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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十八春之十一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May 16 11:48:44 1999), 转信
【十八春】
◇张爱玲◇
十一
世钧的舅父冯菊荪到南京来,目的虽然是避寿,世钧家
里还是替他预备下了寿筵,不过没有惊动别的亲友,只有他
们自己家里几个人。沈太太不免又有一番忙碌。她觉得她自
从嫁过来就没有过过这样顺心的日子。兄弟这时候来得正好
,给他看看,自己委屈了一辈子,居然还有这样一步老运。
菊荪带了几听外国货的糖果饼干来,说:“这是我们家
少奶奶带给她干儿子的。”小健因为一生下来就身体孱弱,
怕养不大,所以认了许多干娘,菊荪的媳妇也是他的干娘之
一。有人惦记小健,大少奶奶总是高兴的,说等小健病好了
,一定照个相片带去给干娘看。菊荪见到啸桐,心里便对自
己说:“像我们这样年纪的人,就是不能生病。一场大病下
来,简直就老得不像样子了!”啸桐也想道:“菊荪这副假
牙假齿装坏了,简直变成个瘪嘴老太婆了吗!上次看见他也
还不是这个样子。”虽如此,郎舅二人久别重逢,心里还是
有无限喜悦。菊荪阿起他的病情,啸桐道:“现在已经好多
了,就只有左手一支手指还是麻木的。”菊荪道:“上次我
听见说你病了,我就想来看你的,那时候你还住在那边,我
想着你们姨太太是不欢迎我上门的。她对我很有点误会吧?
我想你给她罚跪的时候,一定把什么都推到我身上了。”啸
桐只是笑。提起当年那一段事迹,就是他到上海去游玩,姨
太太追了去和他大闹那一回事,他不免有点神往。和菊荪谈
起那一个时期他们“跌宕欢场”的经历,感慨很多。他忽然
想起来问菊荪:“有一个李璐你记得不记得?”他一句话还
没说完,菊荪便把大腿一拍,道:“差点忘了——我告诉你
一个新闻,不过也不是新闻了,已经是好两年前的事了。有
一次我听见人说,李璐嫁了人又出来了,也不做舞女了,简
直就是个私娼。我就说,我倒要去看看,看她还搭架子不搭
!”啸桐笑道:“去了没有呢?”菊荪笑道:“后来也没去
,到底上了年纪的人,火气不那么大了,那要照我从前的脾
气,非得去出出气不可!”他们从前刚认识李璐那时候,她
风头很健,菊荪一向自命为“老白相”,他带着别人出去玩
,决不会叫人家花冤枉钱的,但是啸桐在李璐身上花了好些
钱也没有什么收获,结果还弄得不欢而散,菊荪第一个认为
大失面子,现在提起来还是恨恨的。啸桐听到李璐的近况,
也觉得很是快心。他叹息着说:“想不到这个人堕落得这样
快!”菊荪抖着腿笑道:“看样子,你还对她很有意思呢。
”啸桐笑道:“不是,我告诉你我怎么忽然想起这个人来。
我新近看见一个女孩子,长得非常像她。”菊荪嘻嘻地笑着
道:“哦,在哪儿看见的?你新近又出去玩过?”啸桐笑道
:“别胡说,这是人家一个小姐,长得可真像她,也是从上
海来的。”菊荪道:“可会是她的妹妹,我记得李璐有好几
个妹妹,不过那时候都是些拖鼻涕丫头。”啸桐道:“李璐
本来姓什么,不是真姓李吧?”菊荪道:“她姓顾。”啸桐
不由得怔了怔,道:“那就是了!这人也姓顾。”菊荪道:
“长得怎么样?”啸桐很矛盾地说道:“我也没看仔细。还
不难看吧。”菊荪道:“生在这种人家,除非是真丑,要不
然一定还是吃这碗饭的。”菊荪很感兴趣似的,尽着追问他
是在哪儿见到的这位小姐,似乎很想去揭穿这个骗局,作为
一种报复。啸桐只含糊地回说是在朋友家碰见的,他不大愿
意说出来是他自己儿子带到家里来的。那天晚上,旁边没人
的时候,他便和他太太说:“你说这事情怪不怪。那位顾小
姐我一看见她就觉得很眼熟,我说像谁呢,就像菊荪从前认
识的一个舞女。那人可巧也姓顾——刚才我听见菊荪说的。
还说那人现在也不做舞女了,更流落了。这顾小姐一定跟她
是一家。想必是姊妹了,要不然决没有这样像。”沈太太起
初听了这话,一时脑子里没有转过来,只是“嗯,嗯,哦,
哦”地应着。再一想,不对了,心里暗暗地吃了一惊,忙道
:“真有这种事情?”啸桐道:“还是假的?”沈太太道:
“那顾小姐我看她倒挺好的,真看不出来!”啸桐道:“你
懂得些什么,她们那种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要骗
骗你们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太太们,还不容易!”
说得沈太太哑口无言。啸桐又道:“世钧不知道可晓得她的
底细。”沈太太道:“他哪儿会知道人家家里这些事情?他
跟那顾小姐也不过是同事。”啸桐哼了一声道:“同事!”
