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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金粉世家--11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hu Jan 6 09:49:33 2000), 转信
尾 声
消息索哀词人悲秋扇
生涯寄幻影梦老春婆
光阴似流水一般的过去,每日写五百字的小说,不知不觉写了八十万字。用字来分配这
日子,加上假期又有误卯的时间,这部《金粉世家》,写了六年了。在楔子里面,我预先点
了一笔,说一年作完,不料成了六倍的时间。然而就是六倍的时间,昨天也就完了,光阴真
快啊。当我写到《金粉世家》最后一页的时候,家里遭了一件不幸的事件,我最小偏怜岁半
女孩子康儿,她害猩红热死了。我虽二十分的负责任,在这样大结束的时候,实在不能按住
悲恸,和书中人去收场。
没有法子,只好让发表的报纸,停登一天。过了二十四小时以后,究竟为责任的关系,
把最后一页作完了。把笔一丢,自己长叹了一口气说:“算完了一件事。把这件事告诉我的
朋友。”他在前两个月,忽然大彻大悟,把家庭解散了,随身带了小小包裹,作步行西南的
旅行去了。这个时候,大概是入了剑阁,走上栈道,快到成都了。我就再想写些金家的事情
,也是不可能。金家走的走了,散的散了,不必写得太凄惨,太累赘了,适可而止罢。我如
此想着,如释重负。
又有一个朋友到我家来安慰我,他是有《金粉世家》迷的,每日非在报上看完一段不可
,现在见我桌上的稿纸,已把小说写完了,他大不谓然,说是没有交代的人太多。我就问道
:“依你的主张,要交代到什么程度,这小说才算完卷呢?”
他对于我这一问,一时倒答复不出来,踌躇着微笑。他想了许久,才道:“依我的意见
,最好是书上的人,全有个交代。
甚至伺候敏之、润之的阿囡,玉芬的丫头秋香,我在书上和她发生了一点友谊,我总希
望知道她一个结果。就是冷清秋的下场,你虽先在楔子上面点明白了,她成了个卖字的妇人
,可是不能卖一辈子的字……”我不等他说完,笑道:“这样说来,恐怕我没有那样长的寿
。你想,我写金家一年多的事,已经费了六年的时间,写他们家十年八年的事,那要多少日
子呢?”朋友一想,这话也对,便道:“就让你收束罢。不过我要问句外行话,假使有人不
愿它完,跟着续了下去,你有什么感想?”我说:“我没有感想。因为我作《金粉世家》,
是我导演一出戏。有人续撰《金粉世家》,是他导演一出戏,各干各的,有什么关系?”他
听了,也就点点头。我把话说完了,又勾起了我别的心事,我想,作小说是我在这里导演,
可是我身后,还有一个造化儿在那里和我导演,假使有人和我作起小说来……我那朋友,他
以为我又在悲恸,便用话来扯谈道:“你这书爱看的人不少,编一个剧本来演几幕戏,也许
能叫座,你以为如何?”我道:“这不行,这部小说,不过是写着富贵人家一本破烂人情帐
,不成片段。”朋友道:“这样一部大书,不能无一诗一词去题咏它,你喜欢作诗的,何不
来首七言古,总结一笔?”我道:“我没有这心绪,老僧从此休饶舌,后事还须问后人罢。
”朋友不过是扯谈而已,只要我不发愁,倒不去管,陪着我说了许多话,又拉我上了一次公
园,方才分手。不过他这几句话,却引起了我一件心事。记得我那朋友,对我说过,冷清秋
在小楼的时候,百般无聊,很感到人生无趣,大有厌世之意。虽其间她是否寻过短见,外人
不得而知,可是她却填了三阕《临江仙》,表示她那时候的感想。那词我还记得乃是:
银汉红墙消息断,夜阑梦也匆匆。茜窗人去碧廊空,西风飞白露,冷月照孤松。 几
次欲眠眠不得,蕉心剥尽重重,隔屏数遍五更钟,泪珠和恨滴,封在枕函中。
