个星期模样,她忽然当着叔惠说起她姊姊结婚
了,家里房子空出来了,要分租出去,想叫他们代为留心,
如果听见有什么人要房子,给介绍介绍。
世钧很热心地逢人就打听,有没有人要找房子。不久就
陪着一个间接的朋友,一个姓吴的,到曼桢家里来看房子。
他自己也还是第一次踏进这弄堂,他始终对于这地方感到一
种禁忌,因而有一点神秘之感。这弄堂在很热闹的地段。沿
马路的一面全是些店面房子,店家卸下来的板门,一扇一扇
倚在后门外面。一群娘姨大姐聚集在公共的自来水龙头旁边
淘米洗衣裳,把水门汀地下溅得湿漉漉的。内中有一个小大
姐,却在那自来水龙头下洗脚。她金鸡独立地站着,提起一
只脚来,哗啦哗啦放着水冲着。脚趾甲全是鲜红的,涂着蔻
丹——
就是这一点引人注目。世钧向那小大姐看了一眼心里就
想着,这不知道可是顾家的佣人,伺候曼桢的姐姐的。
顾家是五号,后门口贴着召租条子。门虚掩着,世钧敲
了敲,没人应,正要推门进去,弄堂里有个小孩子坐在人家
的包车上玩,把脚铃踏得叮叮的响,这时候就从车上跳了下
来,赶过来拦着门问:“找谁?”世钧认识他是曼桢的弟弟
,送钥匙到叔惠家里去过的,他却不认识世钧。世钧向他点
点头笑笑,说:“你姊姊在家吗?”世钧这句话本来也问得
欠清楚,杰民听了,更加当作这个人是曼璐从前的客人。他
虽然是一个小孩子,因为环境的关系,有许多地方非常敏感
,对于曼璐的朋友一直感到憎恶,可是一直也没有发泄的机
会。这时候便理直气壮地吆喝道:“她不在这儿了!她结婚
了!”世钧笑道:“不是的,我是说你二姊。”杰民愣了一
愣,因为曼桢从来没有什么朋友到家里来过。他仍旧以为这
两个人是跑到此地来寻开心的,便瞪着眼睛道:“你找她干
吗?”这孩子一副声势汹汹的样子,当着那位同来的吴先生
,却使世钧有些难堪。他笑道:“我是她的同事,我们来看
房子的。”杰民又向他观察了一番,方始转身跟进去,一路
喊着:“妈!有人来看房子!”他不去喊姊姊而去喊妈,可
见还是有一点敌意。世钧倒没有想到,上她家里来找她会有
这么些麻烦。
过了一会,她母亲迎了出来,把他们往里让。世钧向她
点头招呼着,又问了一声,“曼桢在家么?”她母亲笑道:
“在家,我叫杰民上去喊她了。——贵姓呀?”世钧道:“
我姓沈。”她母亲笑道:“哦,沈先生是她的同事呀。”她
仔细向他脸上认了一认,见他并不是那照片上的青年,心里
稍微有点失望。
楼下有一大一小两间房,已经出空了,一眼望过去,只
看见光塌塌的地板,上面浮着一层灰。空房间向来是显得大
的,同时又显得小,像个方方的盒子似的。总之,从前曼桢
的姊姊住在这里是一个什么情形,已经完全不能想象了。