他连世钧都怀疑起来了,但是到底爱子心切,自己又把话说
回来了,道:“就算她现在是个女职员吧,从前也还不知干
过什么——这种人家出身的人,除非长得真丑,长大了总是
吃这碗饭的。”沈太太又是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只有把这件
事情往叔惠身上推,因道:“我看,这事情要是真的,倒是
得告诉许家少爷一声,点醒他一下。我听见世钧说,她是许
家少爷的朋友。”啸桐道:“许叔惠我倒是很器重他的,要
照这样,那我真替他可惜,年纪轻轻的,去跟这样一个女人
搅在一起。”沈太太道:“我想他一定是不知道。其实究竟
是不是,我们也还不能断定。”啸桐半天不言语。末了也只
淡淡地说了一声:“其实要打听起来还不容易么?不过既然
跟我们不相干,也就不必去管它了。”
沈太太盘算了一晚上。她想跟世钧好好地谈谈。她正这
样想着,刚巧世钧也想找个机会跟她长谈一下,把曼桢和他
的婚约向她公开。这一天上午,沈太太独自在起坐间里,拿
着两只锡蜡台在那里擦着。年关将近了,香炉蜡台这些东西
都拿出来了。世钧走进来,在她对面坐下了,笑道:“舅舅
怎么才来两天就要走了?”沈太太道:“快过年了,人家家
里也有事情。”世钧道:“我送舅舅到上海去。”沈太太顿
了一顿方才微笑道:“反正一天到晚就惦记着要到上海去。
”世钧微笑着不作声,沈太太便又笑着代他加以解释,道:
“我知道,你们在上海住惯了的人,到别处呆着总嫌闷得慌
。你就去玩两天,不过早点回来就是了,到了年底,店里也
要结帐,家里也还有好些事情。”世钧“唔”了一声。
他老坐在那里不走,想出一些闲话来跟她说。闲谈了一
会,沈太太忽然问道:“你跟顾小姐熟不熟?”世钧不禁心
跳起来了。他想她一定是有意的,特地引到这个题目上去,
免得他要说又说不出口。母亲真待他太好了。他可以趁此就
把实话说出来了。但是她不容他开口,便接连着说下去道:
“我问你不是为别的,昨天晚上你爸爸跟我说,说这顾小姐
长得非常像他从前见过的一个舞女。”跟着就把那些话一一
告诉了他,说那舞女也姓顾,和顾小姐一定是姊妹;那舞女
,父亲说是舅舅认识的,也说不定是他自己相好的,却推在
舅舅身上。世钧听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定了定神,方道
:“我想,爸爸也不过是随便猜测的话,怎么见得就是的,
天下长得像的人也很多——”沈太太笑道:“是呀,同姓的
人也多得很,不过刚巧两桩巧事凑在一起,所以也不怪你爸
爸疑心。”世钧道:“顾小姐家里我去过的,他家里弟弟妹
妹很多,她父亲已经去世了,就一个母亲,还有个祖母。完
全是个规规矩矩的人家。那绝对没有这种事情的。”沈太太
皱着眉说道;“我也说是不像呀,我看这小姐挺好的嘛!不
过你爸爸就是这种囫囵脾气,他心里先有了这样一个成见,
你跟他一辈子也说不清楚的。要不然从前怎么为一点芝麻大
的事情就怄气呢?再给姨太太在中间一挑唆,谁还说得进话
去呀?”
世钧听她的口吻可以听得出来,他和曼桢的事情是瞒不
过她的,她完全知道了。曼桢住在这里的时候,沈太太倒是
一点也没露出来,世钧却低估了她,没想到她还有这点做功
。其实旧式妇女别的不会,“装佯”总会的,因为对自己的
感情一向抑制惯了,要她们不动声色,假作痴聋,在她们是
很自然的事,并不感到困难。沈太太又道:“你爸爸说你不
晓得可知道顾小姐的底细,我说:‘他哪儿知道呀,这顾小
姐是叔惠先认识的,是叔惠的朋友。’你爸爸也真可笑,先
那么喜欢叔惠,马上就翻过来说他不好,说他年纪轻轻的,
不上进。”
世钧不语。沈太太沉默了一会,又低声道:“你明天看
见叔惠,你劝劝他。”世钧冷冷地道:“这是各人自己的事
情,朋友劝有什么用——不要说是朋友,就是家里人干涉也
没用的。”沈太太被他说得作声不得。
世钧自己也觉得他刚才那两句话太冷酷了,不该对母亲
这样,因此又把声音放和缓了些,微笑望着她说道:“妈,
你不是主张婚姻自主的么?”沈太太道:“是的,不错,可
是——
总得是个好人家的女孩子呀。”世钧又不耐烦起来,道
:“刚才我不是说了,她家里绝对没有这种事情的。”沈太
太没说什么。两人默然对坐着,后来一个女佣走进来说:“
舅老爷找二少爷去跟他下棋。”世钧便走开了。从此就没再
提这个话。
沈太太就好像自己干下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一直有点心
虚,在她丈夫和兄弟面前也是未语先笑,分外地赔小心。菊
荪本来说第二天要动身,世钧说好了要送他去。沈太太打发
