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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金粉世家--71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hu Jan 6 09:43:17 2000), 转信
第七十回
救友肯驰驱弥缝黑幕
释囚何慷慨接受黄金
这一晚上,清秋迷迷糊糊的,混到了深夜,躺在枕上,不能睡熟,人极无聊,便不由得
观望壁子四周,看看这些陈设,有一大半还是结婚那晚就摆着的,到而今还未曾移动。现在
屋子还是那样子,情形可就大大地不同了。想着昔日双红烛下,照着这些陈设,觉得无一点
不美满,连那花瓶子里插的鲜花那一股香气,都觉令人喜气洋洋的。还记得那些少年恶客,
隔着绿色的垂幕,偷听新房的时候,只觉满屋春光旖旎。
而今晚,双红画烛换了一盏绿色的电灯,那一晚上也点着,但不象此时此地这种凄凉。
自己心里,何以只管生着悲感?却是不明白。正这样想着时,忽听得窗子外头,滴滴嗒嗒地
响了起来。仔细听时,原来是在下雨,起了檐溜之声。那松枝和竹叶上,稀沙稀沙的雨点声
,渐渐儿听得清楚。半个钟点以后,檐溜的声音,加倍的重大,滴在石阶上的瓷花盆上,与
巴儿狗的食盆上,发出各种叮当劈啪之声。在这深沉的夜里,加倍地令人生厌。同时屋子里
面,也自然加重一番凉意。人既是睡不着,加着雨声一闹,夜气一凉,越发没有睡意。迷迷
糊糊听了一夜的雨,不觉窗户发着白色,又算熬到了天亮。
别的什么病自己不知道,失眠症总算是很明显的了。不要自己害着自己,今天应当说出
来,找个大夫来瞧瞧。一个人等到自己觉得有病的时候,精神自觉更见疲倦。清秋见窗户发
白以后,渐觉身上有点酸痛,也很口渴,很盼望老妈子他们有人起来伺候。可是窗户虽然白
了,那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因此窗户上的光亮,老是保持着天刚亮的那种程度,始终不
会大亮。自从听钟点响起,便候着人,然而候到钟响八点,还没有一个老妈子起来。实在等
不过了,只好做向来不肯做的事,按着电铃,把两个老妈子催起来。刘妈一进外屋子里,就
哟了一声说:“八点钟了,下雨的天,哪里知道?”清秋也不计较他们,就叫他们预备茶水
。自己只抬了一抬头,便觉得晕得厉害,也懒得起来,就让刘妈拧了手巾,端了水盂,自己
伏在床沿上,向着痰盂胡乱洗盥了一阵。及至忙得茶来了,喝在口内,觉得苦涩,并没有别
的味,只喝了大半杯,就不要喝了。窗子外的雨声,格外紧了,屋子里阴暗暗的,那盏过夜
的电灯,因此未灭。清秋烦闷了一宿,不耐再烦闷,便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睡着了,魂梦倒是安适,正仿佛在一个花园里,日丽风和之下看花似的,只听得燕西大
呼大嚷道:“倒霉!倒霉!偏是下雨的天,出这种岔事。”清秋睁眼一看,见他只管跳着脚
说:“我的雨衣在哪里?快拿出来罢,我等着要出门呢。”清秋本想不理会,看他那种皱了
眉的样子,又不知道他惹下了什么麻烦,只得哼着说道:“我起不来,一刻也记不清在哪箱
子里收着。这床边小抽屉桌里有钥匙,你打开玻璃格子第二个抽屉,找出衣服单子来,我给
你查一查。”燕西照着样办了,拿着小帐本子自己看了一遍,也找不着。便扔到清秋枕边,
站着望了她。清秋也不在意,翻了本子,查出来了。因道:“在第三只皮箱子浮面,你到屋
后搁箱子地方,自己去拿罢。那箱子没有东西压着,很好拿的。”燕西听说,便自己取雨衣
来穿了。正待要走,清秋问道:“我又忍不住问,有什么问题吗?”
