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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zcm (西门吹血),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张洁(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Oct 7 21:05:05 2000), 转信
八十年代后期,以《他有什么病》为鲜明标志,张洁文学的风格形态开始发生
大幅度陡转,我曾比照人生更年期的焦躁和怪癖将这样的变化命名为文学的更年期。
与八十年代相比,尽管九十年代在政治、经济、文化和人心世态上都发生了很大的
变化,但是张洁并没有因为这变化结束她的文学更年期,而是更加着力于内心仇恨
与厌恶的宣传,继续以毒攻毒以恶抗恶,继续讽世讥俗,继续老辣尖酸和刻薄。应
该注意的是,在这种狂怒与怨愤的继续中,曾经表现出的非常态化的文学情绪及造
成小说秩序紊乱与抽象的现代荒诞形式的经营已明显消褪,直接切入现实人生的胆
量与气魄则令人震惊。当张洁以极彻底的现实主义姿态站在世人面前,以她格外的
坦率格外的无所顾忌让许多人感到气愤和可怕也令许多人兴奋不已的时候,她实际
上已经走上了对人生彻底失望的情绪绝境。于是,一种无可奈何深刻的悲哀流贯于
这一时期作品的绐终。这样,我们看到九十年代初的张洁,是一个悲哀到极点的女
狂人。
《日子》在大到国家意识小到查算收交水电费的生活琐细中放开笔,写尽国人
过日子的真实情境。作品的主人公是位小有名气的数学家,却没有为此而被生活特
别宠爱,他无法逃开社会人生的方方面面对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影响和纠缠,个人微
不足道的意志和愿望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一种不可逆转的外力任意奴役。如果从写作
过日子小说的角度看,张洁是在许多作品的基础上续写大众人生的烦恼和一地鸡毛,
但是她却打破了被称之为情感零度介入的遵循,在字里行间投入了强烈的主体反讽
与调侃的色彩,将深沉的人生悲剧体验化作一种非庄严的形式呈现出来。这样,我
们便看清了我们每一个人在过日子中消损的渺小生命,看到了我们生命中的不能承
受之轻,从中感到了某种昆德拉式的对人类媚俗境况的揭示,同时体会到无法改变
或根除的人生媚俗存有的深刻悲哀。甚至可以说,张洁在此间的文学之恶是指向媚
俗的,她全部恶感的渲泄都因着媚俗的敌手也是我们自己——看看那位数学家的妻
向日本的寻根,看看他在查算收交电费过程中因为种种的扯淡而遭遇的周折,再看
看新上任的党委书记等等的街头形象,就仿佛面对着像玫瑰花一样开放的癌细胞,
对游荡在人们日子里的那些超时空超政治却又难以最终消灭的敌手,张洁怎能不悲
哀又无可奈何地调侃数学家:“他就无病呻吟地、贵族化或小布尔乔亚式地、觉得
如此蒸蒸日上、欣欣向荣,我们的前途无呀么无限好,我们的日子比呀比蜜甜的日
子没劲、没意思……”是的,只能如此。有一种悲哀让人流不出眼泪,也无法使你
对它保持平视的目光且逼你进入调侃的角色或者干脆哑默。这时候,无论是讥笑是
咒骂是幽默是调侃,都含着流不出的眼泪,藏着深在的悲哀。
如果说《日子》中的文学之恶是无性姿态下的表达,那么张洁在《红蘑菇》、
《上火》、《她吸的是带薄荷味儿的烟》中现出的文学之恶像是有性姿态的狂舞。
在一个特殊的时空背景下,因为这有性姿态的狂舞,张洁曾给沉寂巳悲观的文坛添
加了些兴奋与谈资,甚至出现了已经显得十分陌生的文学轰动效应时竞相传阅小说
的情景。张洁和她的小说被许多人依照自己的方式咀嚼,并且嚼出了很多可以说出
也可以写出或只能说出却无法写出的滋味。
在种种的议论中,我听到了一句让我一惊且十分锐利的话:张洁恨死了男人。
我把这话告诉了张洁。她说:对,我是恨死了男人。