人去买了板鸭、鸭肫,和南京出名的灶糖、松子糕,凑成四
色土产,拿到世钧房里来,叫他送到舅舅家去,说:“人家
带东西给小健,我想着也给他们家小孩子带点东西去。”她
又问世钧:“你这次去,可预备住在舅舅家里?”世钧道:
“我还是住在叔惠那儿。”沈太太道:“那你也得买点东西
送送他们,老是打搅人家。”世钧道:“我知道。”沈太太
道:“可要多带点零用钱?”又再三叮嘱他早点回来。他到
上海的次数也多了,她从来没像这样不放心过。她在他房里
坐了一会,分明有许多话想跟他说,又说不出口来。
世钧心里也很难过。正因为心里难过的缘故,他对他母
亲感到厌烦到极点。第二天动身,他们乘的是午后那一班火
车,在车上吃了晚饭。到了上海,世钧送他舅舅回家去,在
舅舅家里坐了一会。他舅舅说:“这样晚了,还不就住在这
儿了。这大冷天,可别碰见剥猪猡的,一到年底,这种事情
特别多。”世钧笑着说他不怕,依旧告辞出来,叫了部黄包
车,连人带箱子,拖到叔惠家里。他们已经睡了,叔惠的母
亲又披衣起来替他安排床铺,又问他晚饭吃过没有。世钧笑
道:“早吃过了,刚才在我舅舅家里又吃了面。”
叔惠这一天刚巧也在家里,因为是星期六。两人联床夜
话,又像是从前学生时代的宿舍生活了。世钧道:“我告诉
你一个笑话。那天我送你们上火车,回到家里,一鹏来了,
告诉我说翠芝和他解除婚约了。”叔惠震了一震,道:“哦
?为什么?”世钧道:“就是不知道呀!——这没有什么可
笑的,可笑的在后头。”他把这桩事情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
,说那天晚上在他家里吃饭,饭后一鹏送翠芝回去,她就把
戒指还了他,也没说是为什么理由。后来一鹏去问文娴,因
为文娴是翠芝的好朋友。叔惠怔怔地听着,同时就回想到清
凉山上的一幕。那一天,他和翠芝带着一种冒险的心情到庙
里去发掘和尚的秘密,走了许多冤枉路之后,也就放弃了原
来的目标,看见山,就稚气地说:“爬到山顶上去吧。”天
色苍苍的,风很紧,爬到山顶上,他们坐在那里谈了半天。
说的都是些不相干的话,但是大家心里或者都有这样一个感
想,想不到今日之下,还能够见这样一面。所以都舍不得说
走,一直到天快黑了才下山去。那一段路很不好走,上来了
简直没法下去,后来还是他拉了她一把,才下去的。本来可
以顺手就吻她一下,也确实想这样做的,但是并没有。因为
他已经觉得太对不起她了。那天他的态度,却是可以问心无
愧的。可真没想到,她马上回去就和一鹏毁约了,好像她忽
然之间一刻也不能忍耐了。他正想得发了呆,忽然听见世钧
在那里带笑带说:“聪明起来比谁都聪明——”叔惠便问道
:“说谁?”世钧道:“还有谁?一鹏呀。”叔惠道:“一
鹏‘比谁都聪明’?”世钧笑道:这并不是我说的,是文娴
说的。怎么,我说了半天你都没听见?睡着啦?”叔惠道:
“不,我是在那儿想,翠芝真奇怪,你想她到底是为什么?
”世钧道:“谁知道呢。反正她们那种小姐脾气,也真是难
伺候。”叔惠不语。他在黑暗中擦亮一根洋火,点上香烟抽
着。世钧道:“也给我一支。”叔惠把一盒香烟一盒洋火扔
了过来。世钧道:“我今天太累了,简直睡不着。”
这两天月亮升得很晚。到了后半夜,月光蒙蒙地照着瓦
上霜,一片寒光,把天都照亮了。就有喔喔的鸡啼声,鸡还
当是天亮了。许多人家都养着一只鸡预备过年,鸡声四起,
简直不像一个大都市里,而像一个村落。睡在床上听着,有
一种荒寒之感。世钧这天晚上思潮起伏,也不知道是什么时
候才睡熟的。一觉醒来,看看叔惠还睡得很沉,褥单上落了
许多香烟灰。世钧也没去唤醒他,心里想昨天已经搅扰了他
,害得他也没睡好。世钧起来了,便和叔惠的父母一桌吃早
饭,还有叔惠的妹妹,世钧问她考学校考取了没有。她母亲
笑道:“考中了。你这先生真不错。”世钧吃完饭去看看,
叔惠还没有动静,他便和许太太说了一声,他一早便出门去
,到曼桢家里去了。
到了顾家,照例是那房客的老妈子开门放他进去。楼上
静悄悄的,顾老太太一个人在前楼吃粥。老太太看见他便笑
道:“呦,今天这样早呀!几时到上海来的?”自从曼桢到
南京去了一趟,她祖母和母亲便认为他们的婚事已经成了定
局了,而且有戒指为证,因此老太太看见他也特别亲热些。
她向隔壁房间里喊道:“曼桢,快起来吧,你猜谁来了?”
世钧笑道:“还没起来呀?”曼桢接口道:“人家起了一个
礼拜的早,今天礼拜天,还不应该多睡一会儿。”世钧笑道
:“叔惠也跟你一样懒,我出来的时候他还没升帐呢。”曼
桢笑道:“是呀,他也跟我一样的,我们全是职工,像你们
做老板的当然不同了。”世钧笑道:“你是在那儿骂人啦!