燕西道:“你别多心,我自己没有什么事,刘二爷捣了乱子了。”
清秋这才知道刘宝善的事,和他不相干的。因道:“刘二爷闹了什么事呢?”燕西本懒
得和清秋说,向窗外一看,突然一阵大雨,下得哗啦哗啦直响。檐溜上的水,瀑布似的奔流
下来。
因向椅上一坐道:“这大雨,车子也没法子走,只好等一等了。
谁叫他拚命地搂钱呢?这会子有了真凭实据,人家告下来了,有什么法子抵赖?我们看
着朋友分上,也只好尽人事罢了。”
清秋听了这话,也惊讶起来,便道:“刘二爷人很和气的,怎么会让人告了?再说,外
交上的事,也没有什么弄钱的事情。”
燕西道:“各人有各人的事,你知道什么?他不是在造币局兼了采办科的科长吗?他在
买材料里头,弄了不少的钱,报了不少的谎帐。原来几个局长,和他有些联络,都过去了。
现新来的一个局长,是个巡阅使的人,向来欢喜放大炮。他到任不到一个月,就查出刘二爷
有多少弊端。也有人报告过刘二爷,叫他早些防备。他倚恃着我们这里给他撑腰,并不放在
心上。昨天晚上,那局长雷一鸣,叫了刘二爷到他自己宅里去,调了局子里的帐一查,虽然
表面上没有什么漏洞,但是仔细盘一盘,全是毛病。我今天早上听见说,差不多查出有上十
万的毛病呢。到了今天这个时候为止,刘二爷还没有回来,都说是又送到局子里去看管起来
了。一面报告到部,要从严查办。他们太太也不知是由哪里得来的消息,把我弟兄几个人都
找遍了,让我们想法子。”清秋道:“你同官场又不大来往的人,找你有什么用?”燕西道
:“她还非找我不可呢。
从前给我讲国文的梁先生,现在就是这雷一鸣的家庭教授,只有我这位老先生,私下和
姓雷的一提,这事就可以暗消。我不走一趟,哪行?”说时,外面的雨,已经小了许多,他
就起身走了出来。
燕西一走出院门,就见金荣在走廊上探头探脑。燕西道:
“为什么这样鬼鬼祟祟的?”金荣道:“刘太太打了两遍电话来催了,我不敢进去冒失
说。”燕西道:“你们以为我这里当二爷三爷那里一样呢。这正正经经的事,有什么不能说
?刚才那大雨,我怎样走?为了朋友,还能不要命吗?”说着话,走到外面。汽车已经由雨
里开出来了,汽车夫穿了雨衣,在车上扶机盘,专等燕西上车。燕西道:“我以为车子还没
有开出来呢,倒在门口等我。你们平常沾刘二爷的光不少,今天人家有事,你们是得出一点
力。要是我有这一天,不知道你们可有这样上劲?”车夫和金荣都笑了。这时,大雨刚过,
各处的水,全向街上涌。走出胡同口,正是几条低些的马路,水流成急滩一般,平地一二尺
深,浪花乱滚。汽车在深水里开着,溅得水花飞起好几尺来。燕西连喝道:“在水里头,你
们为什么跑得这快?你们瞧见道吗?撞坏了车子还不要紧,若是把我摔下来了,你们打算怎
么办?”汽车夫笑着回头道:
“七爷,你放心,这几条道,一天也不知走多少回,闭了眼睛也走过去了。”口里说着
,车子还开得飞快。刚要拐弯,一辆人力车拉到面前,汽车一闪,却碰着人力车的轮子,车
子、车夫和车上一个老太太,一齐滚到水里去。汽车夫怕这事让燕西知道了,不免挨骂,理
也不理,开着车子飞跑。燕西在汽车里,似乎也听到街上有许多人,呵了一声,同时自己的