这便注定了张洁在相当一部分文学之恶的渲泄中所持的性别立场。她把自己变
成一个被逼上梁山的女狂人,一个充满女权自觉性的讽喻大师,代替妇女们与现实
对话。她把隐匿在男性世界的种种卑劣与丑陋无情地撕破给人看,故意让其在家庭
生活中、政治舞台上、文化变兹里丢尽人出尽丑,以达成内心不可抑制的恨与厌恶
的宣传。
《红蘑菇》以悲哀怜惜和痛恶鄙视的双重笔墨揭开了家庭生活的内幕,张洁把
前面的一半笔墨投给了女主人公梦白,把后一半笔墨毫不遮掩地泼向梦白的丈夫吉
尔冬。可以说,在象征的意义上,梦白的人生体验也是张洁自我的寓言,吉尔冬肉
体和精神全面阳痿之下的虚伪和贪婪则成为这一自我寓言生长的根由。张洁在此间
的性别立场并不是像《方舟》那样古老的男女生存不平等权力的倾诉,而是女性在
获得政治、经济、文化生活各方面的应有权力之后,对妇女自身和男性世界的人性
(弱点)及灵魂的现代审视。这正是现代妇女写作在经过了女性一女权而进入到女
人阶段后的重要命题。
《上火》中,政治的内幕因男性的主宰和人生表演而显得格外污浊,人伦的堕
落与政治的卑鄙成了一对双生子。看得出,张洁再也耐不住性子去按部就班地诉说
来自女性世界的那份痛苦,她怒不可遏,恶毒嘲弄的讽喻的和戏拟的方式使她在再
现的意义上表现出某种政治参与倾向。她的性别立场是在以归谬手段呈示男性世界
的丑陋中表现出来的。它不是站在女性立场上控诉的表达,而是基于与男性为中心
的世界的对立边缘的批判性表达。它不是女性情感的放纵与渲泄,而是理性控制之
冷峻的嘲讽和不留余地的戳穿。这篇作品以独特的智慧风貌所展示出的现代妇女写
作的文化风姿,有望把女界人生的命题推向一个令人目瞪口呆的境界,其间对政治、
权力的关注预示了现代妇女觉悟的新内质。(顺便说一句,蒋子丹新近发表的《左
手》也是与《上火》具有同样意义的小说。据说,张抗抗等女小说家也写作了类似
风格的作品。)
《她吸的是带薄荷味儿的烟》给人一种《镜花缘》般的性别角色面目颠倒的阅
读快感,当张洁深入到一个男子的丑灵魂,剖露出的却是文化布置下特别以女为造
字偏旁的男性“妓”意识时,传统观念中肉体出卖的主动者和受动者极滑稽地发生
倒置,犹如曾经走进李汝珍用笔营造的女儿国,张洁故意让那个异想天开不知羞耻
的小子赤裸裸地出乖露丑,让那个被他打上算盘想好好利用一番玩弄一番的年老色
衰的女舞蹈家,站在文化布置给男人的绝对优越地位上来、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
之身,其中的刻毒和恶作无疑是性别立场之上一种文化压抑感的反拨和控诉,也是
一种女性(特别是有了些年纪的女性)人格权益的张扬和维系。
稍稍留意就会发现,张洁的这几篇小说的主角都是男人,这与她早期倾心撰写
纯然女性的故事——如《爱,是不能忘记的》、《方舟》、《祖母绿》——是创作
重心的一个转移,也是她进入文学更年期后的主要变化。在失却了正统的女性角色
面目不再多情浪漫不再哀婉温文之后,张洁也间或写一点如《脚的骚动》、《最后
的高度》那样以女性为主人公的作品(注意:两位主人公一个年老一个色衰),可
是,这类文字在风格形态上既不同于张洁前期的纯情之作,又有别于她深入男性世
界后那种着力恨与厌恶宣传的审丑或上火之作,蕴含着女性独有的人生况味和觉悟,
文字平实而深沉且拖着哀婉的余韵。我曾生出过这样的猜测:在张洁的文学之恶发
泄得差不多的时候,也就是她的文学更年期过去之后(是否还会有一个文学的老年
期?),倘若再转向妇女自身,重新书写女人或自己的故事时,会不会就是这样子
的呢?
2
可能,张洁自己都难以相信她的文学更年期是以如此残酷的方式嘎然而止——
在她的恨与厌恶还没有来得及渲泄尽时,在她总是上火甚至火冒三丈时,曾经迫使
人不能不狂舞的一切,都因她没有留住母亲生命的回天之力,而在蓦然间被痛悲和
懊悔抹去了。
三年前,张洁五十四岁的时候,母亲的去世把她抛到绝望的深渊,肉体和精神
一下子被彻底击垮了。她像可怜的孩子一样挂着满脸的泪问我:我还能熬过去么?