杰民上楼去叫曼桢,她却耽搁了好一会方才下来,原来
她去换了一件新衣服,那是她因为姊姊结婚,新做的一件短
袖夹绸旗袍,粉红底上印着绿豆大的深蓝色圆点子。这种比
较娇艳的颜色她从前是决不会穿的,因为家里有她姊姊许多
朋友进进出出;她永远穿着一件蓝布衫,除了为省俭之外,
也可以说是出于一种自卫的作用。现在就没有这些顾忌了。
世钧觉得她好像陡然脱了孝似的,使人眼前一亮。
世钧把她介绍给吴先生。吴先生说这房子朝西,春天恐
怕太热了,敷衍了两句说再考虑考虑,就说:“那我先走一
步了,还有几个地方要去看看。”他先走了,曼桢邀世钧到
楼上去坐一会。她领着他上楼,半楼梯有个窗户,窗台上搁
着好几双黑布棉鞋,有大人的,有小孩的,都是穿了一冬天
的,放在太阳里晒着。晚春的太阳暖洋洋的,窗外的天是淡
蓝色。
到了楼上,楼上的一间房是她祖母带着几个弟弟妹妹同
住的,放着两张大床,一张小铁床。曼桢陪着世钧在靠窗的
一张方桌旁边坐下。他们一路上来,一个人影子也没看见,
她母亲这时候也不知去向了,隐隐的却听见隔壁房间里有咳
嗽声和嘁嘁促促说话的声音,想必人都躲到那边去了。
一个小大姐送茶进来,果然就是刚才在弄堂里洗脚,脚
趾甲上涂着蔻丹的那一个。她大概是曼桢的姊姊留下的唯一
遗迹了。她现在赤着脚穿着双半旧的镂空白皮鞋,身上一件
花布旗袍,头发上夹着个粉红赛璐珞夹子,笑嘻嘻地捧了茶
进来,说了声“先生请用茶”,礼貌异常周到。出去的时候
顺手就带上了门。世钧注意到了,心里也有点不安;倒不是
别的,关着门说话,给她的祖母和母亲看着,是不是不大好
。然而他不过是稍微有点□促而已,曼桢却又是一种感想,
她想着阿宝是因为一直伺候她姊姊,训练有素的缘故。这使
她觉得非常难为情。她马上去把门开了,再坐下来谈话,说
:“刚才你那个朋友不知是不是嫌贵了?”世钧着:“我想
不是吧,叔惠家里也是住这样的西间房间,租钱也跟这个差
不多,房间还不及这儿敞亮。”曼桢笑道:“你跟叔惠住一
间房么?”世钧道:“唔。”
杰民送了两碗糖汤渥鸡蛋进来。曼桢见了,也有点出于
意外。当然总是她母亲给做的,客人的碗里有两只鸡蛋,她
的碗里有一只鸡蛋。他弟弟咯咯咯走进来放在桌上,板着脸
,也不朝人看,回身就走。曼桢想叫住他,他头也不回一回
。曼桢笑道:“他平常很老练的,今天不知道怎么忽然怕难
为情起来了。”这原因,世钧倒很明了,不过也没有去道破
他,只笑着道:“为什么还要弄点心,太费事了。”曼桢笑
道:“乡下点心!你随便吃一点。”世钧一面吃着一面问:
“你们早上吃什么当早饭?”曼桢道:“吃稀饭。你们呢?
