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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czd (潇潇),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十八春之十三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May 16 11:53:51 1999), 转信
【十八春】
◇张爱玲◇
十三
啸桐的灵榇由水路运回南京,世钧跟着船回来,沈太太
和姨太太则是分别乘火车回去的。沈太太死了丈夫,心境倒
开展了许多。寡居的生活她原是很习惯的,过去她是因为丈
夫被别人霸占去而守活寡,所以心里总有这样一口气咽不下
,不像现在是名正言顺的守寡了,而且丈夫简直可以说是死
在她的抱怀中。盖棺论定,现在谁也没法把他抢走了。这使
她心里觉得非常安定而舒泰。
因为家里地方狭窄,把灵榇寄存在庙里,循例开吊发丧
,忙过这些,就忙分家的事情。是姨太太那边提出分家的要
求,姨太太那边的小孩既多,她预算中的一笔教育费又特别
庞大,还有她那母亲,她说啸桐从前答应给她母亲养老送终
的。虽然大家都知道她这些年来积下的私蓄一定很可观,而
且啸桐在病中迁出小公馆的时候,也还有许多要紧东西没有
带出来,无奈这都是死无对证的事。世钧是一贯的抱着息事
宁人的主张,劝她母亲吃点亏算了,但是女人总是气量小的
,而且里面还牵涉着他嫂嫂。他们这次分家是对姨太太而言
,他嫂嫂以后还是跟着婆婆过活,不过将来总是要分的。他
嫂嫂觉得她不为自己打算,也得为小健打算。她背后有许多
怨言,怪世钧太软弱了,又说他少爷脾气,不知稼穑之艰难
,又疑心他从前住在小公馆里的时候,被姨太太十分恭维,
年青人没有主见,所以反而偏向着她。其实世钧在里面做尽
难人。拖延了许多时候,这件事总算了结了。
他父亲死后,百日期满,世钧照例到亲戚家里去“谢孝
”,挨家拜访过来,石翠芝家里也去了一趟。翠芝的家是一
个半中半西的五开间老式洋房,前面那花园也是半中半西的
,一片宽阔的草坪,草坪正中却又堆出一座假山,挖了一个
小小的池塘,养着金鱼。世钧这次来,是一个夏天的傍晚,
太阳落山了,树上的蝉声却还没有休歇,翠芝正在花园里遛
狗。她牵着狗,其实是狗牵着人,把一根皮带拉得笔直的,
拉着她飞跑。世钧向她点头招呼,她便喊着那条狗的英文名
字:“来利!来利!”好容易使那狗站住了。世钧笑道:“
这狗年纪不小了吧?我记得从前你一直就有这么个黑狗。”
翠芝道:“你说的是它的祖母了。这一只跟你们家那只是一
窝。”世钧道:“叫来利?”翠芝道:“妈本来叫它来富,
我嫌难听。”世钧笑道:“伯母在家?”翠芝道:“出去打
牌去了。”
翠芝在他们开吊的时候也来过的,但是那时候世钧是孝
子,始终在孝帏里,并没有和她交谈,所以这次见面,她不
免又向他问起他父亲故世前的情形。她听见说世钧一直在医
院里侍疾,便道:“那你这次去没住在叔惠家里?你看见他
没有?”世钧道:“他到医院里来过两次。”翠芝不言语了
。她本来还想着,叔惠也说不定不在上海了,她曾经写过一
封信给他,信里提起她和一鹏解除婚约的事,而他一直没有
回信。他一直避免和她接近,她也猜着是因为她家里有钱,
他自己觉得高攀不上,所以她总想着应当由她这一方面采取
主动的态度。但是这次写信给他他没有回信,她又懊悔,倒
不是懊悔她这种举动太失身分,因为她对他是从来不想到这
些的。她懊悔不是为别的,只是怕人家觉得她太露骨的,即
使他本来有意于她的,也会本能地起反感。所以她这一向一
直郁郁的。
她又笑着和世钧说:“你在上海常看见顾小姐吧?她好
吗?”世钧道:“这回没看见她。”翠芝笑道:“她跟叔惠
很好吧?”世钧听见她这话,先觉得有点诧异,然而马上就
明白过来,她一定是从他嫂嫂那里听来的,曼桢和叔惠那次
到南京来玩,他不是告诉他家人说曼桢是叔惠的朋友,免得
他们用一种特殊的眼光看待曼桢。现在想起那时候的情景,
好像已经事隔多年,渺茫得很了。他勉强笑道:“她跟叔惠
也是普通朋友。”翠芝道:“我真羡慕像她那样的人,在外
面做事多好。”世钧不由得苦笑了,他想起曼桢身兼数职,
整天辛苦奔波的情形,居然还有人羡慕她。但是那也是过去
的事了,人家现在做了医院院长的太太,当然生活比较安定
了。
翠芝又道:“我也很想到上海去找一个事情做做。”世
钧笑道:“你要做事干什么?”翠芝笑道:“怎么,你觉得
我不行?”世钧笑道:“不是,你现在不是在大学念书么?