说与旁人深不解,愁多转觉心闲。纸窗竹户屋三间,垂帘无个事,抱膝看屏山。 一
楼沉檀萦佛火,小楼今夜新寒。斜风细雨扑疏栏,残更来永巷,如水梦初还。
忏尽红情犹有恨,隔帘羞见牵牛。凄凉佛火黯高楼,拥衾无一语,敲折玉搔头。 但
愿思君休再梦,梦时醒也还休。倩魂频断莫勾留,好乘今夜月,一探广寒秋。
这三阕词,不是一夜作的,但是这第三阕词,说的是很明白的,又是恨,又是忿,恨极
忿极,梦也不要做,魂断了也不必去踌躇,香销玉碎了就拉倒。大概总是有这样一个晚上的
了。这三阕词,据我看来,虽说不能成家,可是里面也不无一二句可取的。朋友二次来了,
我就把词念给他,他听了倒十分欣赏。他本写得一笔好字,后来因为和书画展览会写扇面,
就把这三阕词写上去了。而且在词后面隐隐约约,加了一段按语,说这三阕词是位朱门弃妇
所作。这扇面子在会场里展览起来,人家不赏玩字的好坏,倒要研究这词是那种妇人所作。
偏是为了新闻记者打听去了,在新闻里宣布起来,参观的人,更是注意。后来来了一个中学
校的男学生,出了八块钱,把这面扇子买了,而且当时就要拿走。会里人说,在没有闭会以
前,陈列品不能拿走,可以先开张收条给他,到了闭会的日子,有一定的地方,凭条换扇面
。那青年人再三地说,非拿去不可。最后他说明,他和这把扇面上的题字,有些关系,人家
就只好让他拿走了。我那朋友把这事很高兴地告诉我,料着这位青年,便是冷清秋的儿子,
不然,一个穷学生,不肯花许多钱买把扇面的。我想,或者有之。好在我这部书,年月地址
,越糊涂越有趣,承认了我朋友的话,不过是糊涂里加上一层糊涂,倒也没关系。将来有人
要续书,却也不愁没有线索可寻了。
这是初夏的事情,到了这年秋天,事隔数月,我已经把这件事忘了。一天和那朋友同去
看有声电影,把这旧案又重翻起来。原来这天电影院映的片子,名字是《不堪回首》,是个
哀情片子。我们到影院入座以后,马上就开映了,倒也没有计较别的。可是在我们前一排的
座椅上,有一个妇人,不断地批评这影片里的情节。她是和她身边一个半大孩子说话,声音
非常之低小,听不出来究竟批评的是些什么。只是后来银幕上出来一个中年妇人,听到她道
:“这个是邱惜珍啦,原来她演电影了,为什么改了名字呢?”我听到邱惜珍三个字,好象
很耳熟,一时却又想不出来。及至电影休息的时候,电灯复明,我正打算看我前面这位批评
的妇人是个什么样子,不料那妇人连和身边一个穿灰布制服的学生说了几声走,就起身走了
。她走的时候,拿一块手绢,不住地擦着眼睛,那眼圈儿可是红红的。那妇人虽有三十多岁
,细皮白肉,穿了件半旧黑色长夹衣,不擦脂粉,在端重里面,还透着几分清秀。
我仿佛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她,只是她走得很快,来不及细认她。我那朋友却对我说,那
个半大孩子,便是收买清秋词扇面子的人,却不知那个妇人是谁?何以电影不看完就走呢?
我一时想不到那样周全,也没有答复我朋友的问题。我自展着影院的一张影报来看,那影报
载明着这个片子的主角景华,是大家公子,西洋留学生出身,在德国某电影公司,实地练习
电影多年。其夫人秋月魂有演剧天才,亦研究电影有年。我看到这里,不由将腿一拍,心里
恍然大悟,这个作主角的,不是别人,就是金燕西。因为燕西单名一个华字,所以他不用号
用名,那个景字,不用说,是金字谐音。刚才那个妇人说这个女主角就是邱惜珍,影报上说
,她是景华的夫人,换句话说,她是金燕西的夫人了。燕西何以倒和她结了婚,又变成了演
电影呢?这件事真是不可究竟了。当时我因为看电影,不便说话,免得吵闹了别人,就搁在
心里,先看电影。那电影上的情节,是说一位有钱的青年,在读书的时候,不好好读书,专
