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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dir (骗子),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金粉世家--59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hu Jan  6 09:41:38 2000), 转信

第五十八回
情种恨风波醉真拼命
严父嗤豚犬忿欲分居
  这个时候,凤举正将一件大衣搭在手上,就向外走。燕西道:“这样夜深,还出去吗?
戏院子里快散戏了。”凤举道:

  “晚了吗?就是天亮也得跑。我真灰心!”燕西明知道他的心事,却故意问道:“又是
什么不如意,要你这样发牢骚?”凤举道:“我也懒得说,你明天就明白了。”燕西笑道:
“你就告诉我一点,要什么紧呢?”凤举道:“上次你走漏消息,一直到如今,事情还没了
,你大嫂是常说,要打上门去。现在你又来惹祸吗?好在这事要决裂了,我告诉你也不要紧
。这回晚香和我大过不去,我决计和她散场了。”燕西道:“哦!你半夜出去,就为的是这
个吗?又是为什么事起的呢?”凤举道:

  “不及芝麻大的一点儿事,哪里值得上吵。她要大闹,我有什么法子呢?”他一面说着
,一面向外走。燕西知道他是到晚香那里去,也不追问他,回头再问小刘,总容易明白,且
由他去。凤举走到门口,小刘早迎上前来,笑道:“大爷还出去吧?

  车子我就没有敢开进来。”凤举道:“走走走,不要废话。”说时眉毛就皱了起来。小
刘见大爷怒气未消,也不敢多说话,自去开车。凤举坐上车去一声也不言语,也不抬头,只
低了头想心事。一直到了小公馆门口,车子停住,走下车去,手上搭着的那一件大氅,还是
搭在手上。走到上房,只有晚香的卧室放出灯光,其余都是漆黑的。外面下房里的老妈子,
听到大爷的声音,一路扭了灯进来。凤举看见,将手一摆道:

  “你去罢,没有你的事。”老妈子出去了,凤举就缓缓走到晚香屋子里来。只见她睡在
铜床上,面朝着里。床顶上的小电灯,还是开着。枕头外角,却扔下了一本鼓儿词,这样分
明未曾睡着,不过不愿意理人,假装睡着罢了。因道:“你不是叫我明天和你慢慢地说吗?
我心里搁不住事,等不到明天,你有什么话,就请你说。”晚香睡在床上,动也不一动,也
不理会。凤举道:“为什么不作声呢?我知道,你无非是说我对你不住。我也承认对你不住
。不过自从你到我这里来以后,我花了多少钱,你总应该知道。你所要的东西,除非是力量
办不到的,只要可以想法子,我总把它弄了来。而且我这里也算一分家,一切由你主持,谁
也不来干涉你,自由到了极点了,你还要怎么样?我也没有别的话说,我要怎样做,才算对
得住你?你若是说不出所以然来,就算你存心挑眼。天下没有一百年不散的筵席,那算什么
?若是不愿意的话,谁也不能拦谁,你说,我究竟是哪一件事对你不住?”晚香将被一掀,
一个翻身,坐了起来,脸上板得一点儿笑容没有。头一偏道:“散就散,那要什么紧?可是
不能糊里糊涂地就这样了事。”凤举冷笑道:“我以为永远就不理我呢,这不还是要和我说
话?”晚香道:“说话要什么紧?打官司打到法庭上去,原被两告,还得说话呢。”凤举静
默了许久,正着脸色道:“听你的口音,你是非同我反脸不可的了。我问你,既有今日,何
必当初呢?”晚香道:“你倒问我这话吗?你讨我不过几个月,说的话你不应该忘记。你曾
说了,总不让我受一点委屈的。不然,我一个十几岁的人,忙些什么,老早的就嫁给人做姨
太太?我起初住在这里,你倒也敷衍敷衍我,越来越不对,近来两三天只来一个照面,丢得
我冷冷清清的,一天到晚在这里坐牢似的,我还要怎样委屈?这都不说了,今天包厢看戏,
也是你的主意,我又没和你说,非听戏不可。不料一到了戏院子里,你就要走,缩头缩脑,
作贼似的。你怕你的老婆娘,那也罢了,为什么还要逼我一块儿走。有钱买票,谁也可以坐
包厢。为什么有你怕的人在那里,我听戏都听不得?难道我在那里就玷辱了你吗?或者是我
就会冲犯了她呢?”凤举道:

  “嘿!我这是好意啊,你不明白吗?我的意思,看那包厢里,或者有人认得你,当面一
告诉了她……”晚香踏了拖鞋走下床,一直把身子挺到凤举面前来道:“告诉她又怎么样?
难道她还能够叫警察轰我出来,不让我听戏吗?原来你果然看我无用,让我躲开她,好哇!
这样地瞧我不起。”凤举道:“这是什么话?难道我那样顾全两方面,倒成了坏意吗?”晚
香道:

  “为什么要你顾全?不顾全又怎么样?难道谁能把我吃下去不成?”凤举见她说话,完
全是强词夺理,心里真是愤恨不平。

  可是急忙之中,又说不出个理由来,急得满脸通红,只是叹无声的气。晚香也不睬他,
自去取了一根烟卷,架了脚坐在沙发椅上抽着。用眼睛斜看了凤举,半响喷出一口烟来,而
且不住地发着冷笑。凤举道:“你所说的委屈就是这个吗?要是这样说,我只有什么也不办
,整天地陪着你才对了。”晚香将手上的烟卷,向痰盂子里一扔,突然站了起来道:“屁话


  哪个要你陪?要你陪什么?你就是一年不到这儿来,也不要紧,天下不会饿死了多少人
,我一样地能找一条出路。你半夜三更地跑来为什么?为了陪我吗?多谢多谢!我用不着要
人陪,你可以请便回去。”凤举被她这样一说,究竟有些不好意思。便道:“谁来陪你?我
是要来问你,今天究竟为了什么事,要和我闹?问出原因来,我心里安了,也好睡得着觉。


  晚香道:“没有什么事,就是这种委屈受不了,你给我一条出路。”凤举先听了她要走
的话,还是含糊,不肯向下追问。现在晚香正式地说了出来,不容不理。便冷笑一声道:“
哦!原来为此,好办。”说毕,站起来,随手把搭在椅背上的大衣拿起。晚香道:“要走就
请快一点,这里没有多少人替你大爷二爷候门。”凤举道:“我自然会走,还要你催什么?
”晚香道:

  “不要走吧!仔细我今天晚上就偷跑了,你这儿还有不少的东西呢。你今天晚上是不放
心,来看形势的,我不知道吗?老实告诉你,我没有那样傻,我是来去明白,要好好儿地走
的。”

  说到这里,冷笑一声道:“真是要走的话,我还得见你们的老太爷老太太评评理呢。大
爷,你放心,你回家陪你那大奶奶去罢。”说时,将两手便要来推凤举。凤举将手一摔道:
“好,好,好。”说着好字,人就一阵风地走出大门。小刘缩在门房,正围着炉子向火,只
听得大门扑通一下响,跑了出来看时,凤举已经走出大门,开了车门,自己坐上车去。小刘
看了这种情况,知道是大爷生气来着,这也用不着多问,马上上车,开了车就回家。凤举一
路想着,孔夫子说的不错,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我实在糊涂,
何必一时高兴,讨上这样一个人,平空添了许多麻烦?家庭对我一片怨言,这一位对我也是
一片怨言。真是我们家乡所谓,驼子挑水,两头不着实。我去年认识她后,认识她就是了,
何必把她讨回来?讨回来罢了,何必这样大张旗鼓地重立什么门户?一路这样想着,只是悔
恨交加。

  后来到了家里,一看门口,电灯通亮,车房正是四面打开,汽车还是一辆未曾开进去。
大概在外面玩的人,现在都回来了。凤举满腹是牢骚,就不如往日欢喜热闹。又怕自己一脸
不如意的样子,让佩芳知道了,又要盘问,索性是不见她为妙。因此且不回房,走到父亲公
事房对过一间小楼上去。