”翠芝道:“大学毕业不毕业也不过是那么回事,我就是等
毕了业说要出去做事,我家里人也还是要反对的。”说着,
她长长地透了口气。她好像有一肚子的牢骚无从说起似的。
世钧不由得向她脸上望了望。她近来瘦多了。世钧觉得她自
从订了婚又毁约之后,人好像跟从前有点不同,至少比从前
沉静了许多。
两人跟在那只狗后面,在草坪上缓缓走着。翠芝忽然说
了一声:“他真活泼。”世钧道:“你是说来利?”翠芝略
顿了一顿,道:“不,我说叔惠。”世钧道:“是的,他真
活泼,我要是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去找他说说话,就真的会
精神好起来了。”他心里想,究竟和翠芝没有什么可谈的,
谈谈就又谈到叔惠身上来了。翠芝让他进去坐一会,他说他
还有两家人家要去一趟,就告辞走了。他这些日子一直没到
亲戚家里去走动过,这时候已经满了一百天,就没有这些忌
讳了,渐渐就有许多不可避免的应酬。从前他嫂嫂替他和翠
芝做媒碰了个钉子,他嫂嫂觉得非常对不起她的表妹,“鞋
子不做倒落了个样”。事后当然就揭过不提了,翠芝的母亲
那方面当然更是讳莫如深,因此他们亲戚间对于这件事都不
大知道内情。爱咪说起这桩事情,总是归罪于世钧的怕羞,
和翠芝的脾气倔,要不然两人倒是很好的一对。翠芝一度订
了婚又悔婚,现在又成了问题人物了。世钧也许是多心,他
觉得人家请起客来,总是有他一定有她。翠芝也有同感。她
常到爱咪那里去打网球,爱咪就常常找世钧去凑一脚。世钧
在那里碰见一位丁小姐,网球打得很好,她是在上海进大学
的,和世钧还是先后同学。世钧回家去,说话中间提起过她
几次,他母亲就借故到爱咪那里去了一趟,偷偷地把那丁小
姐相看了一下。世钧的父亲临终的时候曾经说过,说他唯一
的遗憾就是没看见世钧结婚。她母亲当时就没敢接了这个茬
,因为想着世钧如果结婚的话,一定就是和曼桢结婚了。但
是现在事隔多时,沈太太认为危机已经过去了,就又常常把
他父亲这句遗言提出来,挂在嘴上说着。相识的一班年青人
差不多都结婚了,好像那一年结婚的人特别多似的,入秋以
来,接二连三地吃人家的喜酒。这里面最感到刺激的是翠芝
的母亲,本来翠芝年纪也还不算大,她母亲其实用不着这样
着急,但是翠芝最近有一次竟想私自逃走了,留下一封信来
,说要到上海去找事,幸而家里发觉得早,在火车站上把她
截获了,虽然在火车站上没看见有什么人和她在一起,她母
亲还是相信她一定是受人诱惑,所以自从出过这桩事情,她
母亲更加急于要把她嫁出去,认为留她在家里迟早要出乱子
。最近有人替她做媒,说一个秦家,是一个土财主的少爷,
还有人说他是有嗜好的。介绍人请客,翠芝无论如何不肯去
,一早就躲出去了,也没想好上哪儿去。她觉得她目前的处
境,还只有她那表姊比较能够了解,就想去找她的表姊痛痛
快快哭诉一番。沈家大少奶奶跟翠芝倒是一直很知己的,就
连翠芝和一鹏解约,一个是她的表妹,一个是她自己的弟弟
