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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czd (潇潇),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十八春之七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May 16 11:38:55 1999), 转信
【十八春】
◇张爱玲◇
七
有一天,曼桢回家来,她祖母告诉她:“你妈上你姊姊
家去了,你姊姊有点不舒服,你妈说去瞧瞧她去,大概不回
来吃晚饭了,叫我们不用等她。”曼桢便帮着她祖母热饭端
菜。她祖母又道:“你妈说你姊姊,怎么自从搬到新房子里
去,老闹不舒服,不要是这房子不大好吧,先没找个人来看
看风水。我说哪儿呀,还不是‘财多身弱’,你姊夫现在发
财发得这样,你记得他们刚结婚那时候,租人家一个客堂楼
住,现在自己买地皮盖房子——也真快,我们眼看着他发起
来的!你姊姊运气真好,这个人真给她嫁着了!咳,真是‘
命好不用吃斋’!”曼桢笑道:“不是说姊姊有帮夫运吗?
”她祖母拍手笑道:“可不是,你不说我倒忘了!那算命的
真灵得吓死人。待会儿倒要问问你妈,从前是在哪儿算的,
这人不知还在那儿吗,倒要找他去算算。”曼桢笑道:“那
还是姊姊刚出世那时候的事情吧,二三十年了,这时候哪儿
找他去。”
曼桢吃过晚饭又出去教书。她第二次回来,照例是她母
亲开门放她进来,这一天却是她祖母替她开门。曼桢道:“
妈还没回来?奶奶你去睡吧,我等门。我反正还有一会儿才
睡呢。”她等了有半个多钟头,她母亲也就回来了。一进门
便说:“你姊姊病了,你明天看看她去。”曼桢一面闩后门
,一面问道:“姊姊什么地方不舒服?”顾太太道:“说是
胃病又发了,还有就是老毛病,筋骨痛。”她在黑暗的厨房
里又附耳轻轻向女儿说:“还不是从前几次打胎,留下来的
毛病。——咳!”其实曼璐恐怕还有别的病症,不过顾太太
自己欺骗自己,总不忍也不愿朝那上面想。母女回到房中,
顾太太的旗袍右边凸起一大块,曼桢早就看见了,猜着是她
姊姊塞给母亲的钱,也没说什么。顾太太因为曼桢曾经屡次
劝她不要再拿曼璐的钱,所以也不敢告诉她。一个人老了,
不知为什么,就有些惧怕自己的儿女。
到上床睡觉的时候,顾太太把旗袍脱下来,很小心地搭
在椅背上。曼桢见她这样子是不预备公开了,便含笑问道:
“妈,姊姊这次给了你多少钱?”顾太太吃了一惊,忙从被
窝里坐起来,伸手在旗袍袋里摸出一个手巾包,笑道:“我
也不知道,我来看看有多少。”曼桢笑道:“甭看了,快睡
下吧,你这样要着凉了。”她母亲还是把手巾包打开来,取
出一叠钞票来数了数,道:“我说不要,她一定要我拿着,
叫我买点什么吃吃。”曼桢笑道:“你哪儿舍得买什么东西
吃,结果还不是在家用上贴掉了!——妈,我跟你说过多少
回了,不要拿姊姊的钱,给那姓祝的知道了,只说姊姊贴娘
家,还不知道贴了多少呢!”顾太太道:“我知道,我知道
,嗳呀,为这么点儿钱,又给你叨叨这么一顿!”曼桢道:
“妈,我就是这么说:不犯着呀,你用他这一点钱,待会儿
他还以为我们一家子都是他养活着呢,姓祝的他那人的脾气
!”顾太太笑道:“人家现在阔了,不见得还那么小气。”
曼桢笑道:“你不知道吗,越是阔人越啬刻,就像是他们的
钱特别值钱似的!”
