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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金粉世家--55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hu Jan 6 09:40:57 2000), 转信
第五十四回
珍品分输付资则老母
债台暗筑济款是夫人
佩芳这样一来,凤举知道一天云雾散,没有多大事了,提起了大衣,打算又要走。蒋妈
低低声音笑道:“大爷,今天你就别走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明天去办也不迟。”佩芳听
到凤举要走,又跑出来了,站在门边板着脸嚷道:“说了半天,你还是要去吗?你若再要走
,今天我也走,我不能干涉你,你也不要干涉我,彼此自由。”凤举两只手正扶着衣架子,
要取那大衣,到了这时,要取下来不好,将两只手缩回来也不好,倒愣住了。半响他才说道
:“我并不是要走,因为早已约好了人家了,若是不去,就失了信,你若是不愿意我出去应
酬,以后的应酬,我完全不去就是了。”佩芳道:“真的吗?今天出去也成,在今年年里,
你就哪里也不许去。不然的话,我就随时自由行动。”凤举笑道:“难道衙门里也不许去吗
?”佩芳道:“衙门当然可以去,就是有正大光明的地方,白天晚上也可以去,不过不许瞒
着我。我侦察出来了,随时就散伙。”凤举又躺在沙发上,将脚向上一架,笑道:“我并没
了不得的事,今天不出去也罢。”佩芳道:“你今天就是不出去,我的思想也决定了,听便
你怎样办。”凤举道:“我不去了,回头我就打个电话,托病道谢得了。”这时,蒋妈已走
开了,凤举站起来拍着佩芳肩膀笑道:“你为什么把离婚这种大题目压制我?”
佩芳双手将凤举一推道:“下流东西,谁和你这样。你那卿卿我我的样子,留着到你姨
太太面前去使罢,我是看不惯这种样子的。”凤举依然笑道:“这可是你推我,不是我推你
。”佩芳道:“你要推就推,我难道拦住了你的手吗?”说着,将身子挺了一挺,站到凤举
身边来。两人本站在门边,凤举却不去推她,随手将门帘子放下,闹了一阵,闹得门帘子只
是飘动。佩芳笑着一面将帘子挂起,一面将手绢擦着脸道:“你别和我假惺惺,我是不受米
汤的。”凤举苦心孤诣才把佩芳满腹牢骚给她敷衍下去。这晚上,他当然不敢出去。就是到
了次日,依然还在家里睡下,不敢到小公馆里去。
这个冬天的日子,睡到上半午起来的人,混混就是一天,转眼就是阴历年到了。这天是
星期,吃过午饭,凤举就叫听差通知做来往帐的几家商店,都派人来结帐。原来金家的帐目
,向来是由金太太在里面核算清楚,交由凤举和商家接洽。
结完了总帐之后,就由凤举开发支票。这天,凤举在外面小客厅里结帐,由两点钟结到
晚上六点半,才慢慢清楚。商店里来结帐的,知道金府上是大爷亲自出面,不假手于外人的
,公司是派帐房来,大店铺是派大掌柜来,所以都很文明。凤举是瞒上不瞒下,叫家里帐房
柴贾二先生当面结算,自己不过坐着那里监督而已。结算以后,凤举伸了一个懒腰,向沙发
椅子上一躺,笑道:“每年这三趟结帐,我真有些害怕。尤其是过年这一回,我听说就头痛
。”说着,一按壁上的电铃,金贵进来了。凤举道:“叫厨房里给我做一杯热咖啡,要浓浓
的滚烫滚烫的。”金贵去了,帐房柴先生道:“大爷是累了,要喝咖啡提一提精神呢。可是
还有一笔麻烦帐没有算,那成美绸缎庄,还没有来人呢。”凤举道:“是啊,他那个掌柜王
老头儿,简直是个老滑头。”外面有个人却应声答道:“今天真来晚了,我知道大爷是要责
备的。”说着话,那门帘一掀,正是王掌柜来了。他穿了哔叽皮袍,青呢马褂,倒也斯文一
脉。
他肋下夹着一个皮包,取下头上戴的皮帽在手,拱着手只对凤举作揖,笑道:“对不起
!对不起!生意上分不开身来,大爷别见怪。”说着,把他两撇小八字胡,笑得只管翘起来
。凤举着:“真是巧,骂你滑头,你就来了。”说着,也没有起身,指着旁边的椅子道:“
请坐罢。”王掌柜笑道:“大爷骂我老滑头吗?我可没有听见。”凤举笑道:“分明听见,
你倒装没有知道,这还不够滑的吗?不说废话了,你把帐拿出来我看看罢。我等了这一天,
我要休息了。”他打开皮包,拿出一本皮壳小帐簿,上面贴了纸签,写着金总理宅来往折。
凤举道:
“我哪里有工夫看这个细帐,你没有开总帐吗?”王掌柜道:
“有有有。”于是在皮包里拿出一张白纸开的帐单,双手递给凤举。凤举拿过来一看,
上面写道:“太太项下,共一千二百四十元。
二太太项下,共二百七十三元。
三太太项下,共四百二十元。
大爷项下,共二千六百八十元。
凤举看到,不由心里扑通一跳,连忙将帐单一按,问道:
“我的帐,你全记在上面吗?”王掌柜笑道:“大爷早分付过我了,新奶奶的帐,另外
开一笔,已经把帐另外开好了。”凤举道:“既是另外开帐,何以这里还有这样多的钱?”