  这间小楼,原先是凤举在这里读书,金铨以声影相接,好监督他。后来凤举结了婚,不
读书了,这楼还是留着,作为了一个告朔之饩羊。凤举一年到头也不容易到这里来一回。这
时他心里一想,女子真是惹不得的,无论如何,总会乐不敌苦。从今以后,我要下个决心,
离开一切的女子,不再作这些非非之想了。他猛然间有了这一种觉悟,他就想到独身的时代
常住在小楼,因此他毫不踌躇,就上这楼来。好在这楼和金铨的屋子相距得近,逐日是打扫
干净的。凤举由这走廊下把电灯亮起,一直亮到屋子里来。那张写字台,还是按照学者读书
桌格式,在窗子头斜搁着。所有的书,还都放在玻璃书格子里,可是门已锁了,拿不出书来
。只有格子下面那抽屉还可打开,抽出来一看,里面倒还有些零乱无次的杂志。

  于是抽了一本出来,躺在皮椅子上来看。这一本书,正是十年前看的幼年杂志,当年看
来,是非常有味,而今看起来,却一点意思都没有,哪里看得下去?扔了这一本,从新拿一
本起来,又是儿童周刊,要看起来,更是笑话了。索性扔了书不看,只靠了椅子坐着,想自
己的事。自己初以为妓女可怜,不忍晚香那娇弱的人才,永久埋在火坑里,所以把她娶出来


  娶出来之后,以她从前太不自由了,而今要给她一个极端的自由。不料这种好意,倒让
人家受了委屈,自己不是庸人自扰吗?再说自己的夫人,也实在太束缚自己了,动不动就以
离婚来要挟。一来是怕双亲面前通不过,必要怪自己的。二来自己在交际上,有相当的地位
,若是真和夫人离了婚,大家要哗然了。尤其是中国官场上,对于这种事,不能认为正当的
。三来呢,偏是佩芳又怀了孕,自己虽不需要子女,然而家庭需要小孩,却比什么还急切。
这样的趋势,一半是自己做错了,一半是自己没有这种勇气可以摆脱。设若自己这个时候,
并没有正式地结婚,只是一个光人,高兴就到男女交际场上走走,不高兴哪一个女子也不接
近。自己不求人,人家也挟制不到我。现在受了家里夫人的挟制,又受外面如夫人的挟制,
两头受夹,真是苦恼。自己怎样迁就人家,人家也是不欢喜,自己为了什么?为了名?为了
利?为了欢乐?一点也不是!然则自己何必还苦苦周旋于两大之间?这样想着,实在是自己
糊涂了,哪里还能怪人?尤其是不该结婚,不该有家庭,当年不该读书,不该求上进,不该
到外国去,想来想去,全是悔恨。想到这里,满心烦躁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解释胸中这些块垒
?一个人在楼上,只有酒能解闷,不如弄点酒来喝罢。于是走下楼去,到金铨屋里按铃。上
房听差,听到总理深夜叫唤,也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事,伺候金铨杂事的赵升便进来了。一
进房看见是凤举,笑道:“原来是大少爷在这里。”凤举道:“你猜不到吧?你到厨房里去
,叫他们和我送些吃的来。不论有什么酒,务必给我带一壶来。”赵升笑道:“我的大少爷
,你就随便在哪儿玩都可以,怎么跑到这里来喝酒?”凤举道:“我在这里喝酒,找骂挨吗
?对面楼上,是我的屋子,你忘了吗?”赵升一抬头,只见对面楼上,灯火果然辉煌。笑道
:“大爷想起读书来了吗?”凤举道:“总理交了几件公事,让我在这楼上办。明日就等着
要,今晚要赶起来。

