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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十八春之十七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May 16 12:08:37 1999), 转信
【十八春】
◇张爱玲◇
十七
翠芝叫道:“世钧!”世钧抬起头来,看见翠芝披着件
晨衣站在房门口,用骇异的眼光望着他。她说:“你在这儿
干什么?这时候还不去睡?”世钧道:“我就来了。”他站
起来,把那张信笺一夹夹在书里,把书合上,依旧放还原处
。翠芝道:“你晓得现在什么时候了——都快两点了!”世
钧道:“反正明天礼拜天,用不着早起。”翠芝道:“明天
不是说要陪叔惠出去玩一整天嘛,也不能起来得太晚呀。”
世钧不语。翠芝本来就有点心虚,心里想难道给他看出来了
,觉得她对叔惠热心得太过分了,所以他今天的态度变得这
样奇怪。
回到卧室里,她先上床,世钧也就脱衣上床,把灯关了
。
他一旦想起曼桢,就觉得他从来也没有停止想念她过。
就是自己以为已经忘记她的时候,她也还是在那里的,在他
一切思想的背后。在黑暗中听见极度缓慢的“滴——答——
滴——答”,翠芝道:“可是下雨了?”世钧道:“你怎么
还没睡着?”翠芝道:“肚里有点不大舒服,不知道是不是
螃蟹吃坏了。刚才你吃了没有?今天袁家那螃蟹好像不大新
鲜。”
又过了很久的时候,还是一直听见那“滴——答——”
歇半天落下一滴来,似乎有一定的时间,像迟迟的更漏。世
钧忽道:“不是下雨。一定是自来水龙头没关紧。”翠芝道
:“听着心里发烦!”她又沉默了一会,终于忍无可忍地说
:“不行——你起来把它关一关紧好吧?”世钧一听也不言
语,从床上爬起来,跑到浴室里去,开了灯视察了一下,便
道:“哪儿是龙头没关紧?是晾的衣裳在那儿滴水!”他关
了灯回到卧室里,翠芝听见他踢塌踢塌走过来,忙嚷道:“
你小心点,别又把我的拖鞋踢了床底下去!”世钧睡下没有
多少时候,却又披衣起床。翠芝道:“你怎么又起来了?”
世钧道:“肚子疼。我也吃坏了。”他一连起来好几趟。天
亮的时候,翠芝又被他的呻吟声惊醒了。她不由得着慌起来
,道:“我叫李妈给你冲个热水袋。”她把李妈叫了起来,
自己也睡不着了。
那天早晨,她到楼下去吃早饭,叔惠听见她说世钧病了
,便上楼来看他。世钧告诉他大概是螃蟹吃坏了。又道:“
曼桢昨天晚上打了个电话来给你的。”叔惠道:“哦?她怎
么说?”世钧道:“她留了一个电话号码,叫你打给她。”
叔惠微笑着在他床前踱来踱去,终于说道:“你这些年一直
没看见她?”世钧微笑道:“没有,我本来以为她离开上海
了呢。”叔惠道:“她好像还没结婚,我那天去找她,她不
在家,她同住的人都管她叫顾小姐。”世钧道:“哦?”—
—其实他并没有高兴的理由——实际上,也并不能说是怎样
惊喜交集——也许心里只有更难过些。昨天他在电话上说,
他要跟叔惠一块儿去看她,那时候他还以为他们同是结了婚
的人。现在才知道她并没有结婚。也许她对他还跟从前一样
。至于他,他这两天的心情是这样激动,简直保不定自己会
做出什么样的事来。但是,有什么事能发生呢——他有妻子
,有儿女,又有一种责任心。所以结果也还是——不会有什
么结果的。既然晓得是这样,那么又何必多此一举呢?这时
候平白地又把她牵涉到家庭纠纷里去,岂不是更对不起她吗
?
所以还是不要去看她吧。
叔惠见他好像提起曼桢就有点感触似的,就岔开来说别
的。叔惠从书房里带了一本工程学杂志到楼上来,便把那本
书一扬,笑道:“我看见你这本杂志,倒很有兴趣。”世钧
笑道:“哦,你要看这个,我还有好些呢,它们给收到亭子
间里去了。”他一直订阅这种杂志,因为工程学是日新月异
无时不在进步中的,一个学工程的人要不是随时地继续研究
着,就要落后了,尤其是他,因为从前正在实习期间就半途
而废,自己一直在那儿懊悔着。叔惠笑道:“你真了不得,
还这样用功。现在中国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你真是应当振
作起来好好地做点事情!”世钧笑道:“是呀,我也觉得我
这样在洋行里做事真太没有出息了!而且也实在没有前途,
我正在这儿着急呢。你不说,我也想请你留心给我找个事。
”叔惠想了一想,道:“事情是多得很,不过你离开上海没
有问题吧?”世钧却显得很踌躇,道:“就是这样一点也很
困难。而且你想,我那时候连实习工作都没有做完,待遇方
面当然不能计较,而我的家累又这样重——”叔惠笑道:“
你这话我可不同意,你家里一共才几个人?”世钧笑道:“
不是人多人少的关系,说起来也很惭愧,我们那两个少爷小
姐,实在太养尊处优惯了,叫他们稍微换一个环境,简直就
不行。”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又道:“就是翠芝,她从
前在家里是舒服惯了的,像我们现在过的这种生活,在她已
经是很委屈了。”
当然症结是在翠芝身上,叔惠也很明了,便点了点头道
:“你这些顾虑我也能懂得,不过——”正说着,翠芝上楼
来了。叔惠笑道:“喏,翠芝来了!”他掉过头来向翠芝笑
道:“我在这儿跟世钧说,他现在很前进了,你怎么样?你
这样要强的人,你该跟他竞争一下呀。”翠芝笑道:“跟他
竞争?”叔惠笑道:“你可以加入家庭妇联,她们那儿有许