王掌柜回头看了一看,笑着轻轻地道:“大爷的帐,一共有四千多哩。
不说别的,就是那件灰鼠外套,就是五百多块钱了。我也怕帐多了,大爷有些受累,所
以给你挪了一千二百块钱到公帐上来了。”凤举道:“有这些个帐目?我倒是始终没有留心
。柴先生,你把他这折子上的细帐,给我誊一笔下来。”于是柴先生在誊帐,凤举接上将帐
往下看,乃是:
二爷项下,三百六十八元。
三爷项下,五百零五元。
四小姐项下,二千七百零二元。
凤举笑道:“这倒罢了,还有一个比我更多的。”王掌柜笑道:“四小姐回国有多久了
呢?哪里有这些帐?这都是四小姐给七爷办喜事买的东西,和四小姐自己没有关系。”凤举
道:
“我说呢,她何至于买这些东西?”又往下看是:
五小姐项下,二百十二元。
六小姐项下,一百九十元。
七爷项下,一千三百五十元。
八小姐项下,五十八元。
共收到现洋五千元,下欠……
凤举也不看了,将帐单向柴先生面前一扔道:“请你仔细核对一下。”王掌柜趁柴先生
核对帐目的时候,却在皮包里取出一张纸单来,双手递给凤举。凤举接过来一看,上面首先
写着恭贺新禧四个字。以后乃是:今呈上巴黎印花缎女褂料成件,翠蓝印花缎旗袍料成件,
英国绿色绸女袍料成件,绛色大公司缎女衣料成件,西藏獭皮领一张,俄罗斯海狸皮领一张
,灰色五锦云葛男袍料一件,浅蓝锦华葛袍料一件,花绸手绢一匣,香水一匣。下面盖着庄
上的水印。凤举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来年是不想做生意了。我们先别说一节做了上万
块钱的生意,我们给你介绍多少主顾了?外国人除非不买绸缎皮货,买起来总是到你家去,
不是我的力量吗?再说,对你们店东,交情更大了,上半年在银行里挪二十万款子,就是总
理口头担保。虽然你们只挪用了一个星期,这一星期,若是在银行里就可以敲你们一笔竹杠
。”王掌柜眯着鱼纹眼睛,连连摇手道:“大爷,你别嚷,你别嚷。别说宅里做这些年生意
了,就凭总理和大爷这几年公事私事帮忙,我们也应该孝敬的。回头,大爷又要说王掌柜老
滑头了。这也是我的主意,这边宅里,官样文章,不成个意思,大爷对太太含糊回一声儿就
过去了。明天上午,还有点东西,我亲自送到那边大爷小公馆里去。”凤举笑道:“什么大
公馆,小公馆?
别胡说了。”王掌柜道:“果然的,大爷什么时候在那边?”凤举道:“不管我在那里
不在那里,你把东西送去就是了。”王掌柜道:“那就是了,我明天早上八九点钟准送去。
”凤举道:
“那时候最好,我就在那边的。”说时,厨子送咖啡来了。
凤举告诉厨子,也给王掌柜做一杯。自己却拿了帐单礼单,来见金太太。金太太戴上眼
镜,坐在电灯下面,捧着单子,迎了光看。看完了,将眼镜收下,望着凤举脸上道:“你怎
买了许多钱东西?佩芳知道吗?不见得你全是自穿的吧?”