门去追求爱人,因之把书耽误了。只因家中遭了天灾人祸,家道中落,没有钱供给爱人,爱
人和他翻了脸。他一气之下,身染重病。幸而病养好了,神经衰弱,书没念得好,又没一点
学问,一点事也找不着。结果,白天在戏院当小工,和人贴广告。后来来了一位大名角,他
把广告贴倒了一张,名角大怒,要求戏院老板把他革除。他为了和名角去解释这件事,和他
在后台相遇,原来这个人,就是他从前的爱人,不过现在改了一个名字了,于是他掉头不顾
而去,电影完了。戏是演得极好,前半段简直就是燕西本人的事。大凡一个主角,能演着与
他有关痛痒的剧本,他一定是演得更亲切,由这一点上来证明,也觉得主角是燕西的化身了
。
我那朋友在旁边看到我的情形,追问我是什么事?我把我所想得的事告诉他。他也说:
“不错,这个男主角,大概就是金燕西。刚才那位冷女士,还是很朴素的样子,没有原故,
她不会母子花了两块钱来看电影的。你不见她走的时候,眼圈儿红红的,擦着眼泪想要哭出
来吗?”我说:“我早就疑到这一点哩。”我那朋友也是点着头拍着腿,连说是是。还是茶
房走过来道:“二位先生请罢,不早了。”我们抬头看时,座位上已是走得一个人没有,二
人大笑起来,方始回家。
由这次看电影起,我得了金燕西的结果,很是欣然。可是过久了,我又疑惑起来,俗言
道得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象金家那样富贵,除了亲戚朋友不去说,就是燕西兄弟姊妹
辈,手头多少都有些积蓄的,难道就没人替燕西想点法子和他找条出路?这也并不是把演电
影,就当为不是好职业,不过中国电影界,演员向来薪水不多,而且工作很辛苦,尤其是男
演员,充量不能过二百块钱。燕西未出洋之前,三四百元月薪的事,他还以为不好,何以出
洋之后,倒这样小就呢?我这样想着,把我以前猜想的情形,几乎又要全部推翻。
不过我再转个念头,高明之家,鬼瞰其室,燕西倒霉了,他的兄弟姊妹又焉能保着不跟
着倒霉?再说,大家庭制度,固然是不好,可以养成人的依赖性。然而小家庭制度,也很可
以淡薄感情,减少互助,弟兄们都分开了,谁又肯全力救谁的穷呢?我的思想是如此的,究
竟错误了没有,我也不能够知道。
大概是半个月后的工夫,又有张景华主演的片子到了。片子的名字叫做《火遁》。是这
个人演的片子,已经能够让我注意的了,加上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我不能不去看。那片子
里的情节,却是说一个中年丈夫,对一个青年妻子,竭力爱护。但妻子对于丈夫的行为,不
大了解。丈夫因为得不着妻子谅解,就到外面跳舞捧女戏子,以至夫妻两人感情更坏。丈夫
有一天回家很晚,这妻子恨不过,放了一把火,将房烧了。
抱着一个周岁的孩子,跳到火里去烧死了。丈夫看到,要到火里去救人,被救火队拉开
了,但是他吃了一大惊,把人吓疯了,以后遇到有火的,甚至一个小炉子,他都要用水去把
它扑灭,惹了不少的乱子,结果受伤死了。临死的时候,口里还喊着,火里有个女人,有个
孩子,救哇救哇!电影表演得是很沉痛,这分明是隐射清秋火场逃去的一幕,不过把男子说
得太好了。于是我知道燕西对清秋,还是不能谅解。假使他母子要看到这张片子的话,又有
什么感想呢?天下事却总是相反的,后来我在报上看到一条银幕消息,说是景华主演《火遁
》后,声名大起,有许多女子写信给他,和他表示同情,还有许多女子,将自己的相片,亲
笔签字在上面,寄了给他。他最伟大的一张片子,又在拍摄中,叫做《春婆梦》,说是有一
个眼看全家盛衰的老太太作主角。我看了这段消息之后,疑他有点醒悟了。然而许多女子迷
恋他,他又不难找着出路,走到温柔乡里去,或者再作第二次梦呢。这样说来,千古情场得
失,究竟是男子之过呢?还是女子之过呢?