多有意义的工作可做,有机会还可以参加学习,像你这样聪
明的人,思想很快就可以搞通了。”翠芝笑道:“叫我参加
妇联!我要是成天跑到妇联去,家里这些事谁管?还得用个
管家婆!”她走到世钧床前问道:“你这时候可好些了?还
能出去吧?”叔惠道:“今天我们别出去了,还是在家里休
息休息吧。”世钧摇头道:“你这些年没到上海来,应该出
去看看。我今天恐怕不行了,让翠芝陪你一块去吧。”翠芝
便很高兴地向叔惠笑道:“我请你吃饭,吃了饭去看电影。
”叔惠心里想:“也好,可以跟她多谈谈,好好地劝劝她。
”
已经快到中午了,翠芝忙着换衣裳,叔惠便下楼去了,
在楼底下等着她。翠芝坐在镜子前面梳头发,世钧躺在床上
看着她。她这一头头发,有时候梳上去,有时候又放下来,
有时候朝里卷,有时候又往外卷,这许多年来不知道变过多
少样子。这一向她总是把头发光溜溜地掠到后面去,高高地
盘成一个大髻,倒越发衬托出她那丰秀的面庞。世钧平常跟
她一块出去,就最怕看见她出发之前的梳妆打扮,简直急死
人了,今天他因为用不着陪她出去,所以倒有这闲情逸致可
以用鉴赏的眼光观察到这一切。他心里想翠芝倒是真不显老
,尤其今天好像比哪一天都年轻,连她的眼睛都特别亮,她
仿佛很兴奋,像一个少女去赴什么约会似的。她穿着一件藏
青印花绸旗袍,上面有大朵的绿牡丹。世钧笑道:“你这件
衣裳几时做的,我怎么没看见过?”“是新做的。”世钧笑
道:“你今天打扮得真漂亮。”翠芝听到这话似乎非常快乐
。同时她心里又有一点内疚!临走的时候她问他:“你今天
一个人在家里不闷得慌吗?”世钧道:“我睡一觉也许就好
了。”翠芝又道:“你想吃什么,我叫他们给你预备。”世
钧道:“我不饿。”
她走了。淡淡的阳光照到这零乱而又安静的房间里,今
天是星期日,小孩都在家,二贝在楼底下咿咿呀呀唱着解放
歌曲。世钧昨天一夜没睡好,他渐渐蒙胧睡去,一觉醒来,
已经日色西斜了。他觉得口渴,叫李妈倒茶来。大贝听见他
醒了,便走进房来问他要钱去看电影。二贝闹着也要去,大
贝却不肯带她去,说她又要看又要害怕,看到最紧张的地方
又要人家带她去撒溺。世钧左说右说,他总算是勉强答应了
。大贝今天十二岁,他平常在家里话非常少,而且轻易不开
笑脸的。世钧想道:“一个人十二岁的时候,不知道脑子里
究竟想些什么?”虽然他自己也不是没有经过那个时期,但
是就他的记忆所及,仿佛他那时候已经很懂事了,和眼前这
个蛮头蛮脑的孩子没有丝毫相似之点。
两个小孩去看电影去了,家里更加静悄悄起来。李妈忽
然报说大少奶奶来了。现在小健在上海进大学,大少奶奶不
放心他一个人在这里,所以也搬到上海来住了。但是她因为
和翠芝不睦,跟世钧这边也很少来往。自从小健那回上这儿
来被狗咬了,大少奶奶非常生气,后来一直好久也没来过。
世钧听见说他嫂嫂来了,他本来睡了一觉之后,人已经
好多了,这就坐起身来,穿好了衣服,下楼来见她。他猜想
她的来意,或者是为了小健。小健这孩子,听说很不长进,
在学校里功课一塌糊涂,成天在外头游荡,当然这也要怪大
少奶奶过于溺爱不明,造成他这种性格。前一向他还到世钧
这里来借钱的,打扮得像个阿飞。借钱的事情他母亲大概是
不知道,现在也许被她发觉了,她今天来,也说不定就是还
钱来的。但是世钧并没有猜着。大少奶奶是因为今天有人请
客,在一个馆子里吃饭,刚巧碰见了翠芝——人家请客,是
在楼上房间里,翠芝和叔惠是在楼下的火车座里,大少奶奶
就是从他们面前走过,看见翠芝好像在那儿擦眼泪。大少奶
奶是认识叔惠的,叔惠却不认识她了,因为隔了这些年,而
且大少奶奶现在完全换了一种老太太的打扮。叔惠不认识,
翠芝看见她也视若无睹,大概全神都搁在叔惠身上。大少奶
奶当时就也没跟他们招呼,径自上楼赴宴。席散后再下楼来
,他们已经不在那里了。大少奶奶回去,越想越觉得不对,
因此当天就到世钧这里来察看动静。她觉得这事情关系重大
,不能因为翠芝是她娘家的表妹便代为隐瞒,所以她自以为
是抱着一种大义灭亲的心理,而并不是幸灾乐祸。
见了世钧,她便笑道:“翠芝呢?”世钧笑道:“她出
去了。”大少奶奶笑道:“怎么丢你一个人在家呀?”世钧
告诉她他有点不舒服,泻肚子,所以没出去。两人互相问候
,又谈起小健,世钧听她的口气,仿佛对小健在外面荒唐的
行径并不知情,他觉得他应该告诉她,要不然,说起来他也
有不是,怎么背地里借钱给小健,倒好像是鼓励他挥霍。但
是跟她说这个话倒很不容易措词,一个说得不好,就像是向
她讨债似的。而且大少奶奶向来护短,她口中的小健永远是
一个出类拔萃的好青年,别人要是想说他不好,这话简直说
不出口。大少奶奶见世钧几次吞吞吐吐,又没有说出个所以
然来,就越发想着他是有什么难以出口的隐痛,她是翠芝娘
家的人,他一定是要在娘家人面前数说她的罪状。大少奶奶
便道:“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你尽管告诉我不要紧。”世
钧笑道:“不是,也没什么——”他还没往下说,大少奶奶
便接上去说道:“是为翠芝是吧?翠芝也是不好,太不顾你
的面子了,跟一个男人在外头吃饭,淌眼抹泪的——要不然
我也不多这个嘴了,翠芝那样子实在是不对,给我看见不要
紧,给别人看见算什么呢?”世钧倒一时摸不着头脑,半晌
方道:“你是说今天哪?她今天是陪叔惠出去的。”大少奶
奶淡淡地道:“是的,我认识,从前不是常到南京来,住在
我们家的?他可不认识我了。”世钧道:“是呀,他刚到上
海来,本来我们约好了一块出去玩的,因为我忽然病了,所