凤举笑道:“这一节的钱,我简直凑不出来。你老人家帮我一个大忙,开一张两千元支
票给我,好不好?”金太太将单儿向地板上一摔道:“什么?我给你开二千元支票。我早就
说了,以后这些私帐,各人去结,不要归总。你们就说,这样不好,让人家笑我们家里分彼
此。其实,你们哪里是怕人笑,要把我拉在里面,给你们垫亏空就是了。哪一节算帐,不给
你们填上一两千?管它呢,只要不太伤神,我也就不说给你老子听。第一,就是你的帐多,
那一节也不会自己付个干净。这一节,你倒干脆,整帐是我的,你只管零头了。我问你,自
己挣的钱哪里去了?”凤举一点也不生气,弯着腰把帐单捡起,笑嘻嘻地站着说道:“你老
人家别生气,并不是我要你老人家代垫,不过请你老人家借给我罢了。”金太太道:“我不
能借,我也不能开这个例。设若大家都援你的例子和我借起钱来,那就这一节的帐,归我包
办了。”凤举笑道:“我不是说吗,我只借一下,不久就归还的。我总慎重处之,不敢胡来
。设若我算完了帐,马上就开支票钱拿去了,你老人家也不过是和我要钱而已。”金太太道
:“你果然是那样丧失了信用,以后我还能把银钱过你的手吗?”凤举退后一步,深深地行
了一个鞠躬礼。笑道:“得了,妈,你救我一下罢,只两千块钱的事,白扔了,也没有好过
了别人。那话你就别提了,请你看一看这礼单。”金太太于是复戴上眼镜,将礼单看了一遍
。因道:
“他们越发地胡闹了!怎么连锦华葛的衣料和手绢都送来了?
这能值几个钱?”凤举笑道:“只要买他的东西,价钱公道一点就行了,我们哪里计较
他送什么礼物。再说,这礼物也不轻,这一张西藏獭皮领子,就该值一百多块钱了。怎么样
?这支票就开给他吗?”金太太道:“道之给老七买的东西,是结婚用的,算在我帐上。你
只把我这笔帐归拢起来,算一算,我已经付过两千了,大概不差他多少。其余的帐,各人自
己付,省得我将来和你们讨。”凤举笑道:“讨一讨,要什么紧呢?我就开总帐罢。得了,
我给你行礼了。”说着,又是深深地一鞠躬。金太太还要说时,凤举一转身,就走出去了。
接上金荣就把礼物拿了进来,左一个匣子,右一个匣子,倒是挺好看。
金太太正要叫人拿进房去,凤举又跟着来了。金太太笑骂道:
“你又进来作什么?这些东西,你又要分吗?别的是不大值钱,只有这一张藏獭领子,
还值几文,你又想拿吗?这回你什么东西也不要想,给我滚出去。”凤举笑道:“东西既然
是没有分,那末,钱是不成问题,一定归你老人家垫了。”金太太道:
“钱我也不管。”凤举笑着出去,就将支票开了。晚上就在家里睡,没有敢出去。佩芳
问有多少钱衣料帐?凤举说:“只有五百多块钱,在总帐上开销了,含糊一点,你就不要去
问母亲。一问明白,我们就要拿钱出来了。”佩芳信以为真,当真没有问。
次日早上,凤举只说上衙门,便一直到小公馆里来。晚香拥着绒被,头窝在一只方式软
枕中间,被外只露了一些头发。凤举掀开一角被头,把头也插进被里去。晚香突然惊醒,用
手将凤举的头一推,伸出头来一看道:“吓了人家一跳。一大早,冰冰冷的脸,冰了我一下
子。”凤举笑道:“快起来罢,一会子就有人送礼来了。”晚香将手扯着他的胳膊,慢慢地
坐起来,笑道:“你说你不怕少奶奶的,现在也怕起来了,昨晚上你又没来。”凤举道:“
我不是怕她,我是怕老人家说话呢。”
晚香道:“你不要瞎扯!从前为什么就不怕呢?你不要打搅我,我还要睡觉。”说着,