”曼桢在那边房里嗤嗤地笑着。老太太笑道:“快起来吧,
这样隔着间屋子嚷嚷,多费劲呀。”老太太吃完了早饭,桌
上还有几只吃过的空饭碗,她一并收拾收拾,叠在一起,向
世钧笑道:“说你早,我们家几个孩子比你还早,已经出去
了,看打球去了。”世钧道:“伯母呢?”老太太道:“在
曼桢的姊姊家里。她姊姊这两天又闹不舒服,把她妈接去了
,昨晚上就住在那边没回来。”一提起曼桢的姊姊,便触动
了世钧的心事,他脸上立刻罩上一层阴霾。
老太太把碗筷拿到楼下去洗涮,曼桢在里屋一面穿衣裳
,一面和世钧说着话,问他家里这两天怎么样,他侄儿的病
好了没有,世钧勉强做出轻快的口吻和她对答着,又把一鹏
和翠芝解约的事情也告诉了她。曼桢听了道:“倒真是想不
到,我们几个人在一块儿高高兴兴地吃饭,哪儿知道后来就
演出这样一幕。”世钧笑道:“嗳,很戏剧化的。”曼桢道
:“我觉得这些人都是电影看得太多了,有时候做出的事情
都是‘为演戏而演戏’。”世钧笑道:“的确有这种情形。
”
曼桢洗了脸出来,到前面房里来梳头。世钧望着她镜子
里的影子,突然说道:“你跟你姊姊一点也不像嘛。”曼桢
道:“我也觉得不像。不过有时候自己看着并不像,外人倒
一看见就知道是一家人。”世钧不语。曼桢向他看了一眼,
微笑道:“怎么?有谁说我像我姊姊的?”世钧依旧不开口
,过了一会方才说道:“我父亲从前认识你姊姊的。”曼桢
吃了一惊,道:“哦,怪不得他一看见我就说,好像在哪儿
见过的!”
世钧把他母亲告诉他的话一一转述给她听。曼桢听着,
却有点起反感,因为他父亲那样道貌岸然的一个人,原来还
是个寻花问柳的惯家。世钧说完了,她便问道:“那你怎么
样说的呢?”世钧道:“我就根本否认你有姊姊。”曼桢听
了,脸上便有些不以为然的神气。世钧便又说道:“其实你
姊姊的事情也扯不到你身上去,你是一出学校就做写字间工
作的。不过对他们解释这些事情,一辈子也解释不清楚,还
不如索性赖得干干净净的。”曼桢静默了一会,方才淡淡地
笑了一笑,道:“其实姊姊现在已经结婚了,要是把这个实
情告诉你父亲,也许他老人家不会这样固执了——而且我姊
姊现在这样有钱。”世钧道:“那——我父亲倒也不是那种
只认得钱的人。”曼桢道:“我不是这意思,不过我觉得这
样瞒着他也不是事。瞒不住的。只要到我们弄堂里一问就知
道了。”世钧道:“我也想到了这一点。我想顶好是搬一个
家。所以我这儿带了点钱来。搬家得用不少钱吧?”他从口
袋里拿出两叠钞票来,笑道:“这还是我在上海的时候陆续
攒下的。”曼桢望着那钱,却没有什么表示。世钧催她道:
“你先收起来,别让老太太看见了,她想是怎么回事。”一
面说,一面就把桌上一张报纸拉过来,盖在那钞票上面。曼
桢道:“那么,将来你父亲跟我姊姊还见面不见面呢?”世
钧顿一顿道:“以后可以看情形再说。暂时我们只好——不
跟她来往。”曼桢道:“那叫我怎么样对她解释呢?”世钧
不作声。他好像是伏在桌上看报。曼桢道:“我不能够再去
伤她的心。她已经为我们牺牲得很多了。”世钧道:“我对
你姊姊的身世一直是非常同情的,不过一般人的看法跟我们
是两样的。一个人在社会上做人,有时候不能不——”曼桢
没等他说完便接口道:“有时候不能不拿点勇气出来。”
世钧又是半天不作声。最后他说:“我知道,你一定觉
得我这人太软弱了,自从我那回辞了职。”其实他辞职一大
半也还是为了她。他心里真有说不出来的冤苦。
曼桢不说话,世钧便又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我知道,
你一定对我很灰心。”他心里想:“你一定懊悔了。你这时
候想起慕瑾来,一定觉得懊悔了。”他的脑子里突然充满了
慕瑾,曼桢可是一点也不知道。她说:“我并没有觉得灰心
,不过我很希望你告诉我实话,你究竟还想不想出来做事了
?我想你不见得就甘心在家里待着,过一辈子,像你父亲一
样。”世钧道:“我父亲不过脑筋旧些,也不至于这样叫你
看不起!”曼桢道:“我几时看不起他了,是你看不起人!