作品原序
嗟夫!人生宇宙间,岂非一玄妙不可捉摸之悲剧乎?吾有家人相与终日饮食团聚,至乐
也。然而今日饮食团聚,明日而仍饮食团聚否?未可卜也。吾有吾身,今日品葱吟诗,微醺
登榻,至逸也。然则今日如此,明日仍如此否?又未可知也。最亲近者莫如家人,最能自主
者莫如吾身,而吾家吾身,吾终莫能操其聚散生死之权。然而茫茫宇宙间,果何物尚能为吾
有耶?吾自有知识以来,而读书,而就职业,而娶妻,而立家庭,劳矣!而劳之结果,仅仅
能顾今日,且仅仅能顾今日之目前。可痛已!何以言之?请以事为证。吾闻某小说家,操笔
为文,不及半页之纸,伏案而卒,其死已速矣。又闻某逸老夫人作雀牌之戏,将成巨和,喜
色溢于面,同座一中风出,为上家拦而和之,某夫人一忿而绝,其死又更速也。某小说家于
其所写最后一页稿之先,安知其不终篇耶?某夫人于中风刚出,上家尚未拦和之一刹那,又
安知其生命即毕于是耶?嗟夫!人生如此,岂非玄妙不可捉摸之一悲剧乎?此事吾早知之,
吾乃不敢少想,少想则吾将片刻不得宁息,惟惴惴然惧死神之傍吾左右而已。何以忘之?作
庄子达观而已矣。此古人所谓不作无益之事,曷遣有涯之生者也。
吾之作《金粉世家》也,初尝作此想,以为吾作小说,何如使人愿看吾书?继而更进一
步思之,何如使人读吾之小说而有益?至今思之,此又何必?读者诸公,于其工作完毕,茶
余酒后,或甚感无聊,或偶然兴至,略取一读,藉消磨其片刻之时光。而吾书所言,或又不
至于陷读者于不义,是亦足矣。主义非吾所敢谈也,文章亦非吾所敢谈也,吾作小说,令人
读之而不否认其为小说,便已毕其使命矣。今有人责吾浅陋,吾即乐认为浅陋,今有人责吾
无聊,吾即乐认为无聊。盖小说为通俗文字,把笔为此,即不免浅陋与无聊;华国文章,深
山名著,此别有人在,非吾所敢知也。明夫此,《金粉世家》之有无其事?《金粉世家》之
是何命意?都可不问矣。有人曰:此颇似取径《红楼梦》,可曰新红楼梦。吾曰:唯唯。
又有人曰:此颇似溶合近代无数朱门状况,而为之缩写一照。
吾又曰:唯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孰能必其一律?听之而已,吾又何必辩哉?
此书凡八十万言,吾每日书五六百言,起端以至于终篇,约可六年。吾初作是书时,大
女慰儿,方呀呀学语,继而能行矣,能无不能语矣,能上学矣,上学且二年矣,而吾书乃毕
。此不但书中人应有其悲欢离合,吾作书毕,且不禁喟然曰:树犹如此也。然而吾书作尾声
之时,吾幼女康儿方夭亡,悲未能自已,不觉随笔插入文中,自以为足纪念吾儿也。乃不及
二十日,而长女慰儿,亦随其妹于地下。吾作尾声之时,自觉悲痛,不料作序文之时,又更
悲痛也。今慰儿亦夭亡十余日矣,料此书出版,儿墓草深当尺许也。当吾日日写《金粉世家
》,慰儿至案前索果饵钱时,常窃视曰:“勿扰父,父方作《金粉世家》也。”今吾作序,
同此明窗,同此书案,掉首而顾,吾儿何在?嗟夫!人生事之不可捉摸,大抵如是也。
忆吾十六七岁时,读名人书,深慕徐霞客之为人,誓游名山大川。至二十五六岁时,酷
好词章,便又欲读书种菜,但得富如袁枚之筑园小仓,或贫如陶潜之门种五柳。至三十岁以
来,则饱受社会人士之教训,但愿一杖一盂,作一游方和尚而已。顾有时儿女情重,辄又忘
之。今吾儿死,吾深感人生不过如是,富贵何为?名利何为?作和尚之念,又滋深也。此以
吾思想而作小说,所以然,《金粉世家》之如此开篇,如此终场者矣。
夫此书亦覆瓿之物而已,然若干年月,或尚有存者,于其时读者取而读之,索吾于深林
古庙间乎?索吾于名山大川间乎?仍索吾于明窗净几间乎?甚至索吾于荒烟蔓草间乎?人生
无常,吾何能知也?书犹如是,序文犹如是,人之将来,不可测矣。此一点感慨,扩而充之
,《金粉世家》之起迄,易于下笔者也。语曰:“读者书,不知其人可乎?”小说虽小道,
例不外此也。求读者知吾,即求读者之知《金粉世家》耳。此又吾为《金粉世家》序,只述
吾之片段感想者矣。凡百君子,匡而进之,吾固乐于拜而受之。或言于小说以外,则不敢知
也。书至此,烈日当空,槐荫满地,永巷中卖蒸糕者方吆唤而过,正吾儿昔日于书案前索果
饵钱下学时也。同此午日,同此槐荫,同此书案,同此卖蒸糕者吆唤声,而为日无多,吾儿
永不现其声音笑貌矣。嗟夫!人生宇宙间,岂非一玄妙不可捉摸之悲剧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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