以只好翠芝陪着他去。”大少奶奶道:“出去玩不要紧哪,
冲着人家淌眼泪,算哪一出?”世钧道:“那一定是你看错
了,嫂嫂,不会有这事。叔惠是我最好的朋友。翠芝虽然有
时脾气倔一点,可是——不会有这样的事的!”他说到这里
,不由得笑了起来。大少奶奶道:“那顶好了!只要你相信
她就是了!”世钧见她颇有点气愤愤的样子,他本来还想告
诉她关于小健在外面胡闹的事情,现在倒不能告诉她了——
她才说了翠芝的坏话,他就说小健的坏话,倒成了一种反击
,她听见了岂不更是气上加气。所以他也就不提了,另外找
出些话来和她闲谈。但是大少奶奶始终怒气未消,没坐一会
就走了。她走后,世钧倒慨叹了一番,心里想像她这样“唯
恐天下不乱”的人,实在是心理不大正常,她也是因为青年
守寡,是一个旧礼教下的牺牲者,说起来也是很可悲的。
大贝二贝看电影回来了,就闹着要吃晚饭。世钧想着翠
芝和叔惠也就要回来了,就说等他们回来一块吃。等来等去
,等得两个孩子怨声载道。世钧叫他们先吃,自己仍旧等着
,因为他觉得叔惠这次来,刚巧碰得不巧,昨天他又有应酬
,今天又病了,一直也没机会畅谈一下。他尽在这里等着,
却没想到叔惠和翠芝已经在外面吃过晚饭了。是翠芝一定要
拖他去的,翠芝今天一直带着一种执着的感伤的气息,使叔
惠非常感到不安,所以他吃过晚饭就坚持着说要回家去看看
,没有跟她一块回来。他觉得他以后还是不要去住世钧那里
,而且也不应当来往得太密切。
这一天晚上翠芝一个人回来,世钧问道:“叔惠呢?”
翠芝道:“他回家去了,说他跟他们老太太说好的。”世钧
很是失望。翠芝听见说他一直等着他们,到现在没吃晚饭,
他今天一天也没吃什么东西,这时候好了,倒是觉得非常饿
,翠芝心里也觉得很对不起他,忙叫佣人快点开饭。张罗着
他吃过了饭,她又劝他:“你还是去躺下吧。”世钧道:“
我好了呀,明天可以照常出去了。”翠芝道:“那你明天要
起早,更该多休息休息了。”世钧道:“我今天睡了一天了
,老躺着也闷得慌。”但她还是催他上楼去躺着,又给他泡
了杯茶,亲自送上楼来,而且特别体贴入微,因为他说闷得
慌,就从亭子间里拿了本书来给他看。她端着一杯茶走进房
来,便把那本书向他床上一抛。这一抛,书里夹着的一张信
笺便飘落在地下。世钧一眼看见了,就连忙趿着拖鞋下床来
拾取,但是翠芝一转身,已经弯腰替他拾了起来。她拿在手
里,不经意地看了看。世钧道:“你拿来给我——没什么可
看的。”说着,便伸手来夺。翠芝却不肯撒手了,她拿着那
封信看着,面上渐渐现出了诧异的神色,笑道:“哟!还是
封情书哪!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写给你的?”世钧道:“这
还是好些年前的事——”翠芝一面看着,就一个字一个字念
了出来:“‘世钧,现在是夜里,家里的人都睡了,静极了
,只听见弟弟他们买来的蟋蟀的鸣声。这两天天气已经冷了
起来了,你这次走得那样匆忙,冬天的衣服一定没带去吧?
我想你对这些事情向来马马虎虎,冷了也不会想加衣裳的。
我也不知怎么,一天到晚就惦记着这些——’”她读到这里
,不由得格格地笑了起来。她又捏着喉咙,尖声尖气地学着
那种流行的“话剧腔”往下念:“‘真是讨厌的事——随便
看见什么,或是听见别人说一句什么话,完全不相干的,我
脑子里会马上转几个弯,立刻就想到你。’”她又向世钧笑
道:“嗳呀,看不出你倒还有这么大的本事,叫人家这样着
迷呀!”说着,又往下念:“‘昨天我到叔惠家里去了一趟
,我也知道叔惠不会在家的,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的父亲母亲
,因为你一直跟他们住在一起的,我很希望他们会讲起你。
’”她读到这里,便“哦”了一声,向世钧道:“我知道,
就是你们那个女同事,穿着件破羊皮大衣到南京来的。”她
又打着“话剧腔”娇声娇气地念道“‘世钧!我要你知道,
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在什么时候,
不管你是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样一个人。’—
—嗳呀,她还在那里等着你吗?”世钧实在忍不住了,他动
手来跟她抢那封信,粗声道:“你给我!”翠芝偏不给他。
两人竟挣扎起来,世钧是气极了,也许用力过猛,翠芝突然
叫了声“嗳哟”。便掣回手去,气烘烘地红着脸说道:“好
,你拿去拿去!谁要看你这种肉麻的信!”一面说着,便挺
着胸脯子走出去了。
世钧把那皱成一团的信纸一把抓在手里,团得更紧些,
一塞塞在口袋里。他到现在还气得打战。跟翠芝结了婚这些
年,从来没跟她发过脾气,今天这还是第一次。刚才他差一
点没打她。他把衣服穿穿好,就走下楼来。翠芝在楼下坐在
沙发上用一种大白珠子编织皮包。她看见他往外走,便淡淡
地道:“咦,你这时候还出去?上哪儿去?”听她那声音,
可以知道她已经不预备再吵下去了。但是世钧还是一言不发
地走了出去。走出大门,门前的街道黑沉沉的,穿过两条马
路,电灯霓虹灯方才渐渐繁多起来,世钧走进一爿药房去打
电话,他不知道曼桢的地址,只晓得一个电话号码。打过去
,是一个男人来听电话,听见说找顾小姐,便道:“你等一
等呵。”等了很久很久。世钧猜想着一定是曼桢家里没有电
话,借用隔壁的电话,这地方闹哄哄的,或者也是一爿店家
,又听见小孩的哭声。他忽然想起自己家里那两个小孩,刚
才那种不顾一切的决心就又起了动摇。而且……半辈子都已