我觉得我姊姊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她没有错,是这个
不合理的社会逼得她这样的。要说不道德,我不知道嫖客跟
妓女是谁更不道德!”世钧觉得她很可以不必说得这样刺耳
。他惟有一言不发,默默地坐在那里,那苦痛的沉默一直延
长下去。
曼桢突然把她手上的戒指脱下来放在他面前,苦笑着说
:“也不值得为它这样发愁。”她说这话的口吻是很洒脱的
,可是喉咙不听话,声音却有点异样。
世钧愣了一会,终于微笑道:“你这是干什么?才在那
儿说人家那是演戏,你也要过过戏瘾。”曼桢不答。世钧看
见她那苍白的紧张的脸色,他的脸色也慢慢地变了。他把桌
上的戒指拿起来,顺手就往字纸篓里一丢。
他站起来,把自己的大衣帽子呼噜呼噜拿起来就走。为
了想叫自己镇定一些,他临走又把桌上的一杯茶端起来,一
口气喝完了。但是身上还是发冷,好像身上的肌肉都失掉了
控制力似的,出去的时候随手把门一带,不料那房门就“砰
”的一声关上了。那一声“砰!”使他和曼桢两人同样地神
经上受到剧烈的震动。天冷,一杯热茶喝完了,空的玻璃杯
还在那里冒热气,就像一个人的呼吸似的。在那寒冷的空气
里,几缕稀薄的白烟从玻璃杯里飘出来。曼桢呆呆地望着。
他喝过的茶杯还是热乎乎的,他的人倒已经走远了,再也不
回来了。
她大哭起来了。无论怎么样抑制着,也还是忍不住呜呜
的哭出声来。她向床上一倒,脸伏在枕头上,一口气透不过
来,闷死了也好,反正得压住那哭声,不能让她祖母听见了
。听见了不免要来查问,要来劝解,她实在受不了那个。
幸而她祖母一直在楼下。后来她听见祖母的脚步声上楼
来了,忙把一张报纸拉过来,预备躺在床上看报,把脸遮住
了。报纸一拉过来,便看见桌上两叠炒票,祖母看见了要觉
得奇怪的,她连忙把钞票塞在枕头底下。
她祖母走进来便问:“世钧怎么走了?”曼桢道:“他
有事情。”老太太道:“不来吃饭了?我倒特为买了肉,楼
底下老妈子上菜场去,我托她给我们带了一斤肉来。还承人
家一个情!我把米也淘多了,你妈这时候不回来,横是也不
见得回来吃饭了。”她只管嘟囔着,曼桢也不接口,自顾自
看她的报。忽然听见“咕”的一响,是老年人骨节的响声,
她祖母吃力地蹲下地去,在字纸篓里拣废纸去生煤球炉子。
曼桢着急起来,想起字纸篓里她那只戒指。先还想着未见得
刚巧给她看见了,才在那儿想着,她已经嚷了起来道:“咦
,这不是你的戒指么?怎么掉了字纸篓里去了?”曼桢只得
一翻身坐了起来,笑道:“嗳呀,一定是我刚才扔一张纸,
这戒指太大了,一溜就溜下来了。”她祖母道:“你这孩子
,怎么这样粗心哪?这要丢了怎么办?人家不要生气吗?瞧
你,还像没事人儿似的!”着实数说了她一顿,掀起围裙来
将那戒指上的灰尘擦了擦,递过来交给她,她也不能不接着
。她祖母又道:“这上头裹的绒线都脏了,你把它拆下来吧
,趁早也别戴着了,拿到店里收一收紧再戴。”曼桢想起世
钧从他那件咖啡色的破绒线衫上揪下一截绒线来,替她裹在
戒指上的情形,这时候想起来,心里就像万箭攒心一样。她
祖母到楼下去生炉子去了。曼桢找到一只不常开的抽屉,把
戒指往里面一掷。但是后来,她听见她母亲回来了,她还是
又把那只戒指戴在手上,因为她母亲对于这种地方向来很留
心,看见她手上少了一样东西,一定要问起的。母亲又不像
祖母那样容易搪塞,祖母到底年纪大了。
顾太太一回来就说:“我们的门铃坏了,我说怎么揿了
半天铃也没人开门。”老太太道:“刚才世钧来也还没坏嘛
!”顾太太顿时笑逐颜开,道:“哦,世钧来啦?”老太太
道:“来过了又走了。——待会儿还来不来吃晚饭呀?”她
只惦记着这一斤肉。曼桢道:“没一定。妈,姊姊可好了点
没有?”顾太太摇头叹息道:“我看她那病简直不好得很。
早先不是说有胃病吗,这次我听她说,哪儿是胃病,是痨病
虫钻到肠子里去了。”老太太叫了声“啊呀”。曼桢也怔住
了,说:“是肠结核?”顾太太又悄声道:“姑爷是一天到
晚不回家,有本事家里一个人病到这样,他一点也不管!”
老太太也悄声道:“她这病横也是气出来的!”顾太太道:
“我替她想想也真可怜,一共也没过两天舒服日子。人家说
‘三两黄金四两福’,这孩子难道就这样没福气!”说着,
不由得泪随声下。
老太太下楼去做饭,顾太太拦着她说:“妈,我去做菜
去。”老太太道:“你就歇会儿吧——才回来。”顾太太坐
下来,又和曼桢说:“你姊姊非常地惦记你,直提说你。你
有空就去看看她去。哦,不过这两天世钧来了,你也走不开
。”曼桢说:“没关系的,我也是要去看看姊姊去。”顾太
太却向她一笑,道:“不好。人家特为到上海来一次,你还
不陪陪他。姊姊那儿还是过了这几天再去吧。病人反正都是
这种脾气,不管是想吃什么,还是想什么人,就恨不得一把
抓到面前来;真来了,倒许她又嫌烦了。”坐着说了一会话
,顾太太毕竟还是系上围裙,下楼去帮着老太太做饭去了。
吃完饭,有几床褥单要洗,顾太太想在年前赶着把它洗出来
,此外还有许多脏衣服,也不能留着过年。老太太只能洗洗
小件东西,婆媳俩吃过饭就忙着去洗衣服,曼桢一个人在屋
里发怔,顾太太还以为她是在等世钧。其实,她心底里也许
还是有一种期待,想着他会来的。难道真的从此就不来了。
她怎么着也不能相信。但是他要是来的话,他心里一定也很