顾太太叹了口气道:“孩子,你别想着你妈就这样没志
气。你姊夫到底是外人,我难道愿意靠着外人,我能够靠你
倒不好吗?我实在是看你太辛苦了,一天忙到晚,我实在心
疼得慌。”说着,就把包钱的手帕拿起来擦眼泪。曼桢道:
“妈,你别这么着,大家再苦几年,就快熬出头了。等大弟
弟能够出去做事了,我就轻松得多了。”顾太太道:“你一
个女孩子家,难道一辈子就为几个弟弟妹妹忙着?我倒想你
早点儿结婚。”曼桢笑道:“我结婚还早呢。至少要等大弟
弟大了。”顾太太惊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人家怎么等
得及呀?”曼桢不觉噗嗤一笑,轻声道:“等不及活该。”
她从被窝里伸出一只白手臂来,把电灯捻灭了。顾太太很想
趁此就问问她,世钧和她有没有私订终身。先探探她的口气
,有机会就再问下去,问她可知道世钧的收入怎样,家境如
何。顾太太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便道:“你睡着了?”曼
桢道:“唔。”顾太太笑道:“睡着了还会答应?”本来想
着她是假装睡着,但是转念一想,她大概也是十分疲倦了,
在外面跑了一天,刚才又害她等门,今天睡得特别晚。这样
一想,自己心里觉得很抱歉,就不言语了。
次日是星期六,曼桢到她姊姊家去探病。她姊姊的新房
子在虹桥路,地段虽然荒凉一些,好在住在这一带的都是些
汽车阶级,进去并不感到不方便。他们搬了家之后,曼桢还
没有去过,她祖母和母亲倒带着孩子们去过两次,回来说讲
究极了,走进去像个电影院,走出来又像是逛公园。这一天
下午,曼桢初次在那花园里经过,草地上用冬青树栽出一道
墙,隔墙有个花匠吱吱吱推着一架刈草的机器,在下午的阳
光中,只听见那微带睡意的吱吱的声浪,此外一切都是柔和
的寂静。曼桢觉得她姊姊生病,在这里静养倒是很相宜。
房屋内部当然豪华万分,曼桢也不及细看,跟在一个女
佣后面,一径上楼来到她姊姊卧房里。卧房里迎面一排丈来
高的玻璃窗,紫水晶似的薄纱窗帘,人字式斜吊着,一层一
层,十几幅交叠悬挂着。曼璐蓬着头坐在床上。曼桢笑道:
“姊姊今天好些了,坐起来了?”曼璐笑道:“好些了。妈
昨天回去还好吗?这地方真太远了,晚上让她一个人回去,
我倒有点不放心。下次接她来住两天。”曼桢笑道:“妈一
定要说家里离不开她。”曼璐皱眉道:“不是我说,你们也
太省俭了,连个佣人也不用。哦,对了,昨天我忘了问妈,
从前我用的那个阿宝,现在不知在哪儿?”曼桢道:“等我
回去问问妈去。姊姊要找她吗?”曼璐道:“我结婚那时候
没把她带过来,因为我觉得她太年轻了,怕她靠不住。现在
想想,还是老佣人好。”电话铃响了。曼璐道:“二妹你接
一接。”曼桢跑去把听筒拿起来,道:“喂?”那边怔了一
怔,道:“咦,是二妹呀?”曼桢听出是鸿才的声音,便笑
道:“嗳。姊夫你等一等,我让姊姊来听电话。”鸿才笑道
:“二妹你真是稀客呀,请都请不到的,今天怎么想起来上
我们这儿来的——”曼桢把电话送到曼璐床前,一路上还听
见那只听筒哇啦哇啦不知在说些什么。曼璐接过听筒,道:
“嗯?”鸿才道:“我买了只冰箱,送来了没有?”曼璐道
:“没有呀。”鸿才道:“该死,怎么还不送来?”说着,
就要挂上电话。曼璐忙道:“喂喂,你现在在哪儿?答应回
来吃饭也不——”她说着说着,突然断了气。她使劲把听筒
向架子上一搁,气忿忿地道:“人家一句话还没说完,他那
儿倒已经挂掉了。你这姊夫的脾气现在简直变了!我说他还
没发财,先发神经了!”
曼桢岔开来说了些别的。曼璐道:“我听妈说,你近来
非常忙。”曼桢笑道:“是呀,所以我一直想来看看姊姊,
也走不开。”谈话中间,曼璐突然凝神听着外面的汽车喇叭
响,她听得出是他们家的汽车。不一会,鸿才已经大踏步走
了进来。曼璐望着他说:“怎么?一会儿倒又回来了?”鸿
才笑道:“咦,不许我回来么?这儿还是不是我的家?”曼
璐道:“是不是你的家,要问你呀!整天整夜地不回来。”
鸿才笑道:“不跟你吵!当着二妹,难为情不难为情?”他
自顾自架着腿坐了下来,点上一支烟抽着,笑向曼桢道:“
不怪你姊姊不高兴,我呢也实在太忙了,丢她一个人在家里
,敢情是闷得慌,没病也要闷出病来了。二妹你也不来陪陪
她。”曼璐道:“你看你,还要怪到二妹身上去!二妹多忙
,她哪儿有工夫陪我,下了班还得出去教书呢。”鸿才笑道
:“二妹,你一样教书,干吗不教教你姊姊呢?我给她请过
一个先生,是个外国人,三十块钱一个钟头呢——抵人家一
个月的薪水了!她没耐心,念念就不念了。”曼璐道:“我
这样病病哼哼的,还念什么书。”鸿才笑道:“就是这样不
上进!我倒很想多念点书,可惜事情太忙,一直也没有机会
研究研究学问,不过我倒是一直有这个志向。怎么样,二妹
,你收我们这两个徒弟!”曼桢笑道:“姊夫说笑话了。凭
我这点本事,只配教教小孩子。”
又听见外面皮鞋响。曼璐向她妹妹说:“大概是给我打
针的那个看护。”曼桢道:“姊姊打什么针?”鸿才接口道
:“葡萄糖针。你看我们这儿的药,够开一爿药房了!咳!