,她也并没有偏向着谁,因为在她简单的头脑中,凡是她娘
家的人都是好的,她弟弟当然是一等一的好人,她的表妹也
错不了,这事情一定是有外人从中作祟。一鹏解约后马上就
娶了窦文娴,那一定就是窦文娴不好,处心积虑破坏他们的
感情,把一鹏抢了去了。因此她对翠芝倒颇为同情。
这一天翠芝到沈家来想对她表姊诉苦,没想到大少奶奶
从来不出门的人,倒刚巧出去了,因为她公公停灵在庙里,
她婆婆想起来说好久也没去看看,便买了香烛纸钱要去磕个
头,把小健也带着,就剩世钧一个人在家,一看见翠芝就笑
道:“哦,你家里知道你要上这儿来?刚才他们打电话来问
的,我还告诉他们说不在这儿。”翠芝知道她母亲一定是急
起来了,在那儿到处找她。她自管自坐下来,问道:“表姊
出去了?”世钧说:“跟我妈上庙里去了。”翠芝道:“哦
,伯母也不在家?”她看见桌上有本书,就随手翻看着,世
钧见她那样子好像还预备坐一会,便笑道:“要不要打个电
话回去告诉你家里,说你来了?”翠芝突然抬起头来道:“
干什么?”世钧倒怔了一怔,笑道:“不是,我想着伯母找
你也许有什么事情。”她又低下头去看书,道:“她不会有
什么事情。”
世钧听她的口吻就有点明白了,她一定是和母亲怄气跑
出来的。翠芝这一向一直很不快乐,他早就看出来了,但是
因为他自己心里也很悲哀,而他绝对不希望人家问起他悲哀
的原因,所以推己及人,别人为什么悲哀他也不想知道。说
是同病相怜也可以,他觉得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比和别人作
伴要舒服得多,至少用不着那样强颜欢笑。翠芝送他们的那
只狗,怯怯地走上前来摇着尾巴,翠芝放下书给它抓痒痒,
世钧便搭讪着笑道:“这狗落到我们家来也够可怜的,也没
有花园,也没有人带它出去遛遛。”翠芝也没听见他说些什
么。世钧忽然看见她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他便默然了。还
是翠芝打破了这沉默,问道:“你这两天有没有去打网球?
”世钧微笑道:“没有。你今天去不去?一块去吧?”翠芝
道:“我打来打去也没有进步。”她说话的声音倒很镇静,
跟平常完全一样,但是一面说着话,眼泪就簌簌地落下来了
,她别过脸去不耐烦地擦着,然而永远擦不干。世钧微笑着
叫了声:“翠芝。”又道:“你怎么了?”她不答应。他又
呆了一会,便走过来坐在她身边,用手臂围住她的肩膀。
新秋的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桌上那本书自己一页一页掀
动着,啪啪作声,那声音非常清脆可爱。
翠芝终于挣脱了他的手臂。然后她又好像解释似的低声
说了一句:“待会儿给人家看见了。”那么,如果没有被人
看见的危险,就是可以的了。世钧不禁望着她微微一笑,翠
芝立刻涨红了脸,站起来就走,道:“我走了。”世钧笑道
:“回家去?”翠芝大声道:“谁说的?我才不回去呢?”