身子又要向被窝里缩,凤举按住她的身子,笑道:“不要睡了,待一会子,绸缎庄上就要送
东西来。”
晚香听说,果然就不向下缩,问道:“送些什么来呢?”凤举道:“人家送礼,我哪里
能知道他送些什么?不过我知道,决不至于坏到哪里去。”晚香也知道逢到年度,绸缎庄是
有一道年礼要送的,倒不料会送到这里。连忙披了衣服起来。不到一点钟之久,王掌柜果然
将东西送来了。除了绸缎料子八样不算,另外还送了一件印度缎白狐领的女斗篷,又是一件
豹皮的女大衣,一齐由外面送进上房来。晚香连忙披在身上一试,竟非常地合式。晚香道:
“这真奇怪,他们怎么知道我腰身大小?”凤举道:“那还不容易吗?你在他那里做衣服,
又不是一回,他把定衣的尺寸簿子一查,就查出来了。”晚香道:
“送礼的东西,怎么不往宅里送,送到这里来哩?”凤举道:
“这一笔帐目,本是我经手,我私下和他们商量好了,叫他送到这里来的。”晚香笑道
:“你这回事件办得很好,应该有点赏。”凤举笑道:“赏什么?你少同我捣两个麻烦,也
就行了。
外面有人在那里,我还得去见见他呢。”说着,到客厅里来。
王掌柜起身相迎道:“我不敢失信不是?”凤举道:“我要上衙门了,不能陪你了,我
的帐过两天给你罢。”王掌柜连忙站起来笑道:“大爷,你随便开一张支票,不算什么工夫
,何必又要我跑一趟呢?”凤举道:“你们做买卖的人,这还能怕跑一点路吗?”停了一停
,又笑道:“对不住,我的这笔帐,今年是不能给的,只好等到明年再说罢。”王掌柜笑道
:“嘿!大爷还在乎这一点钱,少打一晚小牌,就有了。”凤举和他说话始终也不曾坐下,
一面说一面走,已经出去了。王掌柜又不敢得罪他的,凤举一定不肯开支票,也就只好算了
。
可是凤举心里,比他更为难,今年为讨了这房姨少奶奶,另立门户,差不多亏空到一万
上下。东拉西扯,把帐还了一半,还欠四五千,简直没有法子对付。这还罢了,佩芳又有一
个老规矩,每年过年,要给五百块钱散花。今年讨了姨少奶奶,这钱更得痛痛快快拿出,不
然,她就要生是非的。本来想到银行里去移挪几个钱,无如今年银行里生意不好,也是非常
地紧,恐怕不容易移挪。若是和朋友们去移挪吧,一两千块钱,还不至于移挪不动,无如又
不肯丢下这面子,心里老是为难。转眼就是阴历二十八了,帐房里正忙着办过年货。凤举从
衙门里回来,一直就到帐房里来,只见满地下堆着花爆,屋外走廊上,一排悬着七八架花盒
子。柴先生正数好了一搭钞票,拿在右手,左手便要去按叫人铃。凤举一脚踏进屋来,笑道
:“今年又买这些花爆,我是全瞧着别人快活。”
柴先生正要搭话,进来一个听差,于是将钱交给他,让他走了,起身又关上了门。这才
笑道:“我也看出来一点,这几天,大爷似乎很着急。”凤举见旁边有一张靠椅,坐着向上
一靠,笑着叹了一口气道:“糟透了,我是自作孽,不可逭。”柴先生道:“我估量着,大
爷大概还差六七千块钱过年吧?”凤举道:“六七千虽不要,五千块钱是要的了。你说,这
事怎么办呢?”柴先生道:“大爷是不肯出面子罢了,若是肯出面子,难道向外面移挪个五
、七千块钱,还有什么问题不成?”凤举道:
“不要说那样容易的话,这年关头上,哪个不要钱用,哪里就移挪到这些?你……”说
到一个你字,凤举顿了一顿,然后笑道:“我也成了忙中无计,你能不能给我想一条路子?