汽车,向旁边一折,似乎撞着了什么东西了。连忙敲着玻璃隔板问道:“怎么样?撞着人了
没有?”汽车夫笑道:“没撞着,没撞着。这宽的街,谁还要向汽车上面撞,那也是活该。
”燕西哪里会知道弄的这个祸事?他说没有撞着,也就不问了。汽车到了这造币局雷局长家
门口,小汽车夫先跳下来,向门房说道:“我们金总理的七少爷来拜会这里梁先生。”门房
先就听到门口汽车声音,料是来了贵客,现在听说是总理的七少爷,哪敢怠慢?连忙迎到大
门外。燕西下了车子,因问梁先生出去没有?门房说:“这大的雨,哪会出去?我知道这位
梁先生,从前也在你府上呆过的。这儿你来过吗?”燕西厌他絮絮叨叨,懒和他说得,只是
由鼻子里哼着去答应他。他说着话,引着燕西转过两个院子,就请燕西在院门房边站了一站
,抢着几步,先到屋子里厢报告。燕西的老业师梁海舟由里面迎了出来,老远地笑着道:“
这是想不到的事,老弟台今天有工夫到我这里来谈谈。”说着,便下台阶来,执着燕西的手
。
燕西笑道:“早就该来看看的,一直延到了今天呢。”于是二人一同走到书房来。这时
正下了课,书房里没有学生。梁海舟让燕西坐下,正要寒暄几句话。燕西先笑道:“我今天
来是有一件事,要求求梁先生讲个情。这事自然是冒昧一点,然而梁先生必能原谅的。”于
是就把刘宝善的事情,详详细细地说了。因轻轻的道:“刘二爷错或者是有错的。但是这位
局长恐怕也是借题发挥。刘二爷也不是一点援救没有的人,只是这事弄得外面知道了,报上
一登,他在政治上活动的地位,恐怕也就发生影响。最好这事就是这样私了,大家不要伤面
子。
梁先生可以不可以去和雷局长说一说?大家方便一点。”燕西的话虽然抢着一说,梁海
舟倒是懂了。因道:“燕西兄到这儿来,总理知道吗?”燕西道:“不知道,让他老人家知
道,这就扎手了。你想,他肯对雷局长说,这事不必办吗?也许他还说一句公事公办呢。连
这件事,最好是根本都不让他晓得。”
梁海舟默然了一会,点了点头道:“刘二爷也是朋友,老弟又来托我,我不能不帮一个
忙。不过我这位东家虽然和我很客气,但是不很大在一处说话。我突然去找他讲情,他或者
会疑心起来,也未可知。”说着,将手轻轻地拍了一下桌沿道:
“然而我决计去说。”燕西听说,连忙站起来和他拱拱手,笑道:“那就不胜感激之至
,只是这件事越快越好,迟了就怕挽回不及了。”正说到这里,听差的对燕西说:“宅里来
了电话,请七爷说话。”燕西跟着到了接电话的地方,一接电话,却是鹏振打来的。他说:
“这老雷的脾气,我们是知道的,光说人情,恐怕是不行,你简直可以托梁先生探探他的口
气,是要不要钱?若是要钱的话,你就斟酌和他答应罢。”燕西放下电话,回头就来把这话
轻轻地对梁海舟说了。梁海舟踌躇了一会,皱着眉道:“这不是玩笑的事,我怎样说哩?我
们东家,这时倒是还没有出去,让我先和他谈谈看。老弟你能不能在我这里等上一等?”燕
西道:“为朋友的事,有什么不可以?”
梁海舟便在书架上找了一部小说,和一些由法国寄来的美术信片,放在桌上,笑道:“
勉强解解闷罢。”于是就便去和那位雷一鸣局长谈话去了。去了约一个钟头,他笑嘻嘻地走
来,一进门便道:“幸不辱命,幸不辱命!”燕西道:“他怎么说了?”