”世钧道:“叔惠家也是吃稀饭,不过是这样:叔惠的父亲
是非常好客的,晚上常常有人来吃饭,一来来上好些人,把
叔惠的母亲都累坏了,早上还得天不亮起来给我们煮粥,我
真觉得不过意,所以我常常总是不吃早饭出来,在摊子上吃
两只大饼油条算了。”曼桢点点头道:“在人家家里住着就
是这样,有些地方总有点受委屈。”世钧道:“其实他们家
里还算是好的。叔惠的父亲母亲待我真像自己人一样,不然
我也不好意思老住在那里。”
曼桢道:“你有多少时候没回家去了?”世钧道:“快
一年了吧。”曼桢笑道:“不想家么?”世钧笑道:“我也
真怕回去。将来我要是有这个力量,总想把我母亲接出来,
我父亲跟她感情很坏,总是闹别扭。”曼桢道:“哦。……
”世钧道:“就为了我,也怄了许多气。”曼桢道:“怎么
呢?”世钧道:“我父亲开着一爿皮货店,他另外还做些别
的生意。从前我哥哥在世的时候,他毕业之后就在家里帮着
我父亲,预备将来可以接着做下去。后来我哥哥死了,我父
亲意思要我代替他,不过我对于那些事情不感到兴趣,我要
学工程。我父亲非常生气,从此就不管我的事了。后来我进
大学,还是靠我母亲偷偷地接济我一点钱。”所以他那时候
常常在窘境中。说起来,曼桢在求学时代也是饱受经济压迫
的,在这一点上大家谈得更是投契。曼桢道:“你在上海大
概熟人不多,不然我倒又有一桩事情想托托你。”世钧笑道
:“什么事?”曼桢道:“你如果听见有什么要兼职的打字
的——我很想在下班以后多做两个钟头事情。教书也行。”
世钧向她注视了一会,微笑道:“那样你太累了吧?”曼桢
笑道:“不要紧的。在办公室里一大半时候也是白坐着,出
来再做一两个钟头也算不了什么。”
世钧也知道,她姊姊一嫁了人,她的负担更增重了。做
朋友的即使有力量帮助她,也不是她所能够接受的,唯一的
帮忙的办法是替她找事。然而他替她留心了好些时,并没有
什么结果。有一天她叮嘱他:“我本来说要找个事情在六点
钟以后,现在我要改到晚饭后。”世钧道:“晚饭后?不太
晚了么?”曼桢笑道:“晚饭前我已经找到了一个事情了。
”世钧道:“嗳哟,你这样不行的!这样一天到晚赶来赶去
,真要累出病来的!你不知道,在你这个年纪顶容易得肺病
了。”曼桢笑道:“‘在你这个年纪!’倒好像你自己年纪
不知有多大了!”
她第二个事情不久又找到了。一个夏天忙下来,她虽然
瘦了些,一直兴致很好。世钧因为住在叔惠家里,一年到头
打搅人家,所以过年过节总要买些东西送给叔惠的父母。这
一年中秋节他送的礼就是托曼桢买的。送叔惠的父亲一条纯
羊毛的围巾,送叔惠的母亲一件呢袍料。在这以前他也曾经
送过许太太一件衣料,但是从来也没看见她做出来穿,他还
以为是他选择的颜色或者欠大方,上了年纪的人穿不出来。
其实许太太看上去也不过中年。她从前想必是个美人,叔惠
长得像她而不像他父亲。他父亲许裕舫是个胖子,四五十岁
的人了,看着也还像个黑胖小子。裕舫在一家银行里做事,
就是因为他有点名士派的脾气,不善于逢迎,所以做到老还
是在文书股做一个小事情,他也并不介意。这一天,大家在
那里赏鉴世钧送的礼,裕舫看见衣料便道:“马上拿到裁缝
店去做起来吧,不要又往箱子里一收!”许太太笑道:“我
要穿得那么漂亮干吗,跟你一块儿出去,更显得你破破烂烂
像个老当差的,给人家看见了,一定想这女人霸道,把钱都
花在自己身上了!”她掉过脸来又向世钧说:“你不知道他
那脾气,叫他做衣服,总是不肯做。”裕舫笑道:“我是想
开了,我反正再打扮也就是这个样子,漂亮不了了,所以我
还是对于吃比较感到兴趣。”提起吃,他便向他太太说:“
这两天不知有些什么东西新上市?明天我跟你逛菜场去!”