  我肚子饿了,非吃一点不可。”赵升听说是替总理办事,这可不敢怠慢,便到厨房里去
对厨子说,叫他们预备四碟冷荤,一壶黄绍,一直送到小楼上去。同时赶着配好了一只火酒
锅子的材料,继续送去。凤举一人自斟自饮,将锅子下火酒烧着,望着炉火熊熊,锅子里的
鲜汤,一阵阵香气扑鼻,更鼓起饮酒的兴趣。于是左手拿杯,右手将筷子挑了热菜,吃喝个
不歇。眼望垂珠络的电灯,摇了两腿出神。他想,平常酒绿灯红,肥鱼大肉,也不知道吃了
多少?不觉有什么好胃口。象今晚上这样一个自斟自酌,吃得多么香,这样看起来,独身主
义究竟不算坏,以后就这样老抱独身主义,妇女们又奈我何?不来往就不来往,离婚就离婚
,看他们怎样?一个人只管想了出神,举了杯子喝一口,就把筷子捞夹热菜向嘴里一送。越
吃越有味,把一切都忘了。黄绍这种酒,吃起来就很爽口,不觉得怎样辣,一壶酒毫不费力
,就把它喝一个干净。

  酒喝完了,四碟冷荤和那锅热菜,都还剩有一半。吃得嘴滑,不肯就此中止。因之下楼
按铃,把赵升叫来。不等他开口,先说道:“你去把厨子给我叫来,我要骂他一顿。为什么
拿一把漏壶给我送酒来?壶里倒是有酒,我还没有喝得两盅,全让桌子喝了。”赵升笑道:
“这是夜深,睡得糊里糊涂,也难怪他们弄不好。我去叫他们重新送一壶来就是了。”凤举
听了这话,就上楼去等着,不一会儿,厨子又送了一壶酒来了。而且这一壶酒,比上一次还
多些。凤举有点酒意了。心里好笑,我用点小计,他们就中了圈套了,这酒喝得有趣。于是
开怀畅饮,又把那一壶酒,喝了一个干净。赵升究竟不放心,先在楼下徘徊了一阵,后来悄
悄地走上楼,站在廊外,探头向里张望了几回,见凤举只喝酒,并没有象要做公事的样子。
凤举一回头,见一个人影子在外面一晃,便问是谁?赵升就答应了一声,推门进去。凤举道
:“酒又没有了,给我再去要一壶来。”说时,把酒壶举得高高的,酒壶底朝了天,那酒一
滴一滴由酒壶嘴上滴到杯子里去。赵升笑道:“大爷还不去睡吗?

  你别老往下喝了,你是要醉在这里,总理知道了,大家都不好。”凤举向赵升一瞪眼,
拿着酒壶向桌上一顿,骂道:“有什么不好?大正月里,喝两杯酒也犯法吗?看你们这种谨
小慎微的样子,实在是个忠仆。其实背了主子,你们什么事也肯干。喝酒?比喝酒重十倍的
事,你们也做得有。主子能狂嫖浪赌,好吃好喝,你们才心里欢喜。用十块钱,你们至少要
从中弄个三块两块的。”赵升听了他这一套话,心里好个不欢喜。看看他的脸色,连眼睛珠
子都带红了。不知道他是怒色,还是酒容,只得笑道:“你怎样了?大爷。”凤举一放筷子
,站起身来,身子向后一晃,正要两手扶桌子时,一只手扑了空,一只手扶在桌沿上,把一
双筷子按着竖起来,将一只杯子一挑,一齐滚到楼板上去。他身子也站不住,向后一倒,倒
在椅子上,椅子也是向后仰着一晃。幸得赵升抢上前一把扯住,不然,几乎连人和椅一齐倒
下。这实在醉得太厉害了,夜半更深,闹出事来,可不是玩的!当时他上前将凤举搀住,皱
眉道:“大爷,我叫你不要喝,你还说不会醉呢。

  现在怎么样了?依我说,你……”不曾说完,凤举向一旁一张皮椅上一倒,人就倒下去
了。赵升一想,这要让他下楼回自己屋里去睡觉,已经是不可能,只好由他就在这里睡着。
赶忙把碗筷收了下楼,擦抹了桌椅,撮了一把檀香末子,放在檀香炉子里点上,让这屋子添
上一股香气,把油腥酒气解了。