经过去了。
电话里面可以听见那边的汽车喇叭声,朦胧的远远的两
声:“啵啵”听上去有一种如梦之感。
他懊悔打这个电话。想要挂断了,但是忽然有一个女人
的声音在那边说起话来。所说的却是:“喂,去喊去了,你
等一等啊!”他想叫他们不要喊去——当然也来不及了。他
悄然地把电话挂上了。只好叫曼桢白跑一趟吧。
他从药房里出来,在街上走着。大概因为今天躺了一天
,人有点虚飘飘的,走多了路就觉得非常疲倦,但是一时也
不想回家。刚才不该让曼桢白走那一趟路,现在他来赔还她
吧。
刚才他出来的时候,家里那个李妈刚巧在楼梯脚下拌狗
饭,看见他戴着帽子走下来,好像要出去似的,本来就觉得
很奇怪,因为他病了一天,这时候刚好一点,怎么这样晚了
还要出去。后来又听见翠芝跟他说话,他理也不理,这更是
从来没有过的事。李妈心里却有点明白,一定是为了大少奶
奶今天到这儿来说的那些话——李妈全听见了。李妈虽然做
起事来有点老迈龙钟,听壁脚的本领却不输于任何人。大少
奶奶说少奶奶跟许先生要好,少爷虽然表示不相信,还替少
奶奶辩护,他也许是爱面子,当时只好这样,所以等客人走
了,少奶奶回来了,就另外找岔子跟她怄气,这种事情也是
有的。李妈忍不住,就去探翠芝的口气,翠芝果然什么都不
知道,就只晓得大少奶奶今天来过的。李妈就把大少奶奶和
世钧的全部对话都告诉了她。
世钧回来的时候,翠芝已经上床了,坐在床上织珠子皮
包。她的脸色很冷淡,而且带着一种戒备的神气。他倒很想
跟她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尽可能消除他们中间的隔膜。
刚才她抛在床上的那本书还在那里,他随手捡起来,放
到桌上去,一面就缓缓地说道:“你不要在这儿胡思乱想的
。我们中间并没有什么第三者。而且已经是这么些年前的事
了。”翠芝马上很敌意问道:“你说什么?什么第三者?你
是什么意思?”世钧沉默了一会,方道:“我是说那封信。
”翠芝向他看了一眼,微笑道:“哦,那封信!我早忘了那
回事了。”听她那口吻,好像觉得他这人太无聊了,一二十
年前的一封情书,还拿它当桩了不起的事,老挂在嘴上说着
。世钧看她那样子,就也不想再说下去了,就光说了一声:
“那顶好了。”
他去洗了个澡出来,就到阳台上去坐着。黑色的天空里
微微有几点星光。夜深了,隔壁一条弄堂里的人声也渐渐地
寂静下来,却听见一个人大声打呵欠,一个呵欠拖得非常长
,是纳凉的人困倦到极点了,却还舍不得去睡。
弄堂里又有一群人在那里轻轻地唱一支歌,四五个人合
唱着,有男有女,大概在那里练习着,预备旅行的时候唱的
。因为夜深人静,恐怕吵醒了别人,把声音捺得低低的,有
一句老是唱得不对,便把那一句唱了又唱,连唱一二十遍。
世钧听得牙痒痒的心里发急。他们又从头唱起来了,唱到那
一句,还是认为不对,就又把那一句一遍一遍唱着,简直不
知道疲倦,也不知道厌烦。世钧忽然觉得很感动,他觉得有
些心酸,而且自己深深地感到惭愧了。他就在这时候下了决
心,一定要加紧学习,无论如何要把思想搞通它。他们行里
的工会不很积极,并没有学习班,所以也只有自己看看书。
他这一向书倒是看得不少。不过他总觉得,从理论到实践这
一关要是打不通,一切都是白费。但是在现在这家庭环境里
,简直要有丝毫的改进都办不到。照翠芝说来已经是省无可
省了,她反正无论什么都跟屏妮袁家里比着。他现在渐渐觉
得,要想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用渐进的方法是不行的。…
…除非是他索性离开家里,到外埠去做事,先把他自己锻炼
出来再说。——跟翠芝分开一个时期也好。
他自从那天晚上有了这样一个决定,就更迫切地留心找
事。有一天忽然在报上看见政府招考各种人才到东北去服务
,他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他何妨去试试看,考不上
也就不提了,真是考上了,再跟翠芝说。那么远的地方,她
当然是不愿意去的,他可以想法子筹一点钱,留给她和两个
孩子作为安家费,数目不会太大,翠芝要维持像现在这样的
生活水平是不可能了,那也没有办法,反正他并不是不顾他
们的生活,也就于心无愧了。
他心里憋着许多话,很想和叔惠商量商量。叔惠自从那
天以后,倒有好些日子也没上他们这儿来过。世钧想着他在
家里乐叙天伦,就也没有去搅扰他,隔了总有一两个星期,
方才打了电话给他,约他来吃晚饭。那天下午,世钧却又想
着,他把叔惠约到这儿来,当着翠芝,说话反而不便,他不
如早一点到叔惠那里去一趟,或者邀他出去,或者就在他家
里和他多谈一会,然后再和他一同回来。世钧这样想着,就
也没告诉翠芝他是到哪里去,就出去了。
他到了叔惠那里,走到三层楼上,却寂然无声,不像有
人在家。世钧是来惯了的,他在房门口望了望,看见许太太
歪在床上睡中觉,半睡半醒地拿着把芭蕉扇摇着,一半拍在
身上,一半拍在席子上,那芭蕉扇在粗糙的草席上刮着,嗤
啦嗤啦地响。世钧便往后退了一步,在门上敲了敲。许太太
问道:“谁呀?”一面就坐起身来。世钧笑着走了进来道:
“伯母给我吵醒了。”许太太笑道:“就已经醒了。睡中觉
也只能睡那么一会,多睡了头疼。”世钧笑道:“叔惠在家
吗?”许太太道:“叔惠出去了。”世钧坐下来笑道:“伯
母可知道,他可是上我们家去了?”许太太道:“他倒没说
。”世钧道:“我约他到我们那儿吃晚饭的,我来没别的,
就是想找他早点去。伯母可高兴也上我们那儿吃便饭去?”