梁海舟道:“我绕了一个很大的弯子,才说到这事,他先是很生气。他后来说了一句,
历任局长未必有姓刘的弄得钱多,应该让他吃点苦才好。梁先生你别和他疏通,请问他弄了
那些个钱,肯分一个给你用吗?”燕西笑道:“他肯说这句话,倒有点意思了。梁先生应该
乘机而入。”梁海舟道:“那是当然。
我就说,从前的事,那是不管了。现在若是要他吐出一点子来,也不怕他不依。这种事
情,本来可大可小,与其让他想了法子来弥补,倒不如抢先罚他一笔款子,倒让他真感受着
痛苦。这位雷局长说,罚他一下也好。我是不要钱,我们大帅,正打算在前门外军衣庄上要
付一笔款子,他若肯担任下来,我就放过他。可是我又怕传出去了,人家倒疑惑我弄钱,我
背上这个名声,未免不值得。我就说,这事情不办则已,若一办起来,只要他签一张支票,
派人到银行将款子取将出来,有谁知道?他听了我这话,只管抽着烟微笑,那意思自然是可
以了。我就说,这位刘君,我虽不大熟识,但是也见过几次面,他那方面,倒有人和我表示
事是做错了,只要有补救之法,倒无不从命。他就说,你不能和他直接说吗?我听他说了此
话,分明是成功了,索性把这话从头至尾,详详细细一说。他也就说,和刘二爷并没有什么
恶感,只要公事上大家过得去,他又何必和刘二爷为难?既是有金府上人来转圜,不看僧面
看佛面,他愿担一半责任,不把这事告到部里去,也不打电报给赵巡阅使,只要大家过得去
就是了。总而言之,他是完全答应了。”燕西道:“事情说到这种程度,自然是成功了,但
不知开口要多少钱?”梁海舟笑道:“这个数目,他好意思说出口,我倒不好意思说出口。
你猜他要多少?他要十万。”燕西道:“什么?”梁海舟笑道:“你不用惊讶,我已声明在
先,连我都不好意思说的。”燕西道:“难道他还把刘二爷当肉票,大大绑他一笔不成?刘
二爷这事,大概也不致于砍头,他若是有这么些钱,不会留在那里,等着事情平了,他慢慢
地受用,何必一下子拿出来给人家去享福呢?”梁海舟望了一望院子,然后走近一步,轻轻
地道:“这话不是那样说,他反正有人扛叉杆儿的,设若他绑票绑到底,把刘二爷向他的主
人翁那儿一送,你猜怎么样?那结果不是更糟糕吗?”燕西听了这话,心里例为之软化起来
,踌躇着道:“不过一开口就要十万,这叫人可没有法子还价。事情太大了,我也不敢作主
,让我和他太太商量商量看。不过由我看来,他太太就是愿出,破了他的产,未必还凑合得
上呢。”梁海舟笑道:
“老弟究竟是个书生,太老实了。他说要十万,我们就老老实实地给十万吗?自然要他
大大地跌一跌价钱。给我草草地说了一番,他已经打了对折了。因为我不知道刘二爷那方面
的事,不敢担负讲价,所以没有把价钱说定。由大势说来,自然还是可以减的。”燕西道:
“既是数目还可以通融,那就好办。现在我先回去,和刘太太商量一下,究竟能出多少钱,
让她酌定。”梁海舟笑道:“这个你放心,他既愿意妥洽,当然不把事情扩大起来的。我等
候你的电话罢。”燕西见这方面已不成问题,就坐了车子一直到刘宝善家来。
刘太太和刘宝善一班朋友,都是熟极了的人,燕西一来了,她就出来相见。燕西把刚才
的事说了一遍,刘太太道:
“只要能平安无事,多花几个钱,倒不在乎。七爷和宝善是至好朋友,他的能力,七爷
总也知道,七爷看要怎样办呢?”燕西笑道:“这个我可不敢胡来,据那老雷的意思,是非
五万不可的了,我那敢担这种的担子呢?”刘太太道:“钱就要交吗?