你姊姊这病真急人!”曼桢道:“姊姊的气色倒还好。”鸿
才哈哈笑了起来道:“像她脸上搽得这个样子,她的气色还
能作准么?二妹你这是外行话了!你没看见那些女人,就是
躺在殡仪馆里,脸上也还是红的红,白的白!”
这时候那看护已经进来了,在那儿替曼璐打针。曼桢觉
得鸿才当着人就这样损她姊姊,太不给人面子了,而她姊姊
竟一声不响,只当不听见。也不知从几时起,她姊姊变得这
样贤惠了,鸿才的气焰倒越来越高,曼桢看着很觉得不平。
她便站起来说要走了。鸿才道:“一块儿走。我也还要出去
呢,我车子送送你。”曼桢连声道:“不用了,这儿出去叫
车挺便当的。”曼璐沉着脸问鸿才:“怎么刚回来倒又要出
去了?”鸿才冷冷地道:“回来了就不许出去了,照这样我
还敢回来么?”依曼璐的性子,就要跟他抓破脸大闹一场,
无论如何不放他出去。可不管怎样一个人一有了钱,就有了
身分,就被自己的身分拘住了。当着那位看护,当然更不便
发作了。
曼桢拿起皮包来要走,鸿才又拦住她道:“二妹你等我
一等。我马上就走了。”他匆匆地向隔壁房间里一钻,不知
去干什么去了。曼桢便向曼璐说:“我不等姊夫了,我真的
用不着送。”曼璐皱着眉头道:“你就让他送送你吧,还快
一点。”她对自己的妹妹倒是绝对放心的,知道她不会诱惑
她的丈夫。鸿才虽然有点色迷迷的,料想他也不敢怎样。
这时鸿才已经出来了,笑道:“走走走。”曼桢觉得如
果定要推辞,被那看护小姐看着,也有点可笑,就没说什么
了。两人一同下楼,鸿才道:“这儿你还没来过吧?有两个
地方你不能不看一看。我倒是很费了点事,请专家设计的。
”他在前领导,在客室和餐室里兜了个圈子,又道:“我最
得意的就是我这间书房。这墙上的壁画,是我塌了个便宜货
,找一个美术学校的学生画的,只要了我八十块钱。这要是
由那个设计专家介绍了人来画,那就非上千不可了!”那间
房果然墙壁上画满了彩色油画,画着天使,圣母,爱神拿着
弓箭,和平女神与和平之鸽,各色风景人物,密密布满了,
从房顶到地板,没有一寸空隙。地下又铺着阿拉伯式的拼花
五彩小方砖,窗户上又镶着五彩玻璃,更使人头晕眼花。鸿
才道:“我有时候回来了,觉得疲倦了,就在这间房里休息
休息。”曼桢差一点噗哧一笑,笑出声来。她想起姊姊说他
有神经病,即使是一个好好的人,在这间房里多休息休息,
也要成神经病了。
走出大门,汽车就停在门口。鸿才又道:“我这辆汽车
买上当了!”随即说出一个惊人的数目。他反正三句话不离
吹,但吹不吹对于曼桢都是一样的,她对于汽车的市价根本
不熟悉。一坐到汽车里面,就可以明白了,鸿才刚才为什么
跑到另外一间房里去转了一转,除了整容之外,显然是还喷
射了大量的香水。在这车厢里闭塞的空气里面,那香气特别
浓烈,让人不能不注意到了。男人搽香水,仿佛是小白脸拆
白党的事,以一个中年的市侩而周身香气袭人,实在使人有
一种异样的感觉。汽车夫回过头来问:“上哪儿?”鸿才便
道:“二妹,我请你吃咖啡去,难得碰见的,你也是个忙人
,我也是个忙人。”曼桢笑道:“今天我还有点事,所以刚
才急着要回去呢,不然我还要多坐一会的,难得来看看姊姊
。”鸿才只得笑道:“你真是难得来的,以后我希望你常常