许太太笑道:“我今天不去了。跟你说老实话,天热,我真
怕出门。”世钧便又问道:“老伯也出去了?”许太太笑道
:“他这两天忙着呢,不是明天要大游行吗,他们在那儿忙
着写标语。”世钧笑道:“老伯明天也去游行吗?”许太太
笑道:“是呀,他那么大年纪了,跑了去夹在那些年青人中
间,我说你走得动吗?他说还要扛上一个大旗呢!”世钧听
着,便想起叔惠上次说的,说这次回来,发现他父亲现在非
常积极。他从前是个名士派乐天派,本来也是有激而成的,
因为这社会上有许多事情是他看不惯的,现在解放了,一切
都两样了,所以他做人的态度也跟从前不同了。许太太去给
世钧倒茶,一面和他闲谈着,问他那两个小孩几岁了,上学
没有。倒了一杯茶送到桌上搁着,桌上的玻璃下面压着一张
照片,许太太便向世钧笑道:“你看见过没有呀,这就是叔
惠的媳妇。”世钧别过身去看那照片,许太太喜孜孜地也伏
在桌上一同看着,忽然听见有人喊了一声“伯母”,许太太
和世钧同时回过头来一看,却是曼桢。曼桢站在房门口,也
呆住了,她大概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世钧。满地的斜阳,
那阳光从竹帘子里面筛进来,风吹着帘子,地板上一条条金
黄色老虎纹似的日影便晃晃悠悠的,晃得人眼花。
世钧机械地站起来向她点头微笑,她也笑着跟他点头招
呼。他听见许太太的声音在那儿说话,那声音好像嗡嗡的,
忽高忽低简直不知道她在那儿说些什么。但是事后凭一种听
觉上的记忆力,再加上猜测,他想着她大概是对曼桢说,叔
惠等了半天,当她不来了,所以出去了。想必她是和叔惠约
好了的。曼桢笑道:“我是来晚了。因为我们公司里在那儿
忙着准备明天游行的事,没想到闹到这时候。”许太太笑道
:“一定累了,快坐会儿吧。”曼桢坐了下来,许太太也在
世钧旁边坐了下来。许太太始终有点窘,因为她想象着他们
见了面一定很窘。房间里有非常静寂的一刹那,许太太拿起
芭蕉扇来摇着,偏是那把扇子有点毛病,扇柄快折断了,扇
一下,就“吱”一响。那极轻微的响声也可以听得很清楚。
许太太似乎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说,结果倒是世钧和曼
桢努力找出些话来和她说,想叫她不要感到不安。曼桢先问
候裕舫,世钧便又说起裕舫明天也要去游行的事。谈了一会
,许太太起身去替曼桢倒茶,曼桢便站起来笑道:“伯母别
倒茶了,我回去了,过一天再跟叔惠约吧。”世钧道:“我
也要走了。”两人一同走了出来。一到外面,马上沉默下来
了。默默地并排走着,半晌,世钧终于微笑着说:“你找叔
惠有什么事吗?”曼桢道:“我因为看见报上招考各种的人
到东北去服务,我想考会计,不知行不行。想问问叔惠可知
道那边的情形。”世钧不觉呆了一呆,微笑道:“你预备到
东北去啊?”曼桢笑道:“不知道去得成去不成呢!”她因
为要乘电车,只管往大街上走,越往前走越热闹,人行道上
熙来攘往,不但挥汗如雨,有人一面走一面吮着棒冰,那棒
冰的溶液挥洒在别人的手臂上,倒是冰凉的,像几点冷雨。
这样拥挤,当然谈话也是不可能的了。世钧突然说道:“你
有事情吗?一块儿去吃饭好吧?就在这儿随便找个地方坐坐
,可以多谈谈。”曼桢稍微犹豫了一下,便说了声“好”,
声音却很低微。
前面刚巧就是一家广东小吃店,世钧也没有多加考虑,
就走进去了。天已经黑了,离吃饭的时候却还早,里面简直
没有什么人。他们在靠里的一张桌子上坐下来,先叫了两瓶
汽水来喝着。这里的陈设很简陋,坐的是藤椅子,地方倒还
凉爽。他们这张桌子靠近后窗,窗外黑洞洞的是一个小天井
,穿堂风很大,把那淡绿布窗帘吹得飘飘的。世钧坐在那昏
黄的灯光下,向曼桢望过去,他始终也没有好好地看看她。
她穿着青底小白格子的衣服,头发梳得很伏贴,但还是有一
点毛毛的;因为天气热,用一根带子在后面松松地一扎。世
钧微笑道:“你还是那样子,一点也没变。”曼桢笑道:“
不见得吧。”也许她是憔悴得多了,但是在他看来,她只是
看上去有一点疲倦。世钧倒也很高兴,她还是和从前一模一
样,因为如果衣服面貌都和他的记忆中的完全相像,那一定
是在梦中相见,不是真的。曼桢拿起一张菜单来当扇子扇,
世钧忽然注意到她手上有很深的一条疤痕,这是从前没有的
。他带笑问道:“咦,你这是怎么的?”他不明白她为什么
忽然脸上罩上了一层阴影。她低下头去看了看她那只手。是
玻璃划伤的。就是那天夜里,在祝家,她大声叫喊着没有人
应,急得把玻璃窗砸碎了,所以把手割破了。那时候一直想
着有朝一日见到世钧,要把这些事情全告诉他,也曾经屡次
在梦中告诉他过,做到那样的梦,每回都是哭醒了的,醒来
还是呜呜咽咽地流眼泪。现在她真的在这儿讲给他听了,却
是用最平淡的口吻,因为已经是那么些年前的事了。她对他
叙述着的时候,心里还又想着,他的一生一直是很平静的吧
,像这一类的阴惨的离奇的事情,他能不能感觉到它的真实
性呢?世钧起初显得很惊异,后来却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只是很苍白。他默默地听着,然后他很突然地伸过手去,紧
紧握住她那有疤痕的手。曼桢始终微偏着脸,不朝他看着,
仿佛看了他就没有勇气说下去似的。她说到她从祝家逃了出
来,但是最后还是嫁给鸿才了。她越说越快,她不愿意逗留
在这些事情上。随后她就说起她的离婚,经过无数困难,小
孩总算是判归她抚养了。她是借了许多债来打官司的。因此
这些年来境况一直非常窘迫。世钧便道:“那你现在怎么样
?钱够用吗?”曼桢道:“现在好了,债也还清了。”世钧
道:“孩子现在在哪儿念书?”曼桢道:“他新近刚加入了
文工团了。”世钧笑道:“哦?——他真有出息!”曼桢也