他太太道:“你就别去了,待会儿看见什么买什么,还要留
几个钱过节呢。”裕舫道:“其实要吃好东西也不一定要在
过节那天吃,过节那天只有贵,何必凑这个热闹呢?”他太
太依旧坚持着世俗的看法,说:“节总是要过的。”这过节
不过节的问题,结果是由别人来替他们解决了。他们家来了
一个朋友借钱,有一笔急用,把裕舫刚领到的薪水差不多全
部借去了。这人也是裕舫的一个多年的同事,这一天他来了
,先闲谈了一会,世钧看他那神气仿佛有话要说似的,就走
了出来,回到自己房间里去。过了一会,许太太到他房门外
来搬取她的一只煤球炉子,顺便叫了他一声:“世钧!许伯
伯要做黄鱼羹面呢,你也来吃!”世钧笑着答应了一声,便
跟过来了。裕舫正在那里揎拳捋袖预备上灶,向客人说道:
“到我这儿来,反正有什么吃什么,决不会为你多费一个大
洋,这你可以放心!”除了面,还有两样冷盘。裕舫的烹调
手法是他生平最自负的,但是他这位大师傅手下,也还是需
要一个“二把万”替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一样一样切成丝
,剁成末,所以许太太还是忙个不停。而且裕舫做起菜来一
丝不苟,各种原料占上许多不同的碟子,摊满一房间。客人
走了半天了,许太太还在那里洗碟子。她今天早上买这条鱼
,本来是因为叔惠说了一声,说想吃鱼。现在这条大鱼去掉
了中间的一段,她依旧把剩下的一个头和一条尾巴凑在一起
,摆出一条完整的鱼的模样,搁在砧板上,预备吃晚饭的时
候照原定计划炸来吃。叔惠回来了,看见了觉得很诧异,说
:“这条鱼怎么头这么大?”裕舫接口道:“这鱼矮。”许
太太也忍不住笑起来了。
叔惠把两只手插在裤袋里,露出他里面穿的绒线背心,
灰色绒线上面满缀着雪珠似的白点子。他母亲便问道:“你
这背心是新的?是机器织的还是打的?”叔惠道:“是打的
。”许太太道:“哦?是谁给你打的?”叔惠道:“顾小姐
,你不认识的。”许太太道:“我知道的——不就是你那个
同事的顾小姐吗?”
曼桢本来跟世钧说要给他打件背心,但是她这种地方向
来是非常周到的,她替叔惠也织了一件。她的绒线衫口袋里
老是揣着一团绒线,到小饭馆子里吃饭的时候也手不停挥地
打着。是叔惠的一件先打好,他先穿出来了。被他母亲看在
眼里,他母亲对于儿子的事情也许因为过分关心的缘故,稍
微有点神经过敏,从此倒添了一桩心事。当时她先搁在心里
没说什么。叔惠是行踪无定的,做母亲的要想钉住他跟他说
两句心腹话,简直不可能。倒是世钧,许太太和他很说得来
。她存心要找个机会和他谈谈,从他那里打听打听叔惠的近
况,因为儿女到了一定年龄,做父母的跟他们简直隔阂得厉
害,反而朋友接近得多。第二天是一个星期日,叔惠出去了
,他父亲也去看朋友去了。邮差送了封信来,许太太一看,
是世钧家里寄来的,便送到他房间里来。世钧当着她就把信
拆开来看,她便倚在门框上,看着他看信,问道:“是南京
来的吧?你们老太太好呀?”世钧点点头,道:“她说要到
上海来玩一趟。”许太太笑道:“你们老太太兴致这样好!
