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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toto (突突),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张晓风经典散文  一路行去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Jan 29 15:42:34 2000), 转信

张晓风经典散文
一路行去

        把电话挂断,挂不断的泪一径流了下来,我咬牙往关口走去。
    也不知是第十几次走出那关口了,但从来没有这样割心的疼,孩子倒是洒脱,电话
那端是他们愉悦的童音,两人都答应要乖,要做好孩子,我也装做快乐地和他们说再见,
从来不知道做一个母亲是可以一面流那样热烫的泪,一面仍可勉强拼出那样温甜的声音。
    队伍是十一个人,没有组织,没有经费,只凭一声吆喝,就这样各人请了假,硬挤
出十七天的时间上路,十一人分三组,我们这组是四个人,主要安排访问的路线是美国
传播机构、教会领袖和中国留学生。那一晚,丈夫守着电话打,一下子就打了十几通越
洋电话,钱?管他,访问的路线就这样定了,钱,该来的时候就会来的。
    扣好安全带,我把幻灯片从上皮包里抽出来,有一张还是朋友刚才赶着送到机场来
的。幻灯片全是临时赶的,做我们的朋友真是一件不幸的事,我们自己专去拣些别人不
做的事来做,扰得我们的朋友也跟着忙得人仰马翻,他们都是在学业事业上有成就的人,
却每每为了帮我们的忙不吃不睡的——不能想,这些事一想起来就心酸眼热,五仙如翻
岩涌浆,无法平复。
    “我们要组织一个基督教友好访问团到美国去,”那天我嗫嗫嚅嚅地打电话给秀治,
“我想要送些礼物给那些美国教会领袖,我希望那种礼物可以一直保存着,天天看,就
会想起台湾,这样看来,当然是送画最好——我想要你几幅绣画,我出不起钱,可是布
和绣线那些成本我总该出……”
    “不要,不要,”她叫了起来,“真的不要,我也不会做什么,能为国家做一件事
也是应该的。”
    秀治是一个质朴的人,从来不懂得宣传自己,也只有她那样纯的人才能有那么醇的
作品,她从来舍不得卖画,每次卖,都是为了教会的慈善活动,她那样千针万线绣出来
的啊……
    她捐了三幅画,我棒着那样的画,觉得天地都为之庄严肃穆起来,同时捐出的还有
王蓝跟许坤成。王蓝并且把他的画袋借给我,所有框好的画都放在那里面,我生平没有
提过那么殷实沉重的东西。
    配合幻灯片放的录音带是“解大哥”帮的忙,临行的前一夜,我们还磨在录音室里,
一遍一遍的修正着,他一会儿钻到唱片库里去,一会儿又钻到控制室里来,声音也是琢
磨了又琢磨,总想做得最好,走出录音室已经是次日凌晨了,他送我回去,北安路上夜
静静地平展着,我们走到路口,他叫了车给我,跟我辩说:“张姐姐,对你们夫妇,我
真的可以说:‘我很爱你们。’”
    我跳上车,一句话也没说——不知该说什么,上天为鉴,所有的朋友都对我太好,
我永远不能偿还,多甜美的欠负!不是“常恨此身非吾有”,而是“常喜此身非吾有”,
全是朋友们的恩情缀成的。
    我把录音机打开,开到最小声,一面摹拟着要怎样配合幻灯画面——在二万多尺的
高空,时空?没有时间去管时差了,我一下飞机就得去工作,我也许会累,累就累,我
得去放映,去谈,去辩论,去指责,去跟人聊通宵,在冰天雪地里把自己走成一介苦行
僧侣,连孩子都横下心交给爷爷奶奶。这十七天我们如果不拼命就对不起自己。
    跟孩子一起交给人的是学生,一开学就请假,让我觉得歉疚,但黄答应来代课使我
喜出望外,他要跟学生讲中国诗的欣赏,每次跟他通电话,都使我迷惑,似乎仍是大一
那年,似乎仍同坐在中文系的第一教室里上课,似乎凭栏望去仍是涨绿的双溪,以及有
若长虹的桥柱的青山。但二十年过去了,他已是文学院院长,他答应来演讲,我自豪,
因为有一位才华过人,以十几年的时间把自己从“大一学生”变成了“学者”的朋友,
但我更自豪的是这个我所身处的社会,这个社会允许一个肯上进的穷苦大一学生,在十
几年间成为文学院院长。
    丈夫的大箱子里带的是一百七十张展览用的图片,照的是早期基督教在中国的发展,
那些苍凉的画面时而是一片西北的屋脊,时而是一片江南的烟波。为了省钱,那些照片
全是他杂志社里的同仁自己冲洗的,没有暗房,他们就把洗手间围上黑布装成暗房,每
次要冲洗照片的时候就前前后后的宣告:“谁要上一号?谁要上一号,要去的快去,关
