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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张晓风散文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un Jan  2 17:34:03 2000), 转信

张晓风经典散文
衣履篇

        ——人生于世,相知有几?而衣履相亲,亦凉薄世界中之一聚散也——
⒈、羊毛围巾
    所有的巾都是温柔的,像汗巾、丝巾和羊毛围巾。
    巾不用剪裁,巾没有形象,巾甚至没有尺码,巾是一种温柔得不会坚持自我形象的
东西,它被捏在手里,包在头上、或绕在脖子上,巾是如此轻柔温暖,令人心疼。
    巾也总是美丽的,那种母性的美丽,或抽纱或绣花,或泥金或描银,或是织棉,或
是钩纱,巾总是美得那么细腻娴雅。
    而这个世界是越来越容不下温柔和美丽了,罗勃泰勒死了,史都华格兰杰老了,费
雯丽消失了,取代的查理士布朗逊,是00七,是冷硬的珍芳达和费唐娜薇。
    惟有围巾仍旧维持着一份古典的温柔,一份美。
    我有一条浅褐色的马海羊毛围巾,是新春去了壳的大麦仁的颜色,错觉上几乎嗅得
到鼓皮的干香。
    即使在不怎么冷的日子,我也喜欢围上它,它是一条不起眼的围巾,但它的抚触轻
暖,有如南风中的琴弦,把世界遗留在恻恻轻寒中,我的项间自有一圈暖意。
    忽有一天,我惯行的山径上走,满山的芦苇柔软地舒开,怎样的年年苇色啊!这才
发现芦苇和我的羊毛围巾有着相同的色调和触觉,秋山寂清,秋容空寥,秋天也正自搭
着一条苇巾吧,从山巅绕到低谷,从低谷拖到水湄,一条古旧温婉的围巾啊!
    以你的两臂合抱我,我的围巾,在更冷的日子你将护住我的两耳焐着我的发,你照
着我的形象而委曲地重叠你自己,从左侧环护我,从右侧萦绕我,你是柔韧而忠心的护
城河,你在我的坚强梗硬里纵容我,让我也有小小的柔弱,小小的无依,甚至小小的撒
娇作痴,你在我意气风发飘然上举几乎要破躯而去的时候,静静地伸手挽住我,使我忽
然意味到人间的温情,你使我怦然间软化下来,死心踏地留在人间。如山,留在茫茫扑
扑的芦苇里。
    巾真的是温柔的,人间所有的巾,以我的那一条。
⒉.背袋
    我有一个背袋,用四方形碎牛皮拼成的。我几乎天天背着,一背竟背了五年多了。
    每次用破了皮,我到鞋匠那里请他补,他起先还肯,渐渐地就好心地劝我不要太省
了。
    我拿它去干洗,老板娘含蓄地对我一笑,说:“你大概很喜欢这个包吧?”
    我说:“是啊!”
    她说:“怪不得用得这么旧了!”
    我背着那包,在街上走着,忽然看见一家别致的家具店,我一走进门,那闲坐无聊
的小姐忽然迎上来,说:
    “咦,你是学画的吧?”
    我坚决地摇摇头。
    不管怎么样,我舍不得丢掉它。
    它是我所有使用过披包里唯一可以装得下一本辞源,外加一个饭盒的,它是那么大,
那么轻,那么强韧可信。
    在东方,囊袋常是神秘的,背袋里永远自有乾坤,我每次临出门把那装得鼓胀的旧
背袋往肩上一搭,心中一时竟会万感交集起来。
    多少钱,塞进又流出,多少书,放进又取出,那里面曾搁入我多少次午餐用的面包,
又有多少信,多少报纸,多少学生的作业,多少名片,多少婚丧喜庆的消息在其中伫足
而又消失。
    一只背袋简直是一段小型的人生。
    曾经,当孩子的乳牙掉了,你匆匆将它放进去,曾经,山径上迎面栽跌下一枚松果,
你拾了往袋中一塞。有的时候是一叶青橛,有的时候是一捧贝壳,有的时候是身份证、
护照、公车票,有的时候是给那人买的袜子、薰鸡、鸭肫或者阿斯匹林。
    我爱那背袋,或者是因为我爱那些曾经真真实实发生过的生活。
    背上袋子,两手都是空的,空了的双手让你觉得自在,觉得有无数可以掌握的好东
西,你可以像国画上的隐士去策杖而游,你可以像英雄擎旗而战,而背袋不轻不重地在
肩头,一种甜蜜的牵绊。
    夜深时,我把整好的背袋放在床前,爱怜地抚弄那破旧的碎片,像一个江湖艺人在
把玩陈旧的行头,等待明晨的冲州撞府。
    明晨,我仍将背上我的背袋去逐明日的风沙。
⒊.穿风衣的日子
    香港人好像把那种衣服叫成“干湿褛”,那实在也是一个好名字,但我更喜欢我们
在台湾的叫法——风衣。
    每次穿上风衣、我曾莫名其妙的异样起来,不知为什么,尤其刚扣好腰带的时候、
我在错觉上总怀疑自己就要出发去流浪。
    穿上风衣,只觉风雨在前路飘摇,小巷外有万里未知的路在等着,我有着一缕烟雨
任平生的莽莽情怀。
    穿风衣的日子是该起风的,不管是初来乍到还不惯于温柔的春风,或是绿色退潮后
寒意陡起的秋风。风在云端叫你,风透过千柯万叶以苍凉的颤音叫你,穿风衣的日子总
无端地令人凄凉——但也因而无端地令人雄壮:
    穿了风衣,好像就该有个故事要起头了。
    必然有风在江南,吹绿了两岸,两岸的杨柳帷幕……
    必然有风在塞北,拨开野草,让你惊见大漠的牛羊……
    必然有风像旧戏中的流云彩带,圆转柔和地圈住一千一百万平方公里的海棠残叶。
    必然有风像歌,像笛,一夜之间遍洛城。
    曾翻阅汉高祖的白云的,曾翻阅唐玄宗的牡丹的,曾翻阅陆放翁的大散关的,那风,
今天也翻阅你满额的青发,而你着一袭风衣,走在千古的风里。
    风是不是天地的长喟?风是不是大块血气涌腾之际搅起的不安?