”世钧皱着眉笑道:“我想她还是因为我一直没回去过,所
以不放心,想到上海来看看。其实我是要回去一趟的。我想
写信去告诉她,她也可以不必来了——
她出一趟门,是费了大事的,而且住旅馆也住不惯。”
许太太叹道:“也难怪她惦记着,她现在就你这么一个孩子
嘛!你一个人在上海,也不怪她不放心——她倒没催你早一
点结婚么?”世钧顿了一顿,微笑道:“我母亲这一点倒很
开通。也是因为自己吃了旧式婚姻的苦,所以对于我她并不
干涉。”许太太点头道“这是对的。现在这世界,做父母的
要干涉也不行呀!别说像你们老太太跟你,一个在南京,一
个在上海,就像我跟叔惠这样住在一幢房子里,又有什么用
?他外边有女朋友,他哪儿肯对我们说?”世钧笑道:“那
他要是真的有了结婚的对象,他决不会不说的。”许太太微
笑不语,过了一会,便又说道:“你们同事有个顾小姐,是
怎么一个人?”世钧倒愣了一愣,不知道为什么马上红了脸
,道:“顾曼桢呀?她人挺好的,可是——她跟叔惠不过是
普通朋友。”许太太半信半疑地哦了一声,心想,至少那位
小姐对叔惠很不错,要不怎么会替他打绒线背心。除非她是
相貌长得丑,所以叔惠对她并没有意思。因又笑道:“她长
得难看是吧?”世钧不由得笑了一笑,道:“不,她——并
不难看。不过我确实知道她跟叔惠不过是普通朋友。”他自
己也觉得他结尾这句话非常无力,一点也不能保证叔惠和曼
桢结合的可能。许太太要疑心也还是要疑心的。只好随她去
吧。
世钧写了封信给他母亲,答应说他不久就回来一趟。他
母亲很高兴,又写信来叫他请叔惠一同来。世钧知道他母亲
一定是因为他一直住在叔惠家里,她要想看看他这个朋友是
个什么样的人,是否对于他有不良的影响。他问叔惠可高兴
到南京去玩一趟。这一年的双十节恰巧是一个星期五,和周
末连在一起,一共放三天假。他们决定趁这个机会去痛痛快
快玩两天。在动身的前夕,已经吃过晚饭了,叔惠又穿上大
衣往外跑。许太太知道他刚才有一个女朋友打电话来,便道
:“这么晚了还要出去,明天还得起个大早赶火车呢!”叔
惠道:“我马上回来的。一个朋友有两样东西托我带到南京
去。我去拿一拿。”许太太道:“哟,东西有多大呀,装得
下装不下?你的箱子我倒已经给你理好了。”她还在那里念
叨着,叔惠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了。他才去了没有一会,倒又
回来了,走到楼梯底下就往上喊:“喂,有客来了!”原来
是曼桢来了,他在弄堂口碰见她,便又陪着她一同进来。曼
桢笑道:“你不是要出去么?你去吧,真的,没关系的。我
没有什么事情——我给你们带了点点心来,可以在路上吃。
”叔惠道:“你干吗还要买东西?”他领着她一同上楼,楼
梯上有别的房客在墙上钉的晾衣裳绳子,晾满了一方一方的
尿布,一根绳子斜斜地一路牵到楼上去。楼梯口又是煤球炉
子,又是空肥皂箱,洋油桶;上海人家一幢房子里住上几家
人家,常常就成为这样一个立体化的大杂院。叔惠平常走出
去,西装穿得那么挺括,人家大约想不到他家里是这样一个
情形。他自己也在那里想着:这是曼桢,还不要紧,换了一
个比较小姐脾气的女朋友,可不能把人家往家里带。走到三
层楼的房门口,他脸上做出一种幽默的笑容,向里面虚虚地
一伸手,笑道:“请请请。”由房门里望进去,迎面的墙上
挂着几张字画和一只火腿。叔惠的父亲正在灯下洗碗筷。他
在正中的一张方桌上放着一只脸盆,在脸盆里晃荡晃荡洗着
碗。今天是他洗碗,因为他太太吃了饭就在那里忙着絮棉袄
——他们还有两个孩子在北方念书,北方的天气冷得早,把
他们的棉袍子给做起来,就得给他们寄去了。
许太太看见来了客,一听见说是顾小姐,知道就是那个
绒线背心的制作者,心里不知怎么却有点慌张,笑嘻嘻地站
起来让坐,嘴里只管叽咕着:“看我这个样子!弄了一身的
棉花!”只顾忙着拍她衣服上粘的棉花衣子。许裕舫在家里
穿着一件古铜色对襟夹袄,他平常虽然是那样满不在乎,来
了这么个年青的女人,却使他□促万分,连忙加上了一件长
衫。这时候世钧也过来了。许太太笑道:“顾小姐吃过饭没
有?”曼桢笑道:“吃过了。”叔惠陪着坐了一会,曼桢又
催他走,他也就走了。裕舫在旁边一直也没说话,到现在方
才开口问他太太:“叔惠上哪儿去了?”他太太虽然知道叔
惠是到女朋友家去了,她当时就留了个神,很圆滑地答道:
“不知道,我只听见他说马上就要回来的,顾小姐你多坐一
会。这儿实在乱得厉害,要不,上那边屋里坐坐吧。”她把
客人让到叔惠和世钧的房间里去,让世钧陪着,自己就走开
了。
许太太把她刚才给曼桢泡的一杯茶也送过来了。世钧拿
起热水瓶来给添上点开水,又把台灯开了。曼桢看见桌上有
个闹钟,便拿过来问道:“你们明天早上几点钟上火车?”