我曾惊异。因为在我的理解里,难以承受或造成丧母创巨痛深的,似乎不该是
张洁这样的年纪。前不久,看到了张洁发表的长篇纪实作品《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
人去了》。在同我谈起母亲的时候,她依然像三年前那样恸哭失声。她说:我的生
命其实在五十四岁的时候就结束了。
我信,不再惊异。因为从张洁写母亲的长篇纪实作品中我切实地读出了她与母
亲结下的生死之交和生死之恋,明白了其中藏着的原来是早已超出一般母女情感的
一份对母亲的固恋。
当代著名的社会心理学家和精神分析学家埃里希·弗洛姆把这样的固恋称之为
—一对母亲的共生固恋。显然,对于张洁,这份固恋已成为与她的人生和写作胶合
在一起的无论如何也扯不开、剪不断、抛不掉的情结,成为驱动她创作成长的根系。
当张洁对母亲的固恋还处在潜隐状态或对母亲的爱还没有深至因恋的程度时,
她确实曾经诚挚地爱过母亲之外的许许多多。无论作为作家,作为女儿、情人、妻
子、母亲、同志和朋友,她为许多爱所支付的代价是不惜血本的。生活中的张洁在
回首往事时,无法褪去太深的关于某些爱的流失的记忆;创作上的张洁,在完成了
从文学的少女时代向文学的成年时期再向文学的更年期蜕变和转型后,甚至羞于提
及她曾经以心血颜色写下的那些十分美好的爱的寓言和故事。但是,谁都不会忘记,
处在文学少女时代的张洁对人间之爱的书写所倾注的淋漓鲜血和生命。她能使人想
起以血谱词的李清照。《爱,是不能忘记的》至今仍可以看作是理想爱情的一次流
血的宣告,是痛苦理想主义的现代祭典;《祖母绿》依然可以理解成作为母亲也作
为情人的和生命意义的祭礼。那时,张洁展示给人们的文学歌舞仿佛是纯情少女的
表演。
就在大家正在看好的时候,张洁已不屑于她的表演。
于是,爱的宣告和祭礼之后,张洁一点一点反叛了自己。因为在文学的成长过
程中,这个世界太多的人生鄙陋和人性缺陷教育或教训了她。张洁失望极了,失去
了继续以爱的无价付出承担生命重负的耐性,只想跳将起来恶狠狠地诅咒和做文学
的狂舞。其实,那些变态的书写既是主体悲哀失望的世界感的孕育,也是其内心脆
弱的表明。对丑与恶的魔掌紧紧抓住的这个世界,张洁无力承受也无法忍受,她在
骨子里是柔弱的,而她的那些狂舞,在一定意义上可以理解为以激烈或反常的方式
对自己脆弱心灵的护卫。就是这样的时候,世上唯一可以无条件依赖的只有自己的
母亲,唯一能够包容和抚慰她的还是闩己的母亲。在经过彻底的失望后,张洁醒悟
了,母亲便成为她最终的情感栖息之所,成为她精神永远的避难地。
当然,向母亲回归也是张洁身世的必然。谁都有母亲,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
张洁那样把诸多的情感只寄寓在母亲一个人身上。她是把自己的女儿情,把失落的
父爱以及许多人生之爱加在一起去爱与她共生依恋的母亲。这爱,几乎成了张洁生
命的不能承受之重。所以她说,“我终于明白:爱人是可以更换的,而母亲却是唯
一的。”这个唯一,对于张洁包含着比一般人更多更沉重的旨意。因为:作为女儿,
张洁只有母亲;作为女人,张洁于然一身。半个多世纪的生死相依,注定了她对母
亲因恋的生成。
可以想见,在如此的固恋之下,丧母的打击所摧毁的是张洁情感和生命的最后
归宿。从此,张洁不仅没有了母亲,而且失去了唯一的精神栖息之所和避难地,可
以寄托哀思的只有文字。她只能写,并且不能不写。确实成了长歌当哭。
张洁说:纵使我写尽所有的文字,我能写尽妈对我那报答不尽,也无法报答的
爱吗?我能写尽对她的歉疚吗?我能写尽对她的思念吗?妈,既然您终将弃我而去,
您又何必送我到这世界上来走一遭,让我倍受与您离别的怆痛?