  但是待他收拾干净了,已经是两点多钟了。楼上楼下,几盏电灯,兀是开放着。这样夜
深电力已足,电灯是非常地明亮。

  这楼高出院墙,照着隔壁院子里,都是光亮的。

  恰好金铨半夜醒来,他见玻璃窗外,一片灯光,就起身来看是哪里这样亮?及看到那是
楼上灯光,倒奇怪起来,那地方平常白天还没有人去,这样夜深,是谁到那楼上去了?待要
出来看时,一来天气冷,二来又怕惊动了人,也就算了。第二日一早起来,披上衣服,就向
前面办公室里看去,见那玻璃窗子里,还有一团火光,似乎灯还有亮的。便索性扶了梯子走
上楼去。只见小屋里,所有四盏电灯,全部亮上。凤举和衣躺在皮椅上,将皮褥子盖了,他
紧闭了眼,呼都呼都嘴里向外呼着气。金铨俯着身子,看了一看他的脸色,只觉一股酒气向
人直冲了过来,分明是喝醉了酒了。便走上前喊道:

  “凤举!你这是怎样了?”凤举睡得正香,却没有听见。金铨接上叫了几句,凤举依然
不知道。金铨也就不叫他了,将电门关闭,自下楼去。回到房里,金太太也起来了,金铨将
手一撒道:“这些东西,越闹越不成话了,我实在看不惯。他们有本事,他们实行经济独立
,自立门户去罢。”金太太道:

  “没头没脑,你说这些话作什么?”金铨叹了一口气道:“这也不能怪他们,只怪我们
做上人的,不会教育他们,养成他们这骄奢淫逸的脾气。”金太太原坐在沙发上的,听了他
这些话,越发不解是何意思,便站起来迎上前道:“清早起来,糊里糊涂,是向谁发脾气?
”金铨又叹了一口气,就把凤举喝醉了酒,睡在那楼上的话说了一遍。金太太道:“我以为
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你这样发脾气,原来是凤举喝醉了酒。大正月里,喝一点酒,这也很平
常的事,何至于就抬出教育问题的大题目来?”说着这话,脸上还带着一脸的笑容。金铨道
:“就是这一点,我还说什么呢。他们所闹的事,比喝醉了胜过一百倍的也有呢。我不过为
了这一件事,想到其他许多事情罢了。”

  于是按了铃叫听差进来,问昨晚是谁值班?大家就说是赵升值班。金铨就把赵升叫进来
,问昨晚上凤举怎样撞到那楼上去了?赵升见这事已经闹穿了,瞒也是瞒不过去的,老老实
实,就把昨晚上的事直说了。金太太听了,也惊讶起来,因道:“这还了得!半夜三更,开
了电灯,这样大吃大喝。这要是闹出火烛来了,那怎样得了!赵升,你这东西,也糊涂。看
他那样闹,你怎么不进来说一声?”赵升又不敢说怕大爷,只得哼了两声。金铨向他一挥手
道:“去罢。”赵升背转身,一伸舌头走了。金铨道:“太太,你听见没有,他是怎样的闹
法?

  我想他昨晚上,不是在哪里输了一个大窟窿,就是在外面和妇女们又闹了什么事。因此
一肚子委屈,无处发泄,就回来灌黄汤解闷。这东西越闹越不成话!我要处罚处罚他。”金
太太向来虽疼爱儿女,可是自从凤举在外面讨了晚香以后,既不归家,又花消得厉害,也不
大喜欢他了。心想,趁此,让他父亲管管,未尝不好,也就没有言语。