来玩。”曼桢笑道:“我有空总会来的。”鸿才向汽车夫道
:“先送二小姐。二小姐家里你认识?”车夫回说认识。
汽车无声地行驶着。这部汽车的速度,是鸿才引以为荣
的,今天他却恨它走得太快了。他一向觉得曼桢是一个高不
可攀的人物;虽然俗语说“钱是人的胆”,仗着有钱,胆子
自然大起来了,但是他究竟有点怕她。他坐在车厢的一隅,
无聊地吹上一两声口哨,无腔无调的。曼桢也不知说什么,
只静静地发出一股冷气来。鸿才则是静静地发出香气。
汽车开到曼桢家里,曼桢向车夫说:“停在弄堂外面好
了。”鸿才却说:“进去吧,我也要下来,我跟岳母谈谈,
好久不看见她老人家了。”曼桢笑道:“妈今天刚巧带孩子
们上公园去了。今天就奶奶一个人在家里看门,我一会儿也
还要出去。”鸿才道:“噢,你还要上别处去?”曼桢道:
“一个同事的约我看电影去。”鸿才道:“刚才先晓得直接
送你去了。”曼桢笑道:“不,我是要回来一次,那沈先生
说好了上这儿来接我。”鸿才点点头。他一撩衣袖看了看手
表,道:“嗳哟,倒已经快五点了,我还有个约会,那我不
下来了,改天再来看你们。”这一天晚上,鸿才在外面玩到
快天亮才回家。喝得醉醺醺的,踉跄走进房来,皮鞋也没脱
,便向床上一倒。他没开灯,曼璐却把床前的台灯一开,她
一夜没睡,红着眼睛蓬着头,一翻身坐了起来,大声说道:
“又上哪儿去了?不老实告诉我,我今天真跟你拼了!”这
一次她来势汹汹,鸿才就是不醉也要装醉,何况他是真的喝
多了。他直挺挺躺着,闭着眼睛不理她,曼璐便把一只枕头
“噗”掷过去,砸在他脸上,恨道:“你装死!你装死!”
鸿才把枕头掀掉了,却低声喊了声“曼璐”!曼璐倒觉得非
常诧异,因为有许久许久没看见他这种柔情蜜意的表现了。
她想他一定还是爱她的,今天是酒后流露了真实的情感。她
的态发不由得和缓下来了。应了一声:“唔?”鸿才又伸出
手来拉她的手,曼璐佯嗔道:“干什么?”随即一扭身在他
的床沿上坐下。
鸿才把她的手搁在他胸前,望着她笑道:“以后我听你
的话,不出去,不过有一个条件。”曼璐突然起了疑心,道
:“什么条件?”鸿才道:“你不肯的。”曼璐道:“你说
呀。怎么又不说了?我猜你就没什么好事!哼,你不说,你
不说——”她使劲推他,捶他,闹得鸿才的酒直往上涌,鸿
才叫道:“嗳哟,嗳哟,人家已经要吐了!叫王妈倒杯茶来
我喝。”曼璐却又殷勤起来,道:“我给你倒。”她站起来
,亲自去倒了杯酽茶,袅袅婷婷捧着送过来,一口口喂给他
吃。鸿才喝了一口,笑道:“曼璐,二妹怎么越来越漂亮了
?”曼璐变色道:“你呢,神经病越来越厉害了!”她把茶
杯往桌上一搁,不管了。鸿才犹自惘惘地向空中望着,道:
“其实要说漂亮,比她漂亮的也有,我也不知怎么,尽想着
她。”曼璐道:“亏你有脸说!你趁早别做梦了!告诉你,
她就是肯了,我也不肯——
老实说,我这一个妹妹,我赚了钱来给她受了这些年的
教育,不容易的,我牺牲了自己造就出来这样一个人,不见
得到了头儿还是给人做姨太太?你别想着顾家的女孩子全是
姨太太坯——”鸿才道:“得了得了,人家跟你闹着玩儿,
你这人怎么惹不起的?我不睬你,总行了?”