世钧笑道:“那么上哪儿去?”翠芝笑道:“那你就别管了
!”世钧笑道:“去打网球去,好不好?”翠芝先是不置可
否,后来也就一同去了。第二天他又到她家里去接她,预备
一同去打网球,但是结果也没去,就在她家里坐着谈谈说说
,吃了晚饭才回去。她母亲对他非常亲热,对翠芝也亲热起
来了。这以后世钧就常常三天两天地到他们家去。沈太太和
大少奶奶知道了,当然非常高兴,但是也不敢十分露出来,
恐怕大家一起哄,他那里倒又要打退堂鼓了。大家表面上尽
管不说什么,可是自会造成一种祥和的空气,世钧无论在自
己家里或是到翠芝那里去,总被这种祥和的空气所包围着。
翠芝过生日,世钧送了她一只钻石别针,钻石是他家里
本来有在那里的,是她母亲的一副耳环,拿去重镶了一下,
平排四粒钻石,下面托着一只白金管子,式样倒很简单大方
。翠芝当场就把它别在衣领上,世钧站在她背后看着她对镜
子别别针,她便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几时过生日?”世钧
笑道:“我嫂嫂告诉我的。”翠芝笑道:“是你问她的还是
她自己告诉你的?”世钧扯了个谎,道:“我问她的。”他
在镜子里看她,今天她脸上淡淡地抹了些胭脂,额前依旧打
着很长的前刘海,一头卷发用一根乌绒带子束住了,身上穿
着件深红灯芯绒的短袖夹袍。世钧两只手抚摸着她两只手臂
,笑道:“你怎么瘦了?瞧你这胳膊多瘦!”翠芝只管仰着
脸,很费劲地扣她的别针,道:“我大概是疰夏,过了一个
夏天,总要瘦些。”世钧抚摸着她的手臂,也许是试探性的
,跟着就又从后面凑上去,吻她的面颊。她的粉很香。翠芝
挣扎着道:“别这么着——算什么呢——给人看见了——”
世钧道:“看见就看见。现在不要紧了。”为什么现在即使
被人看见也不要紧,他没有说明白,翠芝也没有一定要他说
出来。她只是回过头来有些腼腆地和他相视一笑。两人也就
算是一言为定了。世钧平常看小说,总觉得小说上的人物不
论男婚女嫁,总是特别麻烦,其实结婚这桩事情真是再便当
也没有了,他现在发现。因为世钧的父亲才亡故不久,不能
太铺张,所以他们订婚也不预备有什么举动。预定十月里结
婚。他和翠芝单独相处的时候,他们常常喜欢谈到将来婚后
的情形,翠芝总希望有一天能够到上海去组织小家庭,住什
么样的房子,买什么样的家具,墙壁漆什么颜色,一切都是
非常具体的。不像从前和曼桢在一起,想到将来共同生活,
只觉得飘飘然,总之,是非常幸福就是了,却不大能够想象
是怎样的一个情形。
结婚前要添置许多东西,世钧打算到上海去一趟,他向
翠芝说:“我顺便也要去看看叔惠,找他来做伴郎,有许多
别的事他也可以帮帮忙,不要看他那样嘻嘻哈哈的,他做起
事情来真能做,我真佩服他。”翠芝先没说什么,过了一会
,她忽然很愤激地说:“我不懂为什么,你一提起叔惠总是
说他好,好像你样样事情都不如他似的,其实你比他好得多
,你比他好一万倍。”她拥抱着他,把她的脸埋在他肩上。
世钧从来没看见她有这样热情的表示,他倒有点受宠若惊了
。同时他又觉得惭愧,因为她对他是那样一种天真的热情,
而他直到现在恐怕心底里还是有点忐忑不定。也就是为这个
原因,他急于想跟叔惠当面谈谈,跟他商量商量。
他来到上海,知道叔惠不到星期日不会回家来的,就直
接到杨树浦他们那宿舍里去找他。叔惠已经下班了,世钧注