    风鼓起风衣的大翻领,风吹起风衣的下摆,刷刷地打我的腿。我瞿然四顾,人生是
这样的辽阔,我觉得有无限渺远的天涯在等
⒋.旅行鞋
    那双鞋是麂皮的,黄铜色,看起来有着美好的质感,下面是软平的胶底,足有两公
分厚。
    鞋子的样子极笨,秃头,上面穿鞋带,看起来牢靠结实,好像能穿一辈子似的。
    想起“一辈子”,心里不免怆然惊,但惊的是什么,也说不上来,一辈子到底是什
么意思,半生又是什么意思?七十年是什么?多于七十或者少于七十又是什么?
    每次穿那鞋,我都忍不住问自己,一辈子是什么,我拼命思索,但我依然不知道一
辈子是什么。
    已经四年了,那鞋秃笨厚实如昔,我不免有些恐惧,会不会,有一天,我已老去,
再不能赴空山灵雨的召唤,再不能一跃而起前赴五湖三江的邀约,而它,却依然完好?
    事实上,我穿那鞋,总是在我心情最好的时候,它是一双旅行鞋,我每穿上它,便
意味着有一段好时间好风光在等我,别的鞋底惯于踏一片黑沉沉的柏油,但这一双,踏
的是海边的湿沙,岸上的紫岩,它踏过山中的泉涧,踱尽林下的月光。但无论如何,我
每见它时,总有一丝怅然。
    也许不为什么,只为它是我唯一穿上以后真真实实去走路的一双鞋,只因我们一起
踩遍花朝月夕万里灰沙。
    或穿或不穿,或行或止,那鞋常使我惊奇。
⒌.牛仔长裙
    牛仔布,是当然该用来作牛仔裤的。
    穿上牛仔裤显然应该属于另外一个世界,但令人讶异的是牛仔布渐渐地不同了,它
开始接受了旧有的世界,而旧世界也接受了牛仔布,于是牛仔短裙和牛仔长裙出现了。
原来牛仔布也可以是柔和美丽的,牛仔马甲和牛仔西装上衣,牛仔大衣也出现了,原来
牛仔布也可以典雅庄重的。
    我买了一条牛仔长裙,深蓝的,直拖到地,我喜欢得要命。旅途中,我一口气把它
连穿七十天,脏了,就在朋友家的洗衣机里洗好、烘好,依旧穿在身上。
    真是有点疯狂。
    可是我喜欢带点疯狂时的自己。
    所以我喜欢那条牛仔长裙,以及长裙时候的自己。
    对旅人而言,多余的衣服是不必的,没有人知道你昨天穿什么,所以,今天,在这
个新驿站,你有权利再穿昨天的那件,旅人是没有衣橱没有衣镜的,在夏天,旅人可凭
两衫一裙走天涯。
    假期结束时,我又回到学校,牛仔长裙挂起来,我规规矩矩穿我该穿的衣服。
    只是,每次,当我拿出那条裙子的时候,我的心里依然涨满喜悦,穿上那条裙子我
就不再是母亲的女儿或女儿的母亲,不再是老师的学生或学生的老师,我不再有任何头
衔任何职份。我也不是别人的妻子,不管那四十二坪的公寓。牛仔长裙对我而言渐渐变
成了一件魔术衣,一旦穿上,我就只是我,不归于任何人,甚至不隶属于大化,因为当
我一路走,走入山,走入水,走入风,走入云,走着,走着,事实上竟是根本把自己走
成了大化。
    那时候,我变成了无以名之的我,一径而去,比无垠雪地上身披腥红斗篷的宝玉更
自如,因为连左右的一僧一道都不存在。我只是我,一无所系,一无所属,快活得要发
疯。
    只是,时间一到,我仍然回来,扮演我被同情或羡慕的角色,我又成了有以名之的
我。
    我因此总是用一种异样的情感爱我的牛仔长裙——以及身系长裙时的自己。
⒍项链
    温柔之必要
    肯定之必要
    那句话是痖弦说的。
    一点点酒和木樨花之必要
    项链,也许本来也是完全不必要的一种东西,但它显然又是必要的,它甚至是跟人
类文明史一样长远的。
    或者是一串贝壳,一枚野猪牙,或者是埃及人的黄金项圈,或者是印第安人天青色
石头,或者是中国人的珠圈玉坠,或者是罗马人的古钱,以至土耳其人的宝石……项链
委实是一种必要。
    不单项链,一切的手镯、臂钏,一切的耳环、指环、头簪和胸针,都是必要的。
    怎么可能有女孩子会没有一只小盒子呢?