曼璐实在气狠了,哪肯就此罢休,兀自絮絮叨叨骂着:
“早知道你不怀好意了!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算你有两个钱
了,就做了皇帝了,想着人家没有不肯的,人家都是只认得
钱的。你不想想,就连我,我那时候嫁你也不是看中你有钱
!”鸿才突然一骨碌坐起来,道:“动不动就抬出这句话来
!谁不知道我从前是个穷光蛋,你呢,你又是什么东西!滥
污货!不要脸!”曼璐没想到他会出口伤人,倒呆了一呆,
道:“好,你骂我!”鸿才两手撑在床沿上,眼睛红红地望
着她,道:“我骂了你了,我打你又怎么样?打你这个不要
脸的滥污货!”曼璐看他那样子,借酒盖着脸,真像是要打
人。真要是打起架来,又是自己吃亏,当下只得珠泪双抛,
呜呜哭了起来,道:“你打,你打——没良心的东西!我也
是活该,谁叫我当初认错人了!给你打死也是活该!”说着
,便向床上一倒,掩面痛哭。鸿才听她的口风已经软了下来
,但是他还坐在床沿上瞅着她,半晌,忽然长长地打了个呵
欠,便一歪身躺了下来,依旧睡他的觉。他这里鼾声渐起,
她那边的哭声却久久没有停止。她的哭,原意也许是借此下
台,但是哭到后来,却悲从中来,觉得前途茫茫,简直不堪
设想,窗外已经天色大明,房间里一盏台灯还开着,灯光被
晨光冲淡了,显得惨淡得很。
鸿才睡不满两个钟头,女佣照例来叫醒他,因为做投机
是早上最吃紧,家里虽然装着好几只电话,也有直接电话通
到办公室里,他还是惯常一早就赶出去。他反正在旅馆里开
有长房间,随时可以去打中觉的。
那天下午,曼璐的母亲打电话来,把从前那小大姐阿宝
的地址告诉她。曼璐从前没有用阿宝,原是因为鸿才常喜欢
跟她搭讪,曼璐觉得有点危险性。现在情形不同了,她倒又
觉得身边有阿宝这样一个人也好,或者可以拉得住鸿才。她
没想到鸿才今非昔比,这样一个小大姐,他哪里放在眼里。
当下她把阿宝的地址记了下来,她母亲道:“昨天你二
妹回来,说你好了些了。”曼璐道:“是好多了。等我好了
我来看妈。”她本来说要请她母亲来住两天,现在也不提了
,也是因为她妹妹的关系,她想还是疏远一点的好。虽然这
桩事完全不怪她妹妹,更不与她母亲相干,她在电话上说话
的口吻却有点冷淡,也许是不自觉的。顾太太虽然不是一个
爱多心的人,但是女儿现在太阔了,贫富悬殊,有些地方就
不能不多着点心。当下便道:“好,你一好了就来玩,奶奶
也惦记着你呢。”
自从这一次通过电话,顾太太一连好两个月也没去探望
女儿。曼璐也一直没有和他们通音信。这一天她到市区里来
买东西,顺便弯到娘家来看看。她好久没回来过了,坐着一
辆特大特长的最新型汽车,看弄堂的和一些邻人都站在那里
看着,也可以算是衣锦荣归了。她的弟弟们在弄堂里学骑脚
踏车,一个青年替他们扶着车子,曼桢也站在后门口,抱着
胳膊倚在门上看着。曼璐跳下汽车,曼桢笑道:“咦,姊姊
来了!”那青年听见这称呼,似乎非常注意,掉转目光向曼
璐这边看来,然而曼璐的眼睛像闪电似的,也正在那里打量
着他,他的眼神没有她那样足,敌不过她,急忙望到别处去
了。他所得到的印象只是一个穿着皮大衣的中年太太。原来
曼璐现在力争上游,为了配合她的身份地位,已经放弃了她
的舞台化妆,假睫毛,眼黑,大红的胭脂,一概不用了。她
不知道她这样正是自动地缴了械。时间是残酷的,在她这个
年龄,浓妆艳抹固然更显憔悴,但是,突然打扮成一个中年
妇人的模样,也只有更像一个中年妇人。曼璐本来还不觉得
,今天到绸缎店去买衣料,她把一块紫红色的拿起来看看,
正考虑间,那不识相的伙计却极力推荐一块深蓝色的,说:
“是您自己穿吗?这蓝的好,大方。”曼璐心里很生气,想
道:“你当我是个老太太吗?我倒偏要买那块红的!”虽然
赌气买了下来,心里却很不高兴。今天她母亲也不高兴,因
为她的小弟弟杰民把腿摔伤了。曼璐上楼去,她母亲正在那
里替杰民包扎膝部。曼璐道:“嗳呀,怎么摔得这样厉害?