矛盾的。揿揿铃没有人开门,他也许想着是有意不开门,就
会走了。刚巧这门铃早不坏,迟不坏,偏偏今天坏了。曼桢
就又添上一桩忧虑。
平时常常站在窗前看着他来的,今天她却不愿意这样做
,只在房间里坐坐,靠靠,看看报纸,又看看指甲。太阳影
子都斜了,世钧也没来。他这样负气,她又负气了——就是
来了也不给他开门。但是命运好像有意捉弄她似的,才这样
决定了,就听见敲门的声音。母亲和祖母在浴室里哗哗哗放
着水洗衣服,是决听不见的。楼下那家女佣一定也出去了,
不然也不会让人家这样“哆哆哆”一直敲下去。要开门还得
她自己去开,倒是去不去呢?有这踌躇的工夫,就听出来了
,原来是厨房里“哆哆哆哆”斩肉的声音——还当是有人敲
门。她不禁惘然了。她祖母忽然在那边嚷了起来道;“你快
来瞧瞧,你妈扭了腰了。”曼桢连忙跑了去,见她母亲一只
手扶在门上直哼哼。她祖母道:“也不知怎么一来,使岔了
劲。”曼桢道:“妈,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褥单还是送到
外头去洗。”老太太也说:“你也是不好,太贪多了,恨不
得一天工夫就洗出来。”顾太太哼哼唧唧地道:“我也是因
为快过年了,这时候不洗,回头大年下的又去洗褥单。”曼
桢道:“好了好了,妈,还不去躺下歇歇。”便搀她去躺在
床上。老太太道:“我看你倒是得找个伤科大夫瞧瞧,给他
扳一扳就好了。”顾太太不愿意花这个钱,便说:“不要紧
的,躺两天就好了。”曼桢皱着眉也不说什么,替她脱了鞋
,盖上被窝,又拿手巾来给她把一只水淋淋的手擦干了。顾
太太在枕上侧耳听着,道:“可是有人敲门?怎么你这小耳
朵倒听不见,我倒听见了?”其实曼桢早听见了,她心里想
别又听错了,所以没言语。
顾太太道:“你去瞧瞧去。”正说着,客人倒已经上楼
来了。老太太迎了出去,一出去便高声笑道:“哟,你来啦
?你好吧?”客人笑着叫了声姑外婆。老太太笑道:“你来
正好,你表舅母扭了腰了,你给她瞧瞧。”便把他引到里屋
来。顾太太忙撑起半身,拥被坐着。老太太道:“你就别动
了,慕瑾又不是外人。”慕瑾问知她是洗衣服洗多了,所以
扭了腰,便道;“可以拿热水渥渥,家里有松节油没有,拿
松节油多擦擦就好了。”曼桢笑道:“待会儿我去买去。”
她给慕瑾倒了杯茶来。看见慕瑾,她不由得想到上次他来的
时候,她那时候的心情多么愉快,才隔了一两个月的工夫,
真是人事无常。她又有些惘惘的。老太太问慕瑾是什么时候
到上海来的。慕瑾笑道:“我已经来了一个多礼拜了。也是
因为一直没工夫来——”说到这里,便拿出两张喜柬,略有
点忸怩地递了过来。顾太太见了,便笑道:“哦,要请我们
吃喜酒了?”老太太笑道:“是呀,你是该结婚了!”顾太
太道:“新娘子是哪家的小姐?”曼桢笑着翻开喜柬,一看
日期就是明天,新娘姓陈。老太太又问:“可是在家乡认识
的?”慕瑾笑道:“不是。还是上次到上海来,不是在一个
朋友家住了两天,就是他给我介绍的。后来我们一直就通通
信。”曼桢不由得想道:“见见面通通信,就结婚了,而且
这样快,一共不到两个月的工夫——”她知道慕瑾上次在这
里是受了一点刺激,不过她没想到他后来见到他姊姊,也是
一重刺激。她还当是完全因为她的缘故,所以起了一种反激
作用,使他很快地跟别人结婚了。但无论如何,总是很好的
事情,她应当替他高兴的。可是今天刚巧碰着她自己心里有
事,越是想做出欢笑的样子,越是笑不出来,不笑还是不行
,人家又不知道她另有别的伤心的事情,或者还以为她是因
他的结婚而懊丧。她向慕瑾笑着说:“你们预备结了婚在上
海耽搁些时吗?”慕瑾微笑道:“过了明天就要回去了。”
在他结婚的前夕又见到曼桢,他心里的一种感想也正是难言
的。他稍微坐了一会就想走了,说:“对不起,不能多待了
,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曼桢笑道:“你不早点告诉我们,
也许我们可以帮帮忙。”她尽管笑容满面,笑得两块面颊都
发酸了,慕瑾还是觉得她今天有点异样,因为她两只眼睛红
红的,而且有些肿,好像哭过了似的。他一来的时候就注意
到了。今天来,没看见世钧,难道她和世钧闹翻了吗?——
不能再往下面想了,自己是明天就要结婚的人,却还关心到
人家这些事情,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站起来拿起帽子,笑
道:“明天早点来。”顾太太笑道:“明天一定来道喜。”
曼桢正要送他下去,忽然又有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然后就听
见楼底下的老妈子向上面喊了一声:“顾太太,你们大小姐
家里派人来了!”曼桢这时候早已心灰意懒,想着世钧决不
会来了,但是,听见说不是他,她还是又一次地感到失望。
顾太太听见是曼璐家里来了人,却大吃一惊,猜着就是曼璐
的病情起了变化。她把被窝一掀,两只脚踏到地上去找鞋子
,连声说:“是谁来了?叫他上来。”曼桢出去一看,是祝
家的汽车夫。那车夫上楼来,站在房门外面说道:“老太太
,我们太太叫我再来接您去一趟。”顾太太颤声道:“怎么
啦?”车夫道:“我也不清楚,听见说好像是病得很厉害。
”顾太太道:“我这就去。”顾老太太道:“你能去么?”