若是就要交的话,我就先开一张支票请七爷带去。”燕西道:
“二爷的支票,刘太太代签字有效吗?”刘太太沉吟了一会,因道:“我不必动他名下
的,我在别处给他想一点法子得了。”说着,她走进内室去,过了一会子,就由里面拿出了
一张支票来交给燕西。燕西接过来看时,正是五万元的支票,下面写了云记,盖了一颗小圆
章,乃是何岫云三个字签字,这正是刘太太的名字。燕西看到,心里很是奇怪,怎么她随随
便便就开了一张五万元的支票来?这样子,在银行没有超过一倍的数目,不能一点也不踌躇
呢。她既如此,刘宝善又可知了。
他心里想着,自不免在脸上有点形色露出来。刘太太便道:
“七爷,你放心拿去罢。这又不是抵什么急债,可以开空头支票。”燕西笑道:“我有
什么不放心?宝善有了事,刘太太难道还舍不得花钱把他救出来吗?我暂时回家去一趟,和
三家兄大家兄商量一下子,看看这支票,是不是马上就要交出去?
若是还可以省得的话,就把这支票压置一两天。”刘太太皱了眉道:“不罢!我们南方
人说的话,花了钱,折了灾,只要人能够早一点平平安安地恢复自由,那也就管不得许多,
只当他少挣几个得了。”燕西道:“好罢,那我就这样照办罢。”于是告别回家。
今天天气不好,凤举弟兄都在家里坐在外面小客厅里,大家正在讨论刘宝善的事,正觉
没有办法。燕西一回来,大家就先争着问事情怎么样?燕西一说,鹏振便首先要了支票去看
,因笑道:“人家说刘二爷发了财,我总不肯信,于今看起来,手边实在是方便。我看总有
个三五十万。”鹤荪叹了一口气道:“我们空负着虚名,和刘老二一比,未免自增惭愧了。
”
凤举笑道:“见钱就眼馋。那又算什么,值得叹一口气?”鹤荪道:“并不是我见钱眼
馋,我佩服刘老二真有点手段,那雷一鸣绑了票,他有这些个钱,你想搜刮岂是容易吗?”
燕西道:
“人家正等我们帮忙,我们倒议论人家。我是拿不着主意,现在刘太太这张支票,是不
是交出去呢?”凤举道:“她自己都舍得花钱,还要你给她爱惜作什么?他惹了那大的祸,
用五万块钱脱身,他就是一件便宜事了。你就把这张支票送去罢。
不过你要梁先生负责,支票交了出去,可就得放人。他们这种票匪,可不讲什么江湖上
的义气,回头交了钱,他不放人,那可扎手。”鹏振道:“能用钱了,这事总算平易,我就
怕要闹大呢。那边既是等着你回话,你就去罢。”
燕西见大家都如此主张,他也不再犹豫,揣了支票,又到雷家来了。见了梁海舟,将支
票交给他,笑道:“款子是遵命办理了,人能够在今天恢复自由吗?”梁海舟道:“大概总
可以罢?让我去和他说说看。”于是将支票藏在身上,去见雷一鸣了。那雷一鸣等着梁海舟
的消息,却也没有出门。过了一会,梁海舟笑嘻嘻地走来,进门对燕西拱拱手道:“事情妥
了,妥了,妥了!我原想银行兑过支票以后,才能放人的。他倒更直捷痛快,说得人家干脆
,我也干脆,已经打了电话给局子里,将监视刘二爷的警察取消了。”燕西道:“这样说来
,人是马上可以恢复自由了?”梁海舟道:“当然。他还说了,你若是愿意送他回家,你就
可以坐了你的汽车去接他出来。”燕西不料轻轻悄悄地就办成了这样一件大事,很是高兴。
便道:
“既然马上可以接他,我又何必不顺便去接他出来。”于是一面和梁海舟道谢,一面向
外走。坐上汽车,就告诉车夫直开造币局。汽车走了一截路,才想起来,刘宝善被监视在什
么地方,也不曾打听清楚。再说,只有撤销监视的话,究竟让不让人来接他,也没有一句切