”顾太太道:“怪他自己呀!一定要学着骑车,我就知道要
闯祸!有了这部车子,就都发了疯似的,你也骑我也骑!”
曼璐道:“这自行车是新买的么?”顾太太道:“是你大弟
弟说,他那学堂太远了,每天乘电车去,还是骑车合算。一
直就想要一部自行车,我可是没给他买。新近沈先生买了一
部送给他。”说到这里,她把眉毛紧紧蹙了起来。世钧送他
们一辆脚踏车,她当时是很高兴的,可是现在因为心疼孩子
,不免就迁怒到世钧身上去了。
曼璐道:“这沈先生是谁?刚才我在门口看见一个人,
可就是他?”顾太太道:“哦,你已经看见了?”曼璐笑道
:“是二妹的朋友吗?”顾太太点点头,道:“是她的一个
同事。”曼璐道:“他常常来?”顾太太把杰民支使开了,
方才低声笑道:“这一向差不多天天在这里。”曼璐笑道:
“他们是不是算订婚了呢?”顾太太皱着眉笑道:“就是说
呀,我也在这儿纳闷儿,只看见两人一天到晚在一起,怎么
不听见说结婚的话。”曼璐道:“妈,你怎么不问问二妹。
”顾太太道:“问也是白问。问她,她就说傻话,说要等弟
弟妹妹大了才肯出嫁。我说人家怎么等得及呀!可是看这样
子,沈先生倒是一点也不着急。倒害我在旁边着急。”曼璐
忽道:“嗳呀!这位小姐,不要是上了人家的当吧?”顾太
太道:“那她不会的。”曼璐道:“你别说,越是像二妹这
样没有经验,越是容易入迷。这种事情倒也说不定。”顾太
太道:“不过那沈先生,我看他倒是个老实人。”曼璐笑道
:“哼,老实人!我看他那双眼睛挺坏的,直往人身上溜!
”说着,不由得抬起手来,得意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发。她却
没想到世钧刚才对她特别注意,是因为他知道她的历史,对
她不免抱着一种好奇心。
顾太太道:“我倒觉得他挺老实的。不信,你待会儿跟
他谈谈就知道了。”曼璐道:“我倒要跟他谈谈。我见过的
人多了,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决不会看走眼的。”顾太太因
为曼璐现在是有夫之妇了,所以也不反对她和曼桢的男朋友
接近,便道:“对了,你帮着看看。”
正说着,曼璐忽然听见曼桢在楼梯口跟祖母说话,忙向
她母亲使了个眼色,她母亲便不作声了。随后曼桢便走进房
来,开橱门拿大衣。顾太太道:“你要出去?”曼桢笑道:
“去看电影去。不然我就不去了,票子已经买好了。姊姊你
多玩一会,在这儿吃饭。”她匆匆地走了。世钧始终没有上
楼来,所以曼璐也没有机会观察他。
顾太太和曼璐并肩站在窗前,看着曼桢与世钧双双离去
,又看着孩子们学骑脚踏车,在弄堂里骑来骑去。顾太太闲
闲地说道:“前些日子阿宝到这儿来了一趟。”阿宝现在已
经在曼璐那里帮佣了。曼璐道:“是呀,我听见她说,乡下
有封信寄到这儿来,她来拿。”顾太太道:“唔。——姑爷
这一向还是那样?”曼璐知道一定是阿宝多事,把鸿才最近
花天酒地的行径报告给他丈母娘听了,便笑道:“这阿宝就
是这样多嘴!”顾太太笑道:“你又要说我多嘴了——我可
是要劝劝你,你别这么一看见他就跟他闹。伤感情的。”曼
璐不语。她不愿意向她母亲诉苦,虽然她很需要向一个人哭
诉,除了母亲也没有更适当的人了,但是她母亲劝慰的话从
来不能够搔着痒处,常常还使她觉得啼笑皆非。顾太太又悄
悄地道:“姑爷今年几岁了,也望四十了吧?别说男人不希
罕小孩子,到了一个年纪,也想要得很哩!我想着,你别的
没什么对不起他,就只有这一桩。”曼璐从前打过两次胎,
医生说她不能够再有孩子了。
顾太太又道:“我听你说,乡下那一个也没有儿子,只
有一个女儿?”曼璐懒懒地道:“怎么,阿宝没告诉你吗?