笑了,道:“我倒也受了他的影响,我觉得在现在这个时代
里,是真得好好地振作起来做人了。”
世钧对于祝鸿才始终不能释然,很想问她可知道这人现
在怎么样了,还在上海吧?但是他想着她一定不愿意再提起
这个人,他也就没去问她。还是她自己提起来说:“听见说
祝鸿才也死了。要解放的时候,他也跟着那些有钱的人学,
逃到香港去,大概在那儿也没什么生意可做,所以又回到上
海来。等到解放后,像他们那些投机囤积的自然不行了,他
又想到台湾去,坐了个帆船,听说一船几十个人,船翻了全
淹死了。”她停了一停,又道:“论理我应该觉得快心,可
是我后来想想,并不太恨他,倒是恨我自己。因为他根本就
是那样一个人;想着,还自以为是脑筋清楚的,怎么那个时
候完全被情感支配了,像我为小孩牺牲自己,其实那种牺牲
对谁也没好处。——一想起那时候的事情心里不由得就恨!
我真懊悔!”似乎她最觉得难过的就是她自动地嫁给鸿才这
一点。世钧便道:“我倒很懂得你的。”他一向知道她这人
是母性的倾向很强的。但是据他想着,她那时候或者也是因
为听见他跟别人结婚了,所以也还是因为他的缘故而有了自
暴自弃之念。他沉默了一会,便又接下去说道:“同时我想
你那时候也是——也是因为我使你很灰心。”曼桢突然把头
别了过去。她一定是掉下眼泪来了。世钧望着她,一时也说
不出话来。
他抚摸着那藤椅子,藤椅子上有一处有点毛了,他就随
手去撕那藤子,一丝一丝地撕下来,一面低声说道:“我那
时候去找你姊姊的,她把你的戒指还了我,告诉我说你跟慕
瑾结婚了。”曼桢吃了一惊,道:“哦,她这样说的?”世
钧便把他那方面的事情从头说给她听,起初她母亲说她在祝
家养病,他去看她,他们却说她不在那儿,他以为她是有意
地不见他。回到南京后写信给她,一直没有回音,后来他去
找她,他们已经全家离开上海了。再到她姊姊那里去,就听
到她结婚的消息。他不该相信的,但是当时实在是没想到,
她自己的姊姊会使出这样的毒计残害她。曼桢哭着道:“我
现在也是因为时间隔得久了,所以对我姊姊的看法也比较客
观了。好在现在——制造她的那个社会也已经崩溃了,我们
也就——忘了她吧。”他们很久很久没有说话。这许多年来
使他们觉得困惑与痛苦的那些事情,现在终于知道了内中的
真相,但是到了现在这时候,知道与不知道也没有多大分别
了。——不过——对于他们,还是有很大的分别,至少她现
在知道,他那时候是一心一意爱着她的,他也知道她对他是
一心一意的,就也感到一种凄凉的满足。这爿店里渐渐热闹
起来了,接连着有两三起人进来吃饭。世钧向壁上的挂钟看
了一看,他始终就没告诉曼桢他今天请叔惠吃饭的事。当下
他便站起身来笑道:“你坐一会,我去打个电话就来。”他
到楼上去打电话,打到他家里去,是翠芝听的电话。一听见
翠芝的声音,他不由得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是离他那样遥
远,简直陌生得很。他问道:“叔惠来了吧?”翠芝道:“
来了。”世钧道:“我不能回来吃饭了,你陪他吃吧。你留
他多坐一会,我吃完饭就回来。”他从来没做过这样拆滥污
的事,约了人家来吃饭,自己临时又不回来。过天他可以对
叔惠解释的,但是他预料翠芝一定要非常生气。她倒也没说
什么,也没问他现在在哪儿,在那儿忙些什么。
翠芝那边挂上了电话,便向女佣说道:“不用等了,一
会儿就开饭。”叔惠在客厅里听见了,她走了进来,他便笑
道:“世钧不回来吃饭了?他上哪儿去了?”翠芝一坐下来
便把钩针拿起来,编织珠子皮包,道:“谁知道他!真岂有
此理,你难得来一趟的!”叔惠笑道:“那倒也没有什么,
我又不是外人。”翠芝不语,只是低着头编织着。半晌,她
突然昂起头来,淡笑着望着他说道:“你这些天不来,大概
是因为不敢来,怕我再跟你说那些话。”叔惠微笑道:“哪
儿?”翠芝道:“我憋了这些年了,今天我一定要跟你说明
白了——”叔惠没等她说下去,便很恳切地说道:“翠芝,
我知道你一向对我非常好,我这个人实在是不值得你这样喜
欢的。其实你这不过是一种少女时代的幻想,而后来没有能
实现,所以你一直心里老惦记着。”翠芝想道:“他那意思
还不是说,我一向是个要什么有什么的阔小姐,对于他,只
是因为没有能得到他,所以特别念念不忘。”愤怒的泪水涌
到她眼眶里来了。她哽咽着道:“你这样说可见你不懂得我
。我一直是爱你的,除了你我从来也没有爱过别人。”叔惠
道:“翠芝!——我们现在都已经到了这个年龄了,应该理
智点。”但是她想着,她已经理智得够了,她过去一直是很
实际的,一切都是遵照着世俗的安排,也许正因为是这样,
她在心底里永远惋惜着她那一点脆弱的早夭的恋梦,永远丢
不开它,而且年纪越大只有越固执地不肯放手。
她哭了。叔惠心里也非常难过,但是他觉得这时候对她
也不能一味地安慰,反而害了她。他很艰难地说道:“我觉
得,你一直不能忘记年轻时候那些幻梦,也是因为你后来的
生活太空虚了。实在是应当生活得充实一点。”翠芝不语。
叔惠又道:“世钧现在思想有点转变了,你要是再鼓励着他
点,我相信你们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翠芝忿忿地道:“
你从来也不替我着想,就光想着世钧。”叔惠微笑道:“我
这完全是为你打算呀。真的,为你自己的幸福起见,你应当
对他多一点谅解。你仔细想想就知道了。”
翠芝就像不听见似的。这时候李妈却在外面楼梯上一路
喊下来:“小少爷呢?来洗澡呀!回回都要人家三请四请。
”又嘟囔着道:“就是这样不爱干净!”翠芝大概是怕有人
进来,一面拭着泪,便很快地站起身来,走到阳台上去了。
叔惠就也跟了出来,见她面朝外伏在栏杆上,他就也靠在栏
杆上,在这黑暗的阳台上默默地陪着她。
半晌,忽然二贝一路嚷了进来道:“妈,吃晚饭了!”