世钧道:“是七点钟的车。”曼桢道:“把闹钟拨到五点钟
,差不多吧?”她开着钟,那轧轧轧的声浪,反而显出这间
房间里面的寂静。世钧笑道:“我没想你今天会来。——为
什么还要买了点心来呢?”曼桢笑道:“咦,你不是说,早
上害许伯母天不亮起来给你们煮稀饭,你觉得不过意,我想
着明天你们上火车,更要早了,你一定不肯麻烦人家,结果
一定是饿着肚子上车站,所以我带了点吃的来。”
她说这个话,不能让许太太他们听见,声音自然很低。
世钧走过来听,她坐在那里,他站得很近,在那一刹那间,
他好像是立在一个美丽的深潭的边缘上,有一点心悸,同时
心里又感到一阵阵的荡漾。她的话早说完了,他还没有走开
。也许不过是顷刻间的事,但是他自己已经觉得他逗留得太
久了,她一定也有同感,因为在灯光下可以看见她脸上有点
红晕。她亟于要打破这一个局面,便说:“你忘了把热水瓶
盖上了。”世钧回过头去一看,果然那热水瓶像烟囱似的直
冒热气,刚才倒过开水就忘了盖上,今天也不知道怎么这样
心神恍惚。他笑着走过去把它盖上了。曼桢道:“你的箱子
理好了没有?”世钧笑道:“我也不带多少东西。”他有一
只皮箱放在床上,曼桢走过去,扶起箱子盖来看看,里面乱
七八糟的。她便笑道:“我来给你理一理。不要让你家里人
说你连箱子都不会理,更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在外面了。”世
钧当时就想着,她替他理箱子,恐怕不大妥当,让人家看见
了要说闲话的。然而他也想不出适当的话来拦阻她,曼桢有
些地方很奇怪,羞涩起来很羞涩,天真起来又很天真——而
她并不是一个一味天真的人,也并不是一个一味怕羞的人。
她这种矛盾的地方,实在是很费解。
曼桢见他呆呆地半天不说话,便道:“你在那里想什么
?”世钧笑了一笑,道:“唔?——”他回答不出,看见她
正在那里折叠一件衬衫,便随口说道:“等我回来的时候,
我那件背心大概可以打好了吧?”曼桢笑道:“你礼拜一准
可以回来么?”世钧笑道:“礼拜一一定回来。没有什么必
要的事情,我不想请假。”曼桢道:“你这么些时候没回去
过,你家人一定要留你多住几天的。”世钧笑道:“不会的
。”
那箱子盖忽然自动地扣下来,正斫在曼桢的手背上。才
扶起来没有一会,又扣了下来。世钧便去替她扶着箱子盖。
他坐在旁边,看着他的衬衫领带和袜子一样一样经过她的手
,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许太太装了两碟子糖果送了来,笑
道:“顾小姐吃糖。——呦,你替世钧理箱子呀?”世钧注
意到许太太已经换上了一件干净衣服,脸上好像还扑了点粉
,那样子仿佛是预备到这儿来陪客人谈谈似的,然而她结果
并没有坐下,敷衍了两句就又走了。曼桢道:“你的雨衣不
带去?”世钧道:“我想不带了——
不见得刚巧碰见下雨,一共去这么两天工夫。”曼桢道
:“你礼拜一一定回来么?”话已经说出口,她才想起来刚
才已经说过了,自己也笑了起来。就在这一阵笑声中忽忽关
上箱子,拿起皮包,说:“我走了。”世钧看她那样子好像
相当窘,也不便怎么留她,只说了一声:“还早呢,不再坐
一会儿?”曼桢笑道:“不,你早点睡吧。我走了。”世钧
笑道:“你不等叔惠回来了?”曼桢笑道:“不等了。”
世钧送她下楼,她经过许太太的房间,又在门口向许太