  那边凤举一觉醒来,一直睡到十二点。坐起来一看,才知道不是睡在自己房里。因为口
里十分渴,下得楼来,一直奔回房里,倒了一杯温茶,先漱一漱口,然后拿了茶壶,一杯一
杯斟着不断地喝。佩芳在一边看报,已经知道他昨晚的事了,且不理会。让他洗过脸之后,
因道:“父亲找你两回了,说是那家银行里有一笔帐目,等着你去算呢。”说毕,抿了嘴微
笑。凤举想着,果然父亲有一批股票交易,延搁了好多时候未曾解决。若是让我去,多少在
这里面又可以找些好处。连忙对镜子整了一整衣服,便来见父亲。这时金铨在太太屋子里闲
话,看见凤举进来,望了他一下,半晌没有言语。凤举何曾知道父亲生气,以为还是和平常
一样,有话要和他慢慢地说,便随身在旁边沙发上坐了。金太太在一边,倒为他捏了一把汗
,又望了他一下。这一下,倒望得凤举一惊,正要起身,金铨偏过头来,向他冷笑一声。凤
举心里明白,定是昨晚的事发作了,可是又不便先行表示。金铨道:“我以为你昨晚应该醉
死了才对呢,今天倒醒了。是什么事,心里不痛快,这样拚命喝酒?”凤举看看父亲脸色,
慢慢沉将下来,不敢坐了,便站起身来道:“是在朋友家里吃酒,遇到几个闹酒的。”金铨
不等他说完,喝道:“你胡说!你对老子都不肯说一句实话,何况他人?你分明回来之后,
和厨房里要酒要菜,在楼上大吃大喝起来,怎么说是朋友家里?你这种人,我看一辈子也不
会有出息的。我不能容你,你自己独立去。”金太太见金铨说出这种话来,怕凤举一顶嘴,
就更僵了。便道:

  “没有出息的东西,没有做过一件好事情,你给我滚出去罢。”

  凤举正想借故脱逃,金铨道:“别忙让他走,我还有话,要和他说一说。”凤举听到这
话,只得又站住。金铨道:“你想想看,我不说你,你自己也不惭愧吗?你除了你自己衙门
里的薪水而外,还有两处挂名差事,据我算,应该也有五六百块钱的收入。你不但用得不够
,而且还要在家里公帐上这里抹一笔,那里抹一笔。结果,还是一身的亏空。我问你,你上
不养父母,下不养妻室,你的钱哪里去了?果然你凭着你的本领挣来的钱,你自己花去也罢
了。你所得的事,还不全是我这老面子换来的?假若有一天,冰山一倒,我问你怎么办?

  你跟着我去死吗?这种年富力强的人,不过做了一个吃老子的寄生虫,有什么了不得?
你倒很高兴的,花街柳巷,花天酒地,整年整月地闹。你真有这种闹的本领,那也好,我明
天写几封信出去,把你差事一齐辞掉,再凭你的能力,从新开辟局面去。”凤举让父亲教训
了一顿,倒不算什么。只是父亲说他十分无用,除了父亲的势力就不能混事,心里却有些不
服。因低了头,看着地下,轻轻说道:“家里现在又用不着我来当责任,在家里自然是闲人
一样。可是在衙门里,也是和人家一样办公事。何至于那样不长进,全靠老人家的面子混差
事?”金铨原坐着,两手一拍大腿,站了起来。骂道:

  “好!你还不服我说你无用,我倒要试试你的本领?”金太太一见金铨生气,深怕言词
会愈加激烈,就拦住道:“这事你值得和他生气吗?你有事只管出去,这事交给我办就是了
。”金铨道:“太太!你若办得了时,那就好了,何至于让他们猖狂到现在这种地步?”说
毕,又昂头叹了一口长气。这虽是两句很平淡的话,可是仔细研究起来,倒好象金太太治家
不严,所以有这情形。要在平常,金太太听了这话,必得和金铨顶上几句。现在却因为金铨
对了大儿子大发雷霆,若要吵起来,更是显得袒护儿子了。只好一声不言语,默然坐着。金
铨对凤举道:“很好!你不是说你很有本领吗?从今天起,我让你去经济独立。你有能耐,
做一番事业我看,我很欢迎。”说明,将手横空一划,表示隔断关系的样子。接上把脸一沉
道:“把佩芳叫来,当你夫妇的面,我宣告。”金太太只得又站起来道:

  “子衡,你能不能让我说一两句话?”金太太向不叫金铨的号,叫了号,便是气极了。
金铨转过脸道:“你说罢!”金太太道:

  “你这种办法,知道的说你是教训儿子。不知道的,也不定造出什么是非,说我们家庭
生了裂缝。你看我这话对不对?”金铨一撒手道:“难道尽着他们闹,就罢了不成?”金太
太道:

  “惩戒惩戒他们就是了,又何必照你的意思捧出那个大题目来哩?”于是一转面向凤举
道:“做儿子的人,让父亲生气,有什么意思?你站在这里做什么?还要等一个水落石出吗
?还不滚出去!”凤举原是把话说僵了,抵住了,不得转弯。现在有母亲这一骂,正好借雨
倒台,因此也不说什么,低了头走出去。心里想着,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昨晚上在外
面闹了一整晚,今天一醒过来,又是这一场臭骂。若不是母亲在里面暗中帮忙,也许今天真
个把我轰出去了,都未可定呢。

  一路低了头,想着走回房去。佩芳笑道:“这笔银行里的债,不在少数呢?你准可以落
个二八回扣。”凤举歪着身子向沙发椅上一倒,两只手抱了头,靠在椅子背上,先叹了一口
气。佩芳微笑道:“怎么样?没有弄着钱吗?”凤举道:“你知道我挨了骂,你还寻什么开
心?”佩芳道:“你还不该骂吗?昨天晚上让姨奶奶骂糊涂了,急得回家来灌黄汤。你要知
道,酒是不会毒死人的。没奈姨奶奶何,要寻短见,还得想别个高明些的法子。话又说回来
了,你也应该要这种的泼辣货来收拾你。平常我和你计较一两句,你就登台拜帅似的,搭起
架子,要论个三纲五常。而今人家逼得你笑不是,哭不是,我看你有什么法子?”凤举一肚
子委屈,他夫人不但不原谅,冷嘲热讽,还要尽量挖苦。一股愤愤不平之气,由丹田直透顶
门,恨不得抢起拳头,就要将佩芳一顿痛打。转身一想,这种人是一点良心都没有的,打她
也是枉然,只当没有他们这些人,忍住一口气罢。佩芳见凤举不作声,以为他还是碰了钉子
,气无可出,就不作声。这也不必去管他。

  这一天,凤举伤了酒,精神不能复原,继续地又在屋子里睡下。一直睡到下午二点钟方
才起来。这天意懒心灰,哪儿也不曾去玩。到了次日上午,父亲母亲都不曾有什么表示,以
为这一桩公案,也就过去了。不多大一会儿,忽然得了一个电话,是部里曾次长电话。说是
有话当面说,可以马上到他家里去。这曾次长原也是金铨一手提拔起来的人物。金家这些弟
兄们,都和他混得很熟,平常一处吃小馆子,一处跳舞。曾次长对于凤举,却不曾拿出上司
的派头来。所以凤举得了电话,以为他又是找去吃小馆子,因此马上就坐了汽车到曾家去。
曾次长捧了几份报纸,早坐在小客厅里,躺在沙发上,带等带看了。曾次长一见他进来,就
站起来相迎。笑道:“这几天很快活吧?有什么好玩意?”凤举叹了一口气道:

  “不要提起,这几天总是找着无谓的麻烦,尤其是前昨两日。”

  一面说时,一面在曾次长对过的椅子上坐下。曾次长笑道:

  “我也微有所闻。总理对这件事很不高兴,是吗?”凤举道:

  “次长怎么知道?”曾次长道:“我就是为了这事,请凤举兄过来商量的哩。因为总理
有一封信给我,我不能不请你看看。”

  说毕,在身上掏出一封信,递给凤举。他一看,就大惊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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