她跑到阳台上,翠芝在她颈项上抚摸着道:“你洗过澡没有
?”二贝道:“洗过了。”翠芝道:“洗过澡怎么还这样黏
?”一面说着话,三个人便一同进去吃饭。
要是照迷信的话,这时翠芝的耳朵应当是热的,因为有
人讲到她。起初世钧一直没有提起他家里的事情,后来曼桢
说:“真是,说了这么半天,你一点也没说起你自己来。”
世钧笑道:“我啊?简直没什么可说的——一事无成。所以
这次叔惠来,我都有点怕见他。多少年不见了,我觉得老朋
友见面是对自己的一种考验。”说着,不由得深深地叹了口
气。曼桢道:“你怎么这样消极?我觉得现在不像从前了,
正是努力做事的好机会。”世钧顿了一顿,他略微有点忸怩
地笑道:“其实,我这两天倒也是在考虑着,想到东北去。
”曼桢听见这话却是十分兴奋,忙道:“那好极了!”世钧
向她脸上看了看,见她确实是非常高兴的样子。他要是去的
话,在她总想着,翠芝也会一同去的,很有这可能大家都在
一起工作,一天到晚见面,她不见得没想到这一层,但是好
像并不介意似的。他默然了一会,便又微笑道:“不过我想
想真懊悔,从前实习工作也没做完;这次报考的人一定很多
,我恐怕没什么希望。”曼桢笑道:“你又来了!你决不会
考不上的。再说,就是考不上,在新社会里,像你这样的人
还怕没有出路么?”世钧笑道:“你总是鼓励我。——老实
说,我对新中国的前途是绝对有信心的,可是对我自己实在
缺少信心。”
他随即说起他的家庭状况,说起翠芝。他总觉得他不应
当对着曼桢说翠芝不好,但是他的口吻间不免流露出来,他
目前要想改变他的生活方式是很困难的,处处感到掣肘的苦
痛。他说翠芝也是因为出身的关系,从小骄纵惯了,这些年
来又一直生活在一个小圈子里,来往的人都是些无聊的奶奶
太太们。当然他自己也不好,他从来也不去干涉她,总是客
客气气的,彼此漠不相关。他一方面责备着自己,但是可以
听得出来他们感情不大好,他的心情也是非常黯然。曼桢一
直默默无言地听着。她终于说道:“听你这样说,我觉得你
们换一个环境一定好的。譬如到东北去,你做你的事,翠芝
也可以担任另外一方面的工作,大家都为人民服务,我相信
一个人对社会的关系搞好了,私人间的关系自然而然地也会
变好的。”世钧默然。他也相信翠芝要是能够到东北去,也
许于她很有益处,但是她根本不会去的。他不想再说下去,
便换了个话题道:“嗳,我最近听见一个消息关于慕瑾,说
抗战的时候他在六安,给国民党抓去了,他太太可惨极了,
给他们拷打逼着要钱,后来就死了。”曼桢道:“是的,我
也听见说。”她沉默了一会,又怆然道:“他一定受了很大
的刺激。”世钧道:“这人现在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曼桢
道:“我听见一个同乡说,慕瑾带着他女儿到四川去了,那
女孩子那时候还小,他把她送去交给他丈人家抚养。这也是
好几年前的事了。后来一直也没听到他的消息。”她过了一
会,又叹道:“那次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倒是说的,说政治
一天不清明,就一天不能够安心工作——他是只想做一个单
纯的乡村医生,可是好像连这一点也不能如愿。”他们这时
候已经吃了饭出来了,在站台上等电车。世钧道:“我送你
回去。”曼桢道:“不用了,你过天再来吧,我们以后总也
不短见面的。”有一辆电车开过来了,曼桢笑道:“那么,
再见了。”她顿了一顿,却又很匆促地微笑道:“即使不能
一块儿到东北去,反正——只要是在一条路上走着,总是在
一起的。”世钧听了这话,只觉得心里一股子热气涌上来,
眼睛都有点湿润了,也不知道是谁先伸出手来的,他紧紧地
握住她两只手。时间仿佛停住了,那电车远远地开驶过来,
却已经到了跟前,灯火通明的,又开走了。她也走了,只剩
他一个人站在站台上。他回到家里,叔惠还在那儿,和大贝
谈得很热闹。二贝在灯下看连环图画。翠芝独自一个人坐在
一个幽暗的角落里,织她的珠子皮包。世钧坐下来和叔惠说
话,翠芝觉得他仿佛有什么心事似的。平常她从来不去注意
到这些的,今天也是因为被叔惠劝得有些回心转意了。所以
忽然地对世钧关心起来。她看他一直不大开口,但是又好像
是很兴奋。她便有点疑惑,难道他今天是有意地躲出去的,
存心试探他们,让他们有一个单独谈话的机会。
等两个孩子上楼去了,房间里安静下来了,世钧便和叔
惠谈起现在招考各种人才到东北去的事,他很简洁地说,“
我决定去报考。”他出其不意地这样一宣布,叔惠不由得笑
了起来道:“今天怎么回事,大家都要到东北去!今天早上
曼桢打电话给我,说她也想去。”翠芝忽然开口问道:“谁
呀?是不是你们那个女同事?”叔惠道:“是的,就是那个
顾小姐。”翠芝便默然了。世钧听见她这样问着,就猜着她