就这样,张洁紧紧抓住与母亲的生命相关联的一切,紧紧抓住那致命的摧毁,
以文字的纪实回忆、总结、追悔、补偿、挥洒人生最后一次大悲大痛。据张洁说,
在她所有的文字中,《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是付出最多的文字,初始写几
个字就难以自持,不得不停机歇息,后来已写好的八万字在电脑里莫名其妙地丢失
又使她遭到母亲去世后最沉重的打击,不得不在重病中苦撑着,振作精神日夜兼程
地重写。张洁在这篇自传性的纪实作品里用生命之笔严格又缜密地过滤全部的痛失,
仿佛遗漏哪怕一个小小的细节,就减少一次忏悔,就多留下一份对母亲的欠债。表
面看上去张洁是在忠实地记录一场劫难的前前后后,但是因为她的纪实是回忆录性
质的,是从现在的视角来描写过去的经历对于自己的意义,因而在这篇作品里存在
着两个变量:(一)事件的意义在被回顾时有所改变,也就是说,张洁是在写作的
“重想阶段”回顾已经发生的个,她追溯导致母亲去世的诸线索诸原因,终于在出
人意外的后果中探寻到事与愿违之真谛。(二)描写大件的自我在经历了这些事件
后的改变,也就是说,张洁所有的回顾实际上是自己对母亲的人生过错和应该承担
责任的反省,是隔着生与死对母亲全部恩爱的再体味。由于这样两个变量内在的驱
动,张洁的自传性纪实文字在一定程度上补偿了她对母亲永远的固恋永远的欠债。
这一大悲大痛下的书写感动了许多人,有人诧异:
怎么已经变得歇斯底里变得恶毒刻薄变得女狂人似的张洁,突然又返回到《爱,
是不能忘记的》纯情阶段?
实际上,张洁并没有返回。虽然同样是以血写书,这一次的挥洒,却是张洁大
爱大恨大悲大痛的终结。最深的爱恋——母爱失去了;曾以为是不能忘记的爱恋—
一情爱也忘记了;许多的恨与厌恶被丧母的巨痛吞噬了;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有如此
的悲哀如此的痛苦了。张洁已经走到了她人生极致情感的大限,大限之后的情景犹
如绚烂之极必归于平淡。这意味着张洁的创作将转入一个平实而深沉的人生反省阶
段。倘若张洁继续拥有母亲,她文学更年期所表现出来的焦躁和怪癖不会如此嘎然
而上,她便依旧是过去的张洁。这样的文学成长,代价确实是太大了。
张洁肯定极痛恨这个代价。她宁肯一辈子永远不平实不深沉,宁肯这辈子不再
是好作家,也要永远拥有母亲。我知道张洁如果听到我这样说一定会脱口而出:对,
对极了!但是,一切都是不可改变的。
以后的张洁会是怎样的呢?张洁说:在这样的变故后,我已非我。新的我将是
怎样,也很难预测。
就我个人对张洁的理解,经过这场变故,她的心态已经非常明显地趋向老化,
已从过去较深的入世(愤世嫉俗)渐渐走向出世(宿命与宗教),心力也从以往的
冲击参与状态降临到超然寡淡的状态,而支撑起她文学信念的最深情的眼光则完全
落在了回忆里。
忘记是谁说过,如果一个人执著于回忆,就说明她开始老了。
可能,张洁正开始进入她文学的老年阶段。
3
注意一下张洁新近散文,将有助于以上预测的确认。
在《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发表的前后,张洁有不少散文或随笔面世。
这些文字在内容上大都不是现实的临时捕获和生活中小感小触的近距离抒发,而是
时空距离较远的回忆。这些回忆几乎都离不开与母亲相依为命的人生,如《母亲的
厨房》、《百味》、《太阳的启示》、《这时候你才长大》等。无论往事是幸福是
辛酸还是难忘,张洁都是以平实又深沉的文字自自然然地将它们一点一点牵到你面
前,似乎并不想让你也沉入她的往事去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然后或哭或笑地激动不
已。她仅仅是想让你知道它们,让你了解一下它们,或者仅仅是为了同你说说关于
它们的心里话,如此而已。即便她说“每每想起生活给母亲的这些折磨,我就仇恨
这个生活”(《母亲的厨房》时,你也会因为全文过去时态的统驭而把这仇恨的情
感与现实拉开距离,绝不会感到她在文学狂舞时的那种咬牙切齿,由此可看到张洁
心力状态的冲淡。另外,经过丧母的变故和其他人生教育,张洁的心理承受力大大
增强,情感境界从脆弱走向超然——“最后你明白了你其实没人可以指望,你一旦
明白这一点,反倒不再流泪,而是豁达一笑。于是不再空想母亲的热面汤,也不再