太夫妇告辞过了,许太太送她到大门口,再三叫她有空来玩
。关上大门,许太太便和世钧说:“这顾小姐真好,长得也
好!”她对他称赞曼桢,仿佛对于他们的关系有了一种新的
认识似的,世钧倒觉得有点窘,他只是唯唯诺诺,没说什么
。
回到房间里来,他的原意是预备早早的上床睡觉;要铺
床,先得把床上那只箱子拿掉,但是他结果是在床沿上坐下
来了,把箱子开开来看看,又关上了,心里没着没落的,非
常无聊。终于又站起来,把箱子锁上了,从床上拎到地下。
钥匙放到口袋里去,手指触到袋里的一包香烟,顺手就掏出
来,抽出一根来点上。既然点上了,总得把这一根抽完了再
睡觉。
看看钟,倒已经快十一点了。叔惠还不回来。夜深人静
,可以听见叔惠的母亲在她房里轧轧轧转动着她的手摇缝衣
机器。大概她在等着替叔惠开门,不然她这时候也已经睡了
。
世钧把一支香烟抽完了,有点口干,去倒杯开水喝。他
的手接触到热水瓶的盖子,那金属的盖子却是滚烫的。他倒
吓了一跳,原来里面一只软木塞没有塞上,所以热气不停地
冒出来,把那盖子熏得那么烫。里面的水已经凉了。他今天
也不知怎么那样糊涂,这只热水瓶,先是忘了盖;盖上了,
又忘了把里面的软木塞塞上。曼桢也许当时就注意到了,但
是已经提醒过他一次,不好意思再说了。世钧想到这里,他
尽管一方面喝着凉开水,脸上却热辣辣起来了。
楼窗外有人在吹口哨,一定是叔惠。叔惠有时候喜欢以
吹口哨代替敲门,因为晚上天气冷,他两手插在大衣袋里,
懒得拿出来。世钧心里想,许太太在那里轧轧轧做着缝衣机
器,或者会听不见;他既然还没有睡,不妨下去一趟,开一
开门。
他走出去,经过许太太房门口,却听见许太太在那里说
话,语声虽然很低,但是无论什么人,只要一听见自己的名
字,总有点触耳惊心,决没有不听见的道理。许太太在那儿
带笑带说:“真想不到,世钧这样不声不响的一个老实头儿
,倒把叔惠的女朋友给抢了去了!”裕舫他是不会窃窃私语
的,向来是声如洪钟。他说道:“叔惠那小子——就是一张
嘴!他哪儿配得上人家!”这位老先生和曼桢不过匆匆一面
,对她的印象倒非常之好。这倒没什么,但是他对自己的儿
子评价过低,却使他太太感到不快。她没有接口,轧轧轧又
做起缝衣机器来。世钧就借着这机器的响声作为掩护,三级
楼梯一跨,跑回自己房来。许太太刚才说的话,他现在才回
过味来。许太太完全曲解了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然而他
听到她的话,除了觉得一百个不对劲以外,紊乱的心绪里却
还夹杂着一丝喜悦,所以心里也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滋味。
叔惠还在楼窗口外吹着口哨,并且嘭嘭嘭敲着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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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同一个星空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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