乡下有人出来,把那孩子带出来了。”顾太太听了很诧异,
道:“哦?不是一直跟着她娘的吗?”曼璐道:“他娘死了
,所以现在送了来交给她爸爸。”顾太太怔了一怔,道:“
她娘死了?——真的?——啊呀,孩子,你奶奶一直说你命
好,敢情你的命真好!我可不像你这样沉得住气!”说着,
不由得满脸是笑。曼璐只是淡淡地笑了一笑。
顾太太又道:“我可是又要劝劝你,人家没娘的孩子,
也怪可怜的,你待她好一点。”曼璐刚才上街买的大包小裹
里面有一个鞋盒,她向她母亲面前一送,笑道:“喏,你看
,我这儿给她买了皮鞋,我还在那儿教她识字块呢,还要怎
么样?”顾太太笑道:“孩子几岁了?”曼璐道:“八岁。
”顾太太道:“叫什么?”曼璐道:“叫招弟。”顾太太听
了,又叹了口气,道:“要是能给她生个弟弟就好了!咳,
说你命好,怎么偏偏命中无子呢?”曼璐突然把脸一沉,恨
道:“左一句命好,右一句命好,你明知道我一肚子苦水在
这里!”说着,她便一扭身,背冲着她母亲,只听见她不耐
烦地用指尖叩着玻璃窗,“的的”作声。她的指甲特别长而
尖。顾太太沉默了一会,方道:“你看开点吧,我的小姐!
”不料这句话一说,曼璐索性呼嗤呼嗤哭起来了。顾太太站
在她旁边,倒有半晌说不出话来。
曼璐用手帕擤了擤鼻子,说道:“男人变起心来真快,
那时候他情愿犯重婚罪跟我结婚,现在他老婆死了,我要他
跟我重新办一办结婚手续,他怎么着也不答应。”顾太太道
:“干吗还要办什么手续,你们不是正式结婚的吗?”曼璐
道:“那不算。那时候他老婆还在。”顾太太皱着眉头觑着
眼睛向曼璐望着,道:“我倒又不懂了。——”嘴里说不懂
,她心里也有些明白曼璐的处境,反正是很危险的。
顾太太想了一想,又道:“反正你别给他闹。他就是另
外有了人,也还有个先来后到的——”曼璐道:“有什么先
来后到,招弟的娘就是个榜样,我真觉得寒心,人家还是结
发夫妻呢,死在乡下,还是族里人凑了钱给她买的棺材。”
顾太太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你要
是有个儿子就好了!这要是从前就又好办了,太太做主给老
爷弄个人,借别人的肚子养个孩子。这话我知道你又听不进
。”她自己也觉得这种思想太落伍了,说到这里,不由得笑
了一笑。曼璐便也勉强笑了笑,道:“得了,得了,妈!”
顾太太道:“那么你就领个孩子。”曼璐笑道:“得了,家
里已经有了个没娘的孩子,再去领一个来——开孤儿院?”
母女俩只顾谈心,不知不觉地天已经黑了下来了,房间
里黑洞洞的,还是顾老太太从外面一伸手,把灯开了,笑道
:“怎么摸黑坐在这儿,我说娘儿俩上哪儿去了呢。——姑
奶奶今天在这儿吃饭吧?”顾太太也向曼璐说:“我给你弄
两样清淡些的菜,包你不会吃坏。”曼璐道:“那么我打个
电话回去,叫他们别等我。”她打电话回去,一半也是随时
调查鸿才的行动。阿宝来接电话,说:“姑爷刚回来,要不
要叫他听电话?”曼璐道:“唔——不用了。我也就要回来
了。”她挂断电话,就说要回去。她祖母不知就里,还再三
留她吃饭,她母亲便道:“让她回去吧,她姑爷等着她吃饭
呢。”
曼璐赶回家去,一径上楼,来到卧室里,正碰见鸿才往
外走,原来他是回来换衣服的。曼璐道:“又上哪儿去?”