期待情人的怀抱,并已死心塌地关掉了电话。你心闲气定地望着被罩上太阳的影子,
从东往西渐渐地移动,在太阳的影子里,独自慢慢地消溶着这份病痛。……当你默
数过太阳的影子,在被罩上从东到西地移动了一遍又一遍的时候,你抗过了这场病,
以及后来的许多场病。于是你发现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生病,不但没有什么悲惨,相
反感觉也许不错。……自此以后,你再不怕面对自己上街、自己下馆子、自己乐、
自己笑、自己哭、自己应付天塌地陷……的难题,这时你才尝到从必然王国到自由
王国的乐趣,你会感到‘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比和一个什么人绑在一起更好。这
时候你才算真正地长大,虽然这一年你可能已经七十岁了。”(《这时候你才长大》)
尽管这篇散文中的你是一种泛指,却无一处不渗透张洁切实的人生体悟,是她情感
境界走向超然的表征。
当然,如此说法并不意味着张洁就再也没有了调侃和牢骚(或咒骂)。还会有
的。与以往不同的是,她的文学情绪已从非常态化中渐渐超拔出来,主体对于客观
现存介入的程度也越来越浅,旁观者的立场或态度则越来越显明。倘若读一读《如
果你娶个作家》,就会感到张洁已经完全超离了自己当作家的苦衷,站在一个只有
过来人才可能达到的高度,诙谐而又实在地讲许多人共同的体验和经验。这篇文字
完全可以看作既是男人的又是女人的,既是被嫁作家的又是娶了作家的人们不无调
侃意味的格言。
散文是与创作主体的生命律动一脉相承的非虚构性本文,这之中,决定叙事态
度的一个基本力量是心理力量。张洁心力状态的变化,使她在心血颜色中染就的文
字大异于以往。过去,她的文字无论写尽何种人生滋味,都十分牢牢地奋力抓住生
命,她的爱恨痛悲中总含着一份生命的苦斗和挣扎,现在已透出深深的生命淡漠感:
我常常站在窗前搜寻,终于看准路边草地上的一棵白蜡树,
那棵树正对着我卧室的窗口,或许它将来可以睡在那里,等我老
到走不动的时候,不用出门一眼就能看见它在哪儿……
我也特意留下9月19日的《北京晚报》,因为上面载有北京
市殡仪馆推出的几个可供选择的陵园,我想,早晚有一天妈的骨
灰再不能和我一起住在我的卧室里,我都没有了,又何谈我的卧
室?我得及早为她寻找一个好些的去处,等到我也归西的时候连
猫一起搬过去。
我们就齐了。
——《幸亏还有它》
张洁已经那么淡然地看待自己日后的衰老和死亡,完全进入到她曾经在《最后
的高度》里营造的情感境界。
张洁文学创作最后的高度,正在这种情感的境界里孕育。
4
实际上,张洁文学之恶的谜底已经揭开了。
用非文学评论性的术语概括一下就是:有多少爱,就有多少恨;期望越高,失
望也就越大;狗急跳墙,何况人乎。这样的对立两极,自然是对社会人生中的真善
美与假丑恶而言的。
按照弗洛姆的本意,对母亲的共生固恋是指内在于人的最基本的情欲之一,它
的旨向大致包括人寻求保护的欲望、人自恋的满足;逃避责任、逃避意识等负担的
渴求;对无条件的爱的希求等。并不是只有婴儿才渴求母亲,一个成年人跻身于社
会在人生的风险和担负中同样渴望一种确定性、保护和爱恋的力量,母亲自然成为
这力量的第一化身和切实的保证者。弗洛姆在这种固恋中窥见到了人类的脆弱,同
时也揭示出这种固恋在极致状态下可能产生的焦虑不安,以及它与人类的自恋和死
亡欲望(也有一种说法叫“恋尸”)聚合在一起而形成的最危险的恶性形态——衰
败综合症。弗洛姆的深刻就在于,他立基于社会的进步和发展,从消极的方面看到
人类情欲在特定背景下可能出现的反常性与社会恶果。在张洁对母亲的共生固恋里,
同样藏着人类与生俱来的脆弱,她的文学之恶同样是对母亲的共生固恋在特定的背
景下被逼到极致状态的一种反弹——以变态的方式护卫自己致命的脆弱,补偿自己
对这个世界极端的失望和悲哀。不同的是,美学意义上的恶性形态有它独特的艺术
价值,而张洁无论曾经表现出怎样的穷凶极恶张牙舞爪,都是为了那样一份紧紧系
结在真善美之上的爱。
好在一切在这个谜底被揭穿以前都已经过去了。
人们等着看张洁下面的文学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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