意到他身上穿着件灰色绒线背心,那还是从前曼桢打了同样
的两件分送给他们两个人,世钧那一件他久已不穿了,却不
能禁止别人穿。两人在郊外散步,叔惠说:“你来得真巧,
我正有几句话想跟你当面说,信上不能写的。”世钧笑道:
“什么事情这样神秘?”叔惠笑了一笑,道:“我下个月要
离开上海了。”世钧道:“到哪儿去?”叔惠却没有立刻回
答,四面看看没有人,方才低声道:“这一向抓人抓得很厉
害,我们厂里有一个同事也被捕了。这人在宿舍里跟我住一
个房间,人非常好,我总是跟他借书看,也喜欢找他长谈,
所以我跟他认识以来,我倒是觉得——思想上起了很大的变
化。”世钧听到这里,也就明白了几分,便低声道:“你是
不是要到西北去?”那时候红军北上抗日,已经到了陕北了
。当下叔惠点了点头。世钧顿了一顿,便又低声道:“你在
这儿有危险么?”叔惠摇摇头笑道:“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我
。我也不是个共产党,我还没有那个光荣。我不过想着,像
我们这样一个工程师,在这儿待着,无论你怎么样努力,也
是为统治阶级服务。还是上那边去,或者可以真正为人民做
一点事情。”
世钧默然点了点头。他们在旷野中走着,杨树浦的工厂
都放工了,远远近近许多汽笛呜呜长鸣,烟囱里的烟,在通
红的夕阳天上笔直上升。叔惠突然握住世钧的手,道:“你
也去,好不好?像我们这样稍微有点技能的人。总想好好地
为社会做点事情,可是你看这是什么样的一个社会。”世钧
道:“我想,只要是个有一点思想的人,总不会否认我们这
社会是畸形的,不合理的,不过——”叔惠笑道:“不过怎
么?”世钧望着他笑了笑,道:“我缺少你这种革命精神。
”叔惠默然了一会,因道:“你不去我真觉得失望。实在是
应当去看看。值得去看看——完全是一种新气象。我觉得中
国要是还有希望的话,希望就在那边。”两人又在沉默中走
了一程子路,世钧便道:“其实我——去是也未尝不想去,
可是我的情形不太简单。”叔惠觉得他是推托的话,便没有
说什么,隔了一会,却又忍不住说道:“其实老伯现在去世
了,你不是更自由了吗,你把家里的事情给安排一下,伯母
的生活也不成问题了,你可以站起来就走。”世钧不语,过
了一会才向他笑道:“事实是,我——我就要结婚了。”叔
惠听见这消息,好像也是意料中的事,并不感到诧异,世钧
知道他一定是误会了,以为他是和曼桢结婚,就不等他开口
,连忙补上一句,道:“我跟翠芝订婚了。”叔惠愕然道:
“你跟翠芝?”说着,忽然笑了起来。世钧觉得他这种态度
好像有一点侮辱性,也不知道是对翠芝还是对自己而发的,
总之是很可气。
叔惠笑完了便说:“你跟翠芝结婚,那你就完全‘泥足
’了,只好一辈子做一个阔少奶奶的丈夫,安分守己地做这
个旧社会的顺民了。”世钧只淡笑了一下,道:“那也在乎
各人自己。”他显然是不大高兴,叔惠也觉得了,自己就又
谴责自己,为什么这样反对他们结合呢,是否还是有一点私
心,对于翠芝,一方面理智不容许自己和她接近,却又不愿
意别人占有她。那太卑鄙了。他这样一想,本来有许多话要
劝世钧的,也就不打算说了。他笑道:“你看我这人真岂有
此理,还没跟你道喜呢,只顾跟你抬杠!”世钧也笑了。叔
惠又笑道:“你们什么时候订婚的?”世钧道:“就是最近