    怎么可能那只盒子里会没有一圈项链呢?
    田间的蕃薯叶,堤上的小野花,都可以是即兴式的项链。而做小女孩的时候,总幻
想自己是美丽的,吃完了释迦果,黑褐色的种子是项链,连爸爸抽完了烟,那层玻璃纸
也被扭成花样,串成一环,那条玻璃纸的项链终于只做成半串,爸爸的烟抽得太少,而
我长大得太快。
    渐渐地,也有了一盒可以把玩的项链了,竹子的、木头的、石头的、陶瓷的、骨头
的、果核的、贝壳的、镶嵌玻璃的,总之,除了一枚值四百元的玉坠,全是些不值钱的
东西。
    可是,那盒子有多动人啊!
    小女儿总是瞪大眼睛看那盒子,所有的女儿都曾喜欢“借用”妈妈的宝藏,但他们
真正借去的,其实是妈妈的青春。
    我最爱的一条项链是骨头刻的(刻骨两个字真深沉,让人想到刻骨铭心,而我竟有
一枚真实的刻骨,简直不可思议),以一条细皮革系着,刻的是一个拇指大的襁褓中的
小娃娃,圆圆扁扁的脸,可爱得要命。买的地方是印第安村,卖的人也说刻的是印第安
印儿,因为只有印第安人才把娃娃用绳子绑起来养。
    我一看,几乎失声叫起来,我们中国娃娃也是这样的呀,我忍不住买了。
    小女儿问我那娃娃是谁,我说:
    “就是你呀!”
    她仔细地看了一看,果真相信了,满心欢喜兴奋,不进拿出来摸摸弄弄,真以为就
是她自己的塑像。
    我其实没有骗她,那骨刻项链的正确名字应该叫做“婴儿”,它可以是印第安的婴
儿,可以是中国婴儿,可以是日本婴儿,它可以是任何人的儿子、女儿,或者它甚至可
以是那人自己。
    我将它录胸而挂,贴近心脏的高度,它使我想到“彼亦人子也”,我的心跳几乎也
因此温柔起来,我会想起孩子极幼小的时候,想起所有人类的襁褓中的笑容。
    挂那条项链的时候,我真的相信,我和它,彼此都美丽起来。
⒎红绒背心
    那件红绒背心是我怀孕的时候穿的,下缘极宽,穿起来像一口钟。
    那原是一件旧衣,别人送给我的,一色极纯的玫瑰红,大口袋上镶着一条古典的花
边。
    其他的孕妇装我全送人了,只留下这一件舍不得,挂在贮藏室里,它总是牵动着一
些什么.,藏伏着一些什么。
    怀孕的日子的那些不快不知为什么,想起来都模糊了,那些疼痛和磨难竟然怎么想
都记不真切,真奇怪,生育竟是生产的人和被生的人都说不清楚过程的一件事。
    而那样惊天动地的过程,那种参天地之化育的神秘经验,此刻几乎等于完全不存在
了,仿佛星辰,我虽知道它在亿万年前成形,却完全不能重复那分记忆,你只见日升月
恒,万象回环,你只觉无限敬畏。世上的事原来是可以在浑沌噩然中成其为美好的。
    而那件红绒背心悬在那里,柔软鲜艳,那样真实,让你想起自己怀孕时期像一块璞
石含容一块玉的旧事。那时,曾有两脉心跳,交响于一副胸膛之内——而胸膛,在火色
迸发的红绒背心之内。对我而言,它不是一件衣服,而是孩子的“创世纪”,我每怔望
着它,就重温小胎儿的腹中来不及地膨胀时的力感。那时候,作为一个孕妇,怀着的竟
是一个急速增大的银河系。真的,那时候,所有的孕妇是宇宙,有万种庄严。
    而孩子大了,而那里自顾自地玩着他的集邮册或彩色笔。一年复一年,寒来暑往,
我拣衣服的时候,总看见那像见证人似的红绒悬在那里,然后,我习惯地转眼去看孩子,
我感到寂寥和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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