鸿才道:“你管不着!”他顺手就把房门“砰”一关。曼璐
开了门追出去,鸿才已经一阵风走下楼去,一阵香风。
那名叫招弟的小女孩子偏赶着这时候跑了出来,她因为
曼璐今天出去之前告诉她的,说给她买皮鞋,所以特别兴奋
。她本来在女佣房间里玩耍,一听见高跟鞋响,就往外奔,
一路喊着,“阿宝!妈回来了!”她叫曼璐叫“妈”,本来
是女佣们教她这样叫的,鸿才也不是第一次听见她这样叫,
但是今天他不知为什么,存心跟曼璐过不去,在楼梯脚下高
声说道:“他妈的什么东西,你管她叫妈!她也配?”曼璐
听见了,马上就捞起一只瓷花盆要往下扔,被阿宝死命抱住
了。
曼璐气得说不出话来,鸿才已经走远了,她方才骂道:
“谁要她那个拖鼻涕丫头做女儿,小叫化子,乡下佬,送给
我我也不要!”她恨死了那孩子,那孩子两只眼睛眨巴眨巴
,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幕的演出。孩子的妈如果有灵魂的话
,一定觉得很痛快吧,曼璐仿佛听见她在空中发出胜利的笑
声。
自从招弟来到这里,曼璐本来想着,只要把她笼络好了
,这孩子也可以成为一个感情的桥梁,鸿才虽然薄情,父女
之情总有的。但是这孩子非但不是什么桥梁,反而是个导火
线,夫妻吵闹,有她夹在中间做个旁观者,曼璐更不肯输这
口气,所以吵得更凶了。那女孩子又瘦又黑,小辫子上扎着
一截子白绒线,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她。她真恨不得一巴掌
打过去。她把她带回来的那只鞋盒三把两把拆散了,两只漆
皮的小皮鞋骨碌碌滚下地去,她便提起脚来在上面一阵乱踩
。皮鞋这样东西偏又特别结实,简直无法毁灭它。结果那两
只鞋被她滴溜溜扔到楼底下去了。在招弟的眼光中,一定觉
得曼璐也跟她父亲一样,都是喜怒无常。曼璐回到房中,晚
饭也不吃,就上床睡了。阿宝送了只热水袋来,给她塞在被
窝里。她看见阿宝,忽然想起来了,便道:“你上次到太太
那儿去说了些什么?我顶恨佣人这样搬是非。”阿宝到现在
还是称曼璐为大小姐,称她母亲为太太。阿宝忙道:“我没
说什么呀,是太太问我——”曼璐冷笑道:“哦,还是太太
不对。”阿宝知道她正是一肚子的火,没处发泄,就不敢言
语了,悄悄地收拾收拾,就出去了。
今天睡得特别早,预料这一夜一定特别长。曼璐面对着
那漫漫长夜,好像要走过一个黑暗的甬道,她觉得恐惧,然
而还是得硬着头皮往里走。
床头一盏台灯,一只钟。一切寂静无声,只听见那只钟
滴答滴答,显得特别响。曼璐一伸手,就把钟拿起来,收到
抽屉里去。一开抽屉,却看见一堆小纸片,是她每天教招弟
认的字块。曼璐大把大把地捞出来,往痰盂里扔。其实这时
候她的怒气已经平息了,只觉得伤心。背后画着稻田和猫狗
牛羊的小纸片,有几张落在痰盂外面,和她的拖鞋里面。
曼璐在床上翻来覆去,思前想后,她追溯到鸿才对她的
态度恶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就是那一天,她妹妹到这里
来探病,后来那天晚上,鸿才在外面吃醉酒回来,倚风作邪
地,向她表示对她妹妹有野心。被她骂了一顿。
要是真能够让他如愿以偿,他倒也许从此就好了,不出
去胡闹了。他虽然喜新厌旧,对她妹妹倒好像是一片痴心。
她想想真恨,恨得他牙痒痒地。但是无论如何,她当初
嫁他的时候,是打定主意,跟定了他了。她准备着粗茶淡饭
过这一辈子,没想到他会发财。既然发了财了,她好像买奖
券中了头奖,难道到了头儿还是一场空?
有一块冰凉的东西贴在脚背上。热水袋已经冷了,可以
知道时候已经不早了,已经是深夜,更深夜静,附近一条铁
路上有火车驶过,萧萧地鸣着汽笛。
她母亲那一套“妈妈经”,她忽然觉得不是完全没有道
理的。有个孩子就好了。借别人的肚子生个孩子。这人还最
好是她妹妹,一来是鸿才自己看中的,二来到底是自己妹妹
,容易控制些。母亲替她出主意的时候,大概决想不到她会
想到二妹身上。她不禁微笑。她这微笑是稍微带着点狞笑的
意味的,不过自己看不见罢了。然后她突然想道:“我疯了
。我还说鸿才神经病,我也快变成神经病了!”她竭力把那
种荒唐的思想打发走了,然而她知道它还是要回来的,像一
个黑影,一只野兽的黑影,它来过一次就认识路了,咻咻地
嗅着认着路,又要找到她这儿来了。她觉得非常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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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同一个星空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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