实的话。况且雷局长通电话到现在,也不到一点钟,急忙之间,是否就撤销了监视,还未可
知。自己马上就来接人,未免太大意一点了。他在车上,正自踌躇着,汽车已到造币局门口
停住。燕西要不下车,也是不可能,只好走下车来,直奔门房。不料刚到门房口,就见刘宝
善由里面自自在在的走将出来。他老远地抬起一只手,向燕西招了一招,笑道:“我接到梁
海舟的电话,说是你已经起身由那里来了。我知道你是没有到这儿来过的,所以我接到外边
来。”说着话,二人越走越近,刘宝善就伸着手握了燕西的手,连连摇了几摇,笑道:“把
你累坏了,感激得很。将来有用我老大哥的时候,我是尽着力量帮忙。”燕西笑道:“你出
来了,那就很好。你太太在家里惦记得很,我先送你回家去罢。”刘宝善跟他一路上车,燕
西和他一谈,他才知道家里拿出了五万块钱来赎票。因笑道:“我们太太究竟是个女流,经
不得吓。人家随便一敲,就花了五万元了。”燕西道:“什么?据你这样说,难道说这五万
元钱出得很冤吗?我原打算考量考量的,可是我也问过好几位参谋,都说只要人出来就得了
,花几个钱却不在乎。我因为众口一词都是如此说,也就不肯胡拿主意。若是照你的办法,
又怎么样呢?大概你还能有别的良法脱身吗?”刘宝善笑道:“虽然不能有良法脱身,但我
自信帐目上并没有多大的漏缝,罪不至于坐监。我就硬挺他一下子,他也不过把我造币局里
的地位取消。可是政治上的生活,日子正长,咱们将来也不知道鹿死谁手呢?”燕西道:“
那末,这五万块钱算是扔到水里去了?”刘宝善微笑了一笑道:“出钱也有出钱的好处,我
相信我这位置,他是不能不给我保留的,那末,……”说着,又微笑了一笑。燕西待要问个
究竟,汽车已经停在门口了。刘太太听说刘宝善回来了,喜不自胜,一直迎了出来,笑道:
“怎么出来得这样快?
这都是七爷的力量,我们重重地谢谢。”燕西道:“别谢我,谢谢那五万元一张的支票
罢。”刘宝善夫妇说得挺高兴的,燕西一想,就不必在这里误了人家的情话,就道:“刘二
爷,回头见罢,我忙了一上午,还没有吃饭呢。”也不等刘宝善表出挽留的意思,他已经抽
开身子走得很远了。燕西到了家,很是得意的,见着人就说,把宝善接回来了。
这个时候,家里已吃过了饭,回房换了衣服的时候,就叫老妈子去分付厨房里另开一客
饭,送到外面屋子里吃。这时清秋勉强起了床,斜靠在沙发椅上。燕西先是没有留心到她的
颜色,以为她对于前天的事,还没有去怀,不理会她的好。后来找了一个鞋拔子拔了鞋,一
只脚放在小方凳上,一弯腰正对着清秋的脸色,见她十分的清瘦,便问道:“你真的病了吗
?”清秋微笑道:“你这话问得有点奇怪,我几时又假病过呢?”燕西且不答复她的话,只
管使劲去拔鞋,把两只鞋都拔好了,还把刷子去刷了一刷。虽和清秋相距很近,并不望着她
的脸。清秋道:“这下雨的天,穿得皮鞋好好的,干吗又换上一双绒鞋?换了也就得了,这
样苦刷作什么?”燕西这才把鞋拔子一扔,坐到沙发上道:“忙一早上,真够了,我这一换
鞋,今天不出去了。”清秋道:“结果怎样呢?”燕西就把大概情形说了一说,又道:“我
出了面子来说,总得办好,若不是我,恐怕要出十万,也未可知呢。话又说回来了,就是十
万,刘二爷也出得起。我真奇怪,他怎么会有许多钱?”清秋道:“我不说心里忍不住,说
出来或者你又会不快活。据我看,他发财是该的,一点不稀奇。这种人高比一点,是我们家