”柴先生笑道:“我这里是升斗之水,给大爷填填小漏洞,瞒上不瞒下,还盖得过去。这五
七千的大帐……”凤举不等他说完,便道:“我知道,我是因为你终年干帐的事,或者可以
想法,并不是要你在帐房里给我挪动这些个钱。”柴先生笑道:“有是有一条路子,不知道
大爷肯办?”说时,把他坐的小转椅,挪一挪,挪得靠近了凤举,轻轻地道:“吴二少爷一
万块钱,叫我送到一家熟银行去存常年,商量要一分的息,何不挪用一下?”凤举道:“哪
个吴二少爷,有这样多的钱要你去放?”
柴先生道:“就是大少奶奶家里的二少爷,还有谁呢?”凤举道:“这真怪了,他是一
个不管家中柴米油盐的人,怎样会有这些钱放帐?”柴先生道:“这自然不是公款,吴府上
也不至于为这一笔款子,要少爷来和我商量,这大概是少爷自己积下的私帐吧?”凤举动了
脚,叹了一口气道:“咳!我真不如人,我每月挣了这些个钱,还闹一屁股亏空,人家当大
少爷,却整万的有钱放私债。”柴先生听说,只笑了一笑。凤举道:
“有什么法子没有?若有法子,瞒着把那笔款子先挪来用上一用。”柴先生道:“有什
么不可以?就说有人借着用一用,十天半月奉还,多多地加些利钱就是了。”凤举道:“利
钱不成问题,我也就是过年难住了,过了年,我就有办法了。”柴先生道:“让我来问一下
看。”于是拿起桌上的桌机电话,和吴宅通了一个电话。恰好那边吴佩芳的兄弟吴道全在家
里。柴先生在电话里告诉了他,说是有人借那一笔款子,充着过年关,愿出月息二分,可不
可以借去?吴道全就答应考量一下,下午要到这边来,回头当面回你的信就是了。柴先生放
下电话机,笑道:“有点希望了,大爷回头听信罢。”凤举虽不敢认为有把握,也只好无望
作有望。
到了下午,吴道全果然来了,他且不见柴先生,一直就来探望佩芳。这个时候,凤举和
佩芳都在家里,吴道全走进院子来,隔着窗户先叫一声大姐。佩芳就在里边答应道:“是二
弟吗?”吴道全一面答应着,一面走进来,就在外面屋子里坐了。先只是说些闲话,好象此
来并无所谓似的。凤举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急于要出去问柴先生的消息,就出去了,吴道
全见屋子里并没有外人了,因轻轻地笑着对佩芳道:“姐姐那款子现在有人愿按月二分利,
承受你这一笔款子,你的意思怎么样?”佩芳道:“是谁的路子?”吴道全道:“是你这里
柴先生的路子。”佩芳道:“靠得住吗?若是靠不住,就算出四分利五分利,也不能冒这个
险。”吴道全道:“那自然要和你这里帐房先生,盘查个清楚明白,不能含糊了事,我为慎
重起见,所以先来问问你。你说能办我就办,不能办我就不办。”佩芳道:“你还没有和前
途接头,我也不能说死,我全权付托你,你斟酌办罢。”吴道全也不愿多说,怕人家把话听
去了,就起身向外边来。佩芳道:“二弟你进来,我还有话和你说。”吴道全进来了,佩芳
笑道:“你在柴先生那里,口风得紧一点,不要露出马脚来了。这事让凤举知道了,那就不
得了。”吴道全笑道:“我又不是一个傻子,这事何消嘱咐得。”
说时,昂昂头笑着出去了。吴道全只当没有事似的,慢慢地踱到帐房边来。一见门外廊
檐下,挂了许多花盒子,便笑道:
“今年花盒子买得不少啊。你们七爷,今年娶了少奶奶,不玩这个了,这是谁来接脚玩
哩?大概是八小姐。”柴先生隔着玻璃,在屋子里就看见了,因笑道:“吴二爷,请进来坐
坐罢。”
吴道全于是背着两只手,慢慢地走了进去。一推开门,见堆了许多花爆,又借此为题,
说笑了一阵。柴先生让吴道全坐下,拿了一支雪茄,双手递过去,笑道:“这是好的,二爷
尝尝。”吴道全咬了烟头,衔在口里,柴先生就擦了火柴送过去,低低地笑道:“电话里和
二爷说的话,二爷意思怎么样?”吴道全道:“办是可以办,不知道是谁要?靠得住靠不住
?”柴先生笑了拍着胸道:“这事有兄弟负完全责任。约定了日期,二爷只管和我要钱。”