一定是想起那封信来了。再由这上面联想到他们同时决定要
到东北去,两相对照,当然是要疑心了。这事情倒有点麻烦
。本来他想到东北去,也预料着她一定要反对的,但是他打
定主意无论如何要说服她,现在这说服的工作恐怕更棘手了
。——刚才就没想到叔惠会冲口而出地说出曼桢也要去的话
。但是也不能怪叔惠,叔惠又不知道他们不久以前为了那封
信曾经引起一些纠葛。至于他今天在叔惠家里碰见曼桢的事
情,叔惠更是绝对想不到的,根本就不知道他上那儿去过。
叔惠真是十分高兴,因为世钧终于有了前进的决心。他
当然极力地鼓励他去,并且撺掇着翠芝跟他一块去。翠芝只
是默默地坐在幽暗的一隅,她那面色有点不可测。叔惠也知
道她对于这件事决不是马上就能接受的,过一天他还是要切
切实实地劝劝她,今天因为刚才有过那一番谈话,他想她也
许还是很伤感,所以他也没有多坐,稍微谈了一会就走了。
客人走了,锁在亭子间的狗应当可以放出来了。但是谁
也没想到,尽自让它在那里悲哀地呜呜叫着。
翠芝依旧坐在那里织皮包。世钧斜靠着桌子角站着,把
手里的一支香烟揿灭了。看情形是免不了要有一场争吵。但
是她开口说话的时候,态度却是相当冷静,她问道:“你怎
么忽然想起来要到东北去的?”世钧道:“我那天看见报上
招考,就一直在那儿考虑着。”翠芝道:“你一定是因为顾
小姐要去所以你也要去。你看见她了吧?”世钧道:“看倒
是看见她的,就是今天,我走过叔惠那儿,预备去催他早点
来,刚巧她也在那儿,我就约她一块去吃饭。不过这一点你
要相信我,我决定到东北去绝对与她没有关系。”
当然她是不相信的。她心里想,世钧一直是爱着那个女
人的,只要看那次为了那封信他生那么大的气,就可以知道
了。但是他因为是一个尽职的丈夫,所以至今没有什么越轨
的行为。一方面他多少也有些夫妻之情,可是自从那回他嫂
嫂在他面前说她同叔惠的话,他从此对她就两样了——是的
,当时还不大觉得,现在想起来,自从那天起他一直对她非
常冷淡,并且去找那顾小姐去了。翠芝想到这里,就像整个
的身子都掉进了冷水缸里似的。
刚巧正是今天,她跟叔惠彻底地谈过之后,正是心里觉
得最凄凉的时候,却连世钧也要离开她了。过去从来也没有
真正地跟他靠拢过,而现在她将永远地失去他了——她正像
一个人浩然有归志了,但是忽然地发现她是无家可归。
她哑着喉咙说:“我知道,你现在简直不拿我当个人了
。你一定是听了嫂嫂的话,疑心我了。”世钧怔了一怔微笑
道:“哪有那么回事?”翠芝道:“那天她不是跑来造了我
许多谣言!”世钧笑道:“嫂嫂根本神经病——咦,你怎么
知道的?”翠芝道:“你以为你不告诉我我就不知道了?”
世钧道:“我不告诉你也有道理的,我怕你因为她那些废话
,跟叔惠在一起反而要拘束了。”翠芝听见他这话,心里却
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对她竟是这样信任,她实在觉得惭愧
,虽然她在行为上并没有真的怎样,恐怕在心里是背叛了他
一千遍。想想实在对不起他,就是平常两口子过日子,也有
许多事情都是她的过错,她很想要他知道她现在明白过来了
,但是这时候要是对他表示忏悔,不是好像自己心虚,倒反
而证实了人家说她的坏话。所以心里转来转去半天,这话始
终也没说出口来。
她忽然很强硬地说道:“你要到东北去我也要跟你一块
儿去。”世钧很注意地向她看了一眼,微笑道:“本来是希
望你能够一块儿去的。”翠芝道:“反正你不要想丢掉我!
”世钧笑道:“你今天怎么了?也有点神经病!”他伸过手
去在她手背上轻轻地拍拍,抚慰地,同时也带着点倦怠的意
味。经他这一安慰,翠芝也不知道怎么的,倒落下两点眼泪
来了。世钧笑道:“咦?——等会给大贝看见了难为情吧?
”翠芝别过头去,抬起一只手来揩眼睛,一方面却嗤嗤地笑
起来了。
世钧也笑了。他心里想着,翠芝要是能够把她那脾气改
了,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了,就怕她不过是一时的冲动,就
像人家每年年头岁尾下的那些决心一样,不一定能持久的。
是否能持久,那还是要看她以后是不是能够把思想搞通了,
真能够刻苦耐劳,在这社会上做一个有用的人。其实他自己
又何尝不是同样的情形,同是在旧社会里糊里糊涂做了半辈
子的人,掼不下的包袱不知有多少,这回到东北去要是去得
成,对于他正是一个严重的考验。在这一点上,他和她是有
一种类似兄妹的感觉了。他微笑着牵着她的手,轻轻摇撼了
一下。他想,这是他们感情上的再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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