上了门就一个钟头不准进来!”
    他们没日没夜的洗,那一百七十张大挂图就是这样洗出来的。感谢上帝没有赐我们
亿万家产,如果我们有钱,我们可以购买每一份劳力,但我们没有,我们只有朋友,我
们是真正富有的人。
    除了图片,我们还印六万张贴纸,大型的可以贴在车子的后杠上,小的像五元镍市,
可以随便贴,上面印着中国的“主佑中华”,要多少钱?不知道,我不管钱的事,许多
年来我也一直没管过,上帝不会不帮助一个自助的人,我该管的是我有没有倾我所能的
奉献,我该急于知道自己是不是纯洁无暇,无愧于日日承受的天恩人惠。
    “你刚才在哭,”丈夫说,“X 姐妹赶到机场来,塞了这张支票给我。”
    我忽然又想哭,太多了,这些爱,我无法承载,其实,陆陆续续一直就有人奉献,
从几百的到上万的,令人哽咽的爱。
    我想起《旧约》中的一个美丽的故事,说到大卫王在战场上,忽一日渴想喝故乡伯
利恒古井里的水。有三个勇士知道了,便冲过封锁线,去为国王打来清凉的井水。大卫
接了那水,为之战栗动容,不敢入口,当时他把那水浇在地上,告祭天神,说:
    “这是他们的血,我断不能喝!”
    那些帮助我们一路成行的人,岂是把东西给我们?他们把钱交给我们,把爱和祝福
交给我们,其实是基于他们对上帝的爱,对国家民族的爱,那一切太美好,是我们必须
以之告祭天下的。
    到旧金山,杏花索索地开了,日子开始周而复始地每天在不同的飞机上俯看不同的
云,在不同的机场拿自己的行囊,下午在不同的会堂里贴展览图片,晚上在聚会中向不
同的脸孔说话,散会后向不同的激昂的声音谈剖心沥肝的话题,夜深时,把自己交给不
同客栈中不同的床。
    相同的是一路行去,尽是祝福。
    犹记得,站在旧金山机场等候去华盛顿的班机,那里刚下过五十七年来最大的一场
雪,我们是雪封机场后的第一批旅客。
    不知为什么,子夜一时到华盛顿,看见满地的雪,我硬是可以封闭自己的感动,这
雪景是异国的雪景,这白是异乡的白。要我流泪,可以,那得等到在塞北或关中,等我
在故国的老瓦檐下摘一只冰坠,等我在压弯的水芦苇上掬一掌雪白,异国的雪景,充其
量只是立体的圣诞卡,是一片遥远的不相干的风光,不是让人落泪的什么。
    犹记得,离开华府的那一夜,秉怡抱着我,说:
    “带着我们的爱去。”
    一听,就让我想起二十年前在一个唱诗班里的时光,她仍是最好的女低音。
    犹记得,在纽约,寿南和朋友到旅社中来,我们谈到深夜一点,在波士顿,在辛辛
那堤,在普渡,在耶鲁,那样一路扬帜地走去,把冰辙走成暖流。
    犹记得,在奥克拉荷马,那女孩接了我们,立刻驱车回家去烤干糕,做晚上的点心,
在达拉斯,那男孩清晨六点送了二包汤圆来(他想必是五点就出发了),然后转身就跑
了,我实在想不通他是怎么搞到那两包汤圆的。
    我不会忘记那些把两颊交给朔风去割裂,用一双肉肩去挑起十几州的风雪雨雹的日
子,但我不冷,我仍能一城一城地去告诉人,告诉人上帝的正义,永恒的真理……
    一路行去,穿一袭别人送的羊毛衣,着一只别人赠的旧鞋,三月已渐破二月而来,
一襟旧衣足堪挡风,两眼酸涩犹可忍泪,所谓天涯之遥,也无非是把一只脚不断地去放
在另一只脚的前面而已。时而在电视机前,时而在麦克风前,在善意的或不善意的桌前,
在中国人和美国人中,在万千只手合掌祈祷的祝福声中,我们一路行去。
    在古老的岁月里,一个婴儿出世,母亲每喜欢到各家去收集碎布做成百衲衣,让孩
子穿着,代表着来自百家的祝福。
    而当我一路行去,我感到自己赤裸一如初生的婴儿,但在众人的祝福中,我们成行,
我们穿着百衲成服的美丽衣衫,那一缝一摺间全是爱,全是满溢的关怀。
    穿着百衲吉服,我们一路行去。
    后记:与我和丈夫同行的另有中原理工学院的院长阮大年,校园团契的负责人饶孝
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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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ours ever
          
                                                做过,活过,也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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