吴道全笑道:“有你作硬保,莫说是一万,就是十万也不要紧。不过你也要告诉这借钱的是
谁?”柴先生想了一想,笑道:“这个人你先别打听,只要接洽好了,我当然要宣布的。”
吴道全笑道:“是个什么有体面的人,借钱怕破了面子?”柴先生笑道:“既然是个有体面
的人,二爷就更可以放心,这钱是少不掉的了。”说到这里,就把债务人的身份,说了一遍
,隐隐约约的,就暗指着万总长的兄弟。这万总长的兄弟,在交通界服务多年,手头最阔绰
,每年总有个一二十万,到年节,却也免不了闹亏空。这柴先生和他都很认识。吴道全也觉
这种人出面子借一两万块钱,是不至于有事的,大概是因为一处凑钱不容易,所以用集腋成
裘的办法,东挪一万,西扯一万,由柴先生和他凑个整数。只要真是他借钱,那倒是不怕。
便笑道:“你说这话,我也知道。但是多久的时期呢?”柴先生想了一想道:“至多一个月
。不过不到一个月,也是按月算利钱,决计不会少付的。”吴道全究竟是个少爷,经不得柴
先生左说右说,把他就说动了心,满口答应,把这笔款子放出去。
这天下午,就在金宅吃晚饭,吃饭以后,佩芳私下将款子交给了道全。原来这钱本是存
在一家银行的,因为那家银行有点摇动,所以佩芳把存款提出来了。现在所存在家里的全是
一百块钱一张的钞票。佩芳将这款子交给道全以后,道全揣在身上,出去绕了一个弯,然后
就回来交给柴先生,说是特意在家里取来的。柴先生决不会料到这是大门里的钱,倒也相信
。这天晚上,就把凤举找来,告诉他款子已经借好。凤举借到一万块钱,就好象拾到一万块
钱一样,欢喜得了不得,立刻心里愁云尽退,喜上眉梢。笑道,“得!老柴,正月里请你听
戏。”坐到十二点钟,才高高兴兴地进房去睡。佩芳手上正捧了一杯茶,靠着床柱喝。看见
凤举进来,将茶杯放下,昂着头问道:“你就是这样一天忙到晚,忙些什么?我问你,要你
办的款子,已经办得了吗?”凤举道:“我哪怕穷死了,你散花的钱,我还总得筹划,是也
不是?”佩芳将茶杯向下一放,突然站将起来,抵到凤举面前问道:“什么屁话?到了现在
,年都到眉毛头上来了,你倒说没钱,硬要赖下去吗?”凤举笑着连连摇手道:“别忙别忙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你怎么就生起气来?”佩芳道:“你不是在哭穷吗?还有什么可说的
呢?”
凤举道:“我是这样子譬方说。今天晚上,我在外面闹了这大半夜,就是为了借款。”
佩芳道:“你还不是哭穷吗?你不必这样说,就算你是过不了年,在外面借钱,那也是活该
!谁叫你大肆挥霍,弄得自己不能收拾?老实对你说,你要不给我钱,大家就别想过年。我
今年用过你什么钱?衣服一大半都是我自己做的,我都拖穷了。你不信,打开我的箱子看看
,还有多少钱?连铜子票都算在内,还不到一百块钱,我早就指望你这一笔款子了。到了日
子,你倒打算抵赖。你养得起老婆,你就养老婆,养不起,我也能独立生活,用不着向你拿
几个臭钱。”凤举笑道:“我等你把牢骚发完了,我再说话。”
佩芳道:“我只是要钱过年,没有什么牢骚,你能拿钱来就算了。”凤举笑道:“你若
提起别的事情,或者把我难住了,若是光为几个钱,很值不得这样生气,明天一早,我一准
把钱奉上。今天晚也是晚了,明天一早奉上,总也不至于误你的什么事吧?”佩芳道:“我
就要的是钱,只要有钱到手,我还有什么话说。但是明天一早,准拿得出来吗?”凤举道:
“有,有,有!若是不和我再为难,我明天除了五百正数之外,再奉送一百元的压岁钱。”
佩芳道:“你不必乱许愿了,只要我本分的钱你照数给了我,我就感激了。”如此一说,佩
芳也就不再吵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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