顾太太道:“我行。”曼桢向车夫道:“好,你先下去吧。
”顾太太便和曼桢说:“你也跟我一块儿去。”曼桢应了一
声,搀着她慢慢地站起来,这一站,脊梁骨上简直痛彻心肺
,痛得她直恶心要吐,却又不敢呻吟出声来,怕别人拦她不
叫去。
曼璐病重的情形,顾太太本来不想跟慕瑾多说,人家正
是喜气洋洋地要办喜事了,不嫌忌讳么。但是顾老太太憋不
住,这时候早已一一告诉他了。慕瑾问是什么病。顾太太也
就从头讲给他听,只是没有告诉他曼璐的丈夫怎样无情无义
,置她的生死于不顾。想想曼璐那边真是凄凉万状,慕瑾这
里却是一团喜气,马上要做新郎了,相形之下,曼璐怎么就
这样薄福——她母亲说着说着,眼泪就滚下来了。
慕瑾也没有话可以安慰她,只说了一句:“怎么忽然的
病得这样厉害?”看见顾太太哭了,他忽然明白过来,曼桢
哭得眼睛红红的,一定也是手足情深的缘故吧?于是他更觉
得他刚才的猜想是无聊得近于可笑。她们马上要去探望病人
去了,他在这儿也是耽搁人家的时间,他匆匆地跟她们点了
个头就走了。走出后门,门口停着一辆最新型的汽车,想必
是曼璐的汽车了。他看了它一眼。
几分钟后,顾太太和曼桢便坐着这辆汽车向虹桥路驶去
。顾太太拭泪道:“刚才我本来不想跟慕瑾说这些话的。”
曼桢说:“那倒也没什么关系。倒是他结婚的事情,我想我
们看见姊姊先不要提起,她生病的人受不了刺激。”顾太太
点头称是。
来到祝家,那小大姐阿宝一看见她们,就像见了亲人似
的,先忙着告诉她们姑爷如何如何,真气死人,已经有好几
天不回来了,今天派人到处找,也找不到他。嘁嘁喳喳,指
手划脚,说个不了。带她们走进曼璐房中,走到床前,悄悄
地唤道:“大小姐,太太跟二小姐来了。”顾太太轻声道:
“她睡着了就别喊她。”正说着,曼璐已经微微地睁开眼睛
,顾太太见她面色惨白,气如游丝,觉得她今天早上也还不
是这样,便有些发慌,俯身摸摸她的额角,道;“你这时候
心里觉得怎么样?”曼璐却又闭上了眼睛。顾太太只有望着
她发呆。曼桢低声问阿宝道:“医生来过了没有?”曼璐却
开口说话了,声音轻微得几乎听不出来,道:“来过了,说
今天——晚上——
要特别当心——”顾太太心里想,听这医生的口气,简
直好像今天晚上是一个关口。这医生也太冒失了,这种话怎
么能对病人自己说。但是转念一想,也不能怪医生,家里就
没有一个负责的人,不对她说对谁说呢?曼桢也是这样想,
母女俩无言地对看了一眼。曼桢伸手去搀她母亲,道:“妈
在沙发上靠靠吧。”曼璐却很留心,问了声:“妈怎么了?
”曼桢道:“刚才扭了下子腰。”曼璐在床上仰着脸向她母
亲说道:“其实先晓得——你不用来了,有二妹在这儿——
也是一样。”顾太太道:“我这有什么要紧,一下子使岔了
劲了,歇歇就好了。”曼璐半天不言语,末了还是说:“你
等会还是——回去吧。再累着了,叫我心里——也难受。”
顾太太想道:“她自己病到这样,还这样顾惜我,这种时候
就看出一个人的心来了。照她这样的心地,她不应当是一个
短命的人。”她想到这里,不由得鼻腔里一阵酸惨,顿时又
两泪交流。幸而曼璐闭着眼睛,也没看见。曼桢搀扶着顾太
太,在沙发上艰难地坐下了。阿宝送茶进来,顺手把电灯捻
开了。房间里一点上灯,好像马上是夜晚了,医生所说的关
口已经来到了,不知道可能平安度过。顾太太和曼桢在灯光
下坐着,心里都有点茫然。
曼桢想道:“这次和世钧冲突起来,起因虽然是为了姊
姊,其实还是因为他的态度不大好,近来总觉得两个人思想
上有些距离。所以姊姊就是死了,问题也还是不能解决的。
”她反复地告诉自己,姊姊死了也没用,自己就又对自己有
一点疑惑,是不是还是有一点盼望她死呢?曼桢立刻觉得她
这种意念是犯罪的,她惭愧极了。
阿宝来请她们去吃饭,饭开在楼上一间非正式的餐厅里
,只有她们母女二人同吃。顾太太问:“招弟呢?”阿宝道
:“她向来不上桌子的。”顾太太一定要叫她来一同吃。阿
宝只得把那孩子领了来。顾太太笑道:“这孩子,怎么一直
不看见她长高?”阿宝笑说:“是呀,才来的时候就是这样
高。哪,叫外婆!这是二姨。咦,叫人呀!不叫人没有饭吃
。”顾太太笑道:“这孩子就是胆儿小。”她看见那孩子战
战兢兢的样子,可以推想到曼璐平日相待情形,不觉暗自嗟
叹道:“曼璐就是这种地方不载福!”她存着要替女儿造福
的念头,极力应酬那孩子,只管忙着替她搛菜,从鸡汤里捞
出鸡肝来,连上面的“针线包”一并送到招弟碗里,笑道:
“吃个针线包,明儿大了会做针线。”又笑道:“等你妈好
了,我叫她带你上我们家来玩,我们家有好些小舅舅小姨娘
,叫他们陪你玩。”
吃完饭,阿宝送上热手巾来,便说:“大小姐说了,叫
等太太吃完饭就让车子送太太回去。”顾太太笑道:“这孩
子就是这种脾气一点也不改,永远说一不二,你说什么她也
不听。”曼桢道:“妈,你就回去吧,你在这儿熬夜,姊姊
也不过意。”阿宝也道:“太太您放心回去好了,好在有二