。”他觉得似乎需要一点解释,因为他一向对翠芝毫无好感
,叔惠是比谁都知道得更清楚的。他便说:“从前你记得,
我嫂嫂也给我们介绍过的,不过那时候她也还是个小孩,我
呢,我那时候大概也有点孩子脾气,越是要给我介绍,我越
是不愿意。”他这口吻好像是说,从前那种任性的年青的时
代已经过去了,而现在是稳步进入中年,按照他们同一阶层
的人们所习惯的生活方式,循规蹈矩地踏上人生的旅途。叔
惠听见他这话,倒觉得一阵凄凉。他们在野外缓缓行来,已
经暮色苍茫了,一群归鸦呱呱叫着在头上飞过。世钧又说起
叫他做伴郎的话,叔惠推辞说他动身在即,恐怕来不及参与
世钧的婚礼了。但是世钧说,如果来不及的话,他宁可把婚
期提早一些,想必翠芝也会同意的。叔惠见他这样坚持,也
就无法拒绝了。
那天晚上叔惠留他在宿舍里吃了晚饭,饭后又谈了一会
才走,他这次来是住在舅舅家里。住了几天,东西买得差不
多了,就回南京去了。叔惠在他们的喜期的前一天来到南京
。办喜事的人家向来是闹哄哄的,家翻宅乱,沈太太在百忙
中还替叔惠布置下一间客房。他们自己家里地方是逼仄一点
,可是这次办喜事排场倒不小,先在中央饭店举行婚礼,晚
上又在一个大酒楼上排下喜宴。翠芝在酒楼上出现的时候,
已经换上一身便装,大红丝绒窄袖旗袍上面罩一件大红丝绒
小坎肩,是那时候最流行的式样。叔惠远远地在灯下望着她
,好久不见了,快一年了吧,上次见面的时候,他向她道贺
因为她和一鹏订了婚,现在倒又向她道贺了。永远身为局外
人的他,是不免有一点感慨的。他是伴郎,照理应当和新郎
新娘同席,但是因为他善于应酬,要借重他招待客人,所以
把他安插在另外一桌上。他们那一桌上也许因为有他,特别
热闹,闹酒闹得很凶。叔惠划拳的技术实在不大高明,又不
肯服输,结果是他喝得最多。后来大家轮流到新人的席上去
敬酒,叔惠也跟着起哄,大家又闹着要他们报告恋爱经过。
僵持了许久,又有人出来打圆场,叫他们当众搀一搀手就算
了。这在旧式的新郎新娘,或许是一个难题,像他们这是由
恋爱而结婚的新式婚姻,握握手又算得了什么,然而翠芝脾
气很犟,她只管低着头坐在那里,世钧又面嫩,还是叔惠在
旁边算是替他们解围,他硬把翠芝的手一拉,笑道:“来来
来,世钧,手伸出来,快。”但是翠芝这时候忽然抬起头来
,向叔惠呆呆地望着。叔惠一定是喝醉了,他也不知怎么的
,尽拉着她的手不放。世钧心里想,翠芝一定生气了,她脸
上颜色很不对,简直惨白,她简直好像要哭出来了。席散了
以后,一部分人仍旧跟他们回到家里去,继续闹房,叔惠却
没有参加,他早跟世钧说好的,当天就得乘夜车回上海去,
因为马上就要动身到北边去了,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料理。所
以他回到世钧家里,只和沈太太说了一声,就悄悄地拿着箱
子雇车走了。闹房的人一直闹到很晚才走。本来挤满了一屋
子的人,都走了,照理应当显得空阔得多,但是恰巧相反,
不知道为什么反而觉得地方变狭小了,屋顶也太低了,简直
有点透不过气来。世钧装出闲适的样子,伸了个懒腰。翠芝
道:“刚才闹得最厉害的有一个小胖子,那是谁?”他们把
今天的来宾一一提出来谈论着,某小姐最引人注目,某太太
最“疯”了,某人的举动最滑稽,一谈就谈了半天,谈得很