的门客,实在说一句,是你们贤昆仲的帮闲。你欢喜小说,你不曾看到《红楼梦》上说的赖
大家里,还盖着园子吗?这赖大家里有这样子好,那些少爷哪比得上?”燕西道:“你胡扯
!刘二爷是我们的朋友,怎把他当起老管家的来?”清秋道:
“据我看,还比不上呢。你想,他终年到头,都是陪着你们玩,有屁大的事情,你们也
叫他帮忙。他口里虽有时也推诿一下子,但是实际上,没有不出全力和你们去办的。你们请
客,是假座他家,你们打小牌,也是假座他家。还有许多在家里不方便做的事情,都可以在
他家里办。若说是朋友,天下有这样在朋友家里闹的吗?若说他是父亲的僚属,勉强敷衍你
们贤昆仲。那也不过偶尔为之,出于不得已罢了。现在终年累月这样,那决不能是不得已,
要是不得已的话,那就宁可得罪你们贤昆仲,放事不干了。”燕西道:“据你这样说,难道
他还揩我们的油吗?”清秋笑道:“凭你这句话,你就糊涂,你们贤昆仲一年玩到头,花钱
虽冤,都是为着装面子,明明地花去。若是要你们暗中吃亏,是不可能的。刘二爷那哪揩你
们的油?就揩油,又能揩你们多少钱呢?”燕西道:“据你说,他就有钱,也是他的本事弄
来的,与我们无干。你怎么又说他是门客帮闲那些话?”清秋望着燕西,不由得微笑了一笑
道:
“我猜你不是装傻,惟其你们不明白这道理,他才好弄钱。你想,他因为和你们熟识,
父亲有什么事,他全知道,得着你们的消息,他要作投机的事,比之别人,总是事半功倍。
同时,人家要有什么事,不能不求助于父亲的,又不能不找个消息灵通的人接洽接洽。刘二
爷终年到头和你们混,无论他能不能在父亲面前说话,人家也会说他是我们的亲信。他对于
外面,就可借此挟天子以令诸侯,要求什么不得?对于内呢,利用你们贤昆仲给他通消息,
父亲有点对他不满,你们还有不告诉他的吗?他自然先设法弥补起来。他若是要求得父亲一
句话,一张八行,在父亲分明是随便的,人家就以为是金总理保荐了他的亲信,总要想法子
给他一分兼差。有了差事之后,他那样聪明的人还不会弄钱吗?他有钱不必瞒别人,只要瞒
我们金家人就行了。外人知道他有钱,他是没关系的。你们知道他有钱,把这事传到父亲耳
朵里去,哪里还能信他穷,到处给他想法子找事呢?所以他应该发财,你们也应该不知道。
”燕西将她的话,仔细一想,觉得很对,因笑道:“你没做官,你也没当过门客,这里头的
诀窍,你怎么知道这样清楚?”清秋道:“古言道得好,王道不外乎人情,这些事我虽没有
亲自经历,猜也猜出一半,况且你们和刘二爷来往的事,你又喜欢回来说,我冷眼看看,也
就知道不少了。
你想,他也是像你们贤昆仲一样,敞开来花钱吗?他可没有你们这样的好老子呢。”燕
西听了他夫人这些话,仔细想了一想,不觉笑道:“听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清秋道:
“这就不敢当,你回家来,少发我一点大爷脾气,我也就感激不尽了。”燕西觉得夫人如此
聪明,说得又如此可怜,不觉心动,望着夫人的脸,只管注意。男女之间,真是有一种神秘
,这一下子,燕西夫妇又回复到了新婚时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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