小姐在这儿。”顾太太道:“不然我就回去了,刚才不是说
,医生叫今天晚上要特别当心。我怕万一要有什么,你二小
姐年纪轻,没经过这些事情。”阿宝道:“医生也不过是那
么句话。太太您别着急。真要有个什么,马上派车子去接您
。”顾太太倒是也想回去好好地歇歇。平常在家里操劳惯了
,在这里住着,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倒觉得很不对劲,昨
天在这里住了一天,已经住怕了。顾太太到曼璐房里去和她
作别,曼桢在旁边说:“妈回去的时候走过药房,叫车夫下
去买一瓶松节油,回去多擦擦,看明天可好一点。”顾太太
说:“对了,我倒忘了,还得拿热水渥。”那是慕瑾给她治
腰的办法。想起慕瑾,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便悄悄地和
曼桢说:“明天吃喜酒你去不去呀?我想你顶好去一趟。”
她觉得别人去不去都还不要紧,只有曼桢是非去不可的,不
然叫人家看着,倒好像她是不乐意。曼桢也明白这一层意思
,便点了点头。曼璐却又听见了,问:“吃谁的喜酒?”曼
桢道:“是我一个老同学明天结婚。妈,我明天要是来不及
,我直接去了,你到时候别等我。”顾太太道:“你不要回
来换件衣服么?你身上这件太素了。这样吧,你问姊姊借件
衣裳穿,上次我看见她穿的那件紫的丝绒的就挺合适。”曼
桢不耐烦地说:“好好。”她母亲嘱咐了一番,终于走了。
曼璐好像睡着了。曼桢把灯关了,只剩下床前的一盏台灯。
房间里充满了药水的气息。曼桢一个人坐在那里,她把今天
一天的事情从头想起,早上还没起床,世钧就来了,两个人
隔着间屋子提高了声音说话,他笑她睡懒觉。不过是今天早
上的事情。想想简直像做梦一样。
阿宝走进来低声道:“二小姐,你去睡一会吧。我在这
儿看着,大小姐要是醒了,我再叫你。”曼桢本来想就在沙
发上靠靠,将就睡一晚,可是再一想,鸿才虽然几天没回家
,他随时可以回来的,自己睡在这里究竟不方便。当下就点
点头,站了起来。阿宝伏下身去向曼璐看了看,悄声道:“
这会儿倒睡得挺好的。”曼桢也说:“嗳。我想打个电话告
诉太太一声,免得她惦记着。”阿宝轻声笑道:“嗳哟,您
这时候打电话回去,太太不要吓一跳吗?”曼桢一想,倒也
是的,母亲一定以为姊姊的病势突然恶化了,好容易缠清楚
了,也已经受惊不小。她本来是这样想,打一个电话回家去
,万一世钧倒来过了,母亲一定会告诉她的。现在想想,只
好算了,不打了。反正她也知道他是不会来的。
他们这里给她预备下了一间房,阿宝带她去,先穿过一
间堆家具的房间,就是曼璐从前陪嫁的一堂家具,现在另有
了好的,就给刷下来了,杂乱地堆在这里,桌椅上积满了灰
尘,沙发上包着报纸。这两间房平常大约是空关着的,里面
一间现在稍稍布置了一下,成了一间临时的卧室,曼桢想她
母亲昨天不知道是不是就住在这里。她也没跟阿宝多说话,
就只催她:“你快去吧,姊姊那边离不了人。”阿宝道:“
不要紧的,张妈在那儿呢。二小姐还要什么不要?”曼桢道
:“没有什么了,我马上就要睡了。”阿宝在旁边伺候着,
等她上了床,替她关了灯才走。曼桢因为家里人多,从小就
过着一种集团生活,像这样冷冷清清一个人住一间房,还是
有生以来第一次。这里的地段又特别僻静,到了晚上简直一
点声音都没有,连犬吠声都很稀少。太静了,反而觉得异样
。曼桢忽然想到慕瑾初到上海来的时候,每夜被嘈杂的市声
吵得不能安眠,她恰巧和他掉了个过。一想到慕瑾,今天一
天里面发生的无数事情立刻就又一哄而上,全到眼前来了,
颠来倒去一样一样要在脑子里过一过。在那死寂的空气里,
可以听见铁路上有火车驶过,萧萧的两三声汽笛。也不知道
是北站还是西站开出的火车,是开到什么地方去的。反正她
一听见那声音就想着世钧一定是回南京去了,他是离开她更
远更远了。
马路上有汽车行驶的声音,可会是鸿才回来了?汽车一
直开过去了,没有停下来,她方才放下心来。为什么要这样
提心吊胆的,其实一点理由也没有,鸿才即使是喝醉了酒回
来,也决不会走错房间,她住的这间房跟那边完全隔绝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侧耳听着外面的汽车声。
从前有一次,鸿才用汽车送她回去,他搽了许许多多香
水,和他同坐在汽车上,简直香极了。怎么会忽然地又想起
那一幕?因为好像又嗅到那强烈的香气。而且,在黑暗中,
那香水的气味越来越浓烈了,她忽然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她突然坐起身来了。有人在这间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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