有兴味似的。桌上摆着几只高脚玻璃碟子,里面盛着各色糖
果,世钧就像做主人似的让她吃,她每样都吃了一些。这间
房本来是他们家的起坐间,经过一番改装,沈太太因为迎合
他们年青人的心理,并没有照旧式新房那样一切都用大红色
,红天红地像个血海似的。现在这间房却是布置得很幽雅,
比较像一个西式的旅馆房间。不过桌上有一对银蜡台,点着
两支红烛。只有这深宵的红烛是有一些新房的意味。
翠芝道:“叔惠今天醉得真厉害。”世钧笑道:“可不
是!他一个人怎么上火车,我倒真有点不放心。”翠芝默然
,过了一会又道:“等他酒醒的时候,不知道火车开到什么
地方了。”她坐在梳妆台前面刷头发,头发上全是人家洒的
红绿纸屑。
世钧又和她说起他舅舅家那个老姨太太,吃斋念佛,一
、二十年没出过大门,今天居然也来观礼。翠芝刷着头发,
又想起来说:“你有没有看见爱咪今天的头发样子,很特别
。”世钧道:“哦?我倒没注意。”翠芝道:“据说是上海
最新的样子。你上次到上海去有没有看见?”世钧想了一想
,道:“不知道。倒没留心。——”谈话的资料渐渐感到缺
乏,世钧便笑道:“你今天一定累了吧?”翠芝道:“我倒
还好。”世钧道:“我一点也不困,大概话说多了,反而提
起神来了。我倒想再坐一会,看看书。你先睡吧。”翠芝道
:“好。”
世钧拿着一本画报在那儿看。翠芝继续刷头发,刷完头
发,又把首饰一样样脱下来收在梳妆台抽屉里。世钧见她尽
管慢吞吞的,心里想她也许觉得当着人就解衣上床有许多不
便,就笑道:“开着灯你恐怕睡不着吧?”翠芝笑道:“嗳
。”世钧道:“我也有这个习惯的。”他立起来把灯关了,
他另外开了一盏台灯看书,房间里立刻暗了下来。
半晌,他别过头去一看,她还没睡,却在烛光下剪手指
甲。时候真的不早了,两支蜡烛已经有一支先点完了。要照
迷信的说法,这是很不好的预兆,虽然翠芝不见得会相信这
些,但是世钧还是留了个神,只笑着说了一声:“呦,蜡烛
倒已经点完了。你还不睡?”翠芝隔了一会方才答道:“我
就要睡了。”世钧听她的声音有点喑哑,就想着她别是又哭
了,因为他冷淡了她了?总不会是因为有一支蜡烛先点完?
他向她注意地看了看,但是就在这时候,她刚巧用她剪
指甲的那把剪刀去剪烛花,一剪,红烛的光焰就往下一挫,
顿时眼前一黑,等到剪好了,烛光又亮了起来,照在她脸上
,她的脸色已经是很平静的。但是世钧知道她刚才一定是哭
了。
他走到她跟前去,微笑道:“为什么又不高兴了?”一
遍一遍问着。她先是厌烦地推开了他,然后她突然地拉住他
的衣服呜呜咽咽哭起来了,冲口而出地说:“世钧,怎么办
,你也不喜欢我,我也——我也不喜欢你。现在已经来不及
了吧,你说是不是来不及了?”当然来不及了。她说的话也
正是他心里所想的,他佩服她有这勇气说出来,但是这种话
说出来又有什么好处?
他唯有喃喃地安慰着她:“你不要这样想。不管你怎样
,反正我对你总是——翠芝,真的,你放心。你不要这样。
你不要哭。——喂,翠芝。”他在她耳边喃喃地说着安慰她
的话,其实他自己心里也和她一样的茫茫无主。他觉得他们
像两个闯了祸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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