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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toto (突突),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张晓风经典散文 雨天的书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Jan 29 15:47:13 2000), 转信
张晓风经典散文
雨天的书
⒈
我不知道,天为什么无端落起雨来了。薄薄的水雾把山和树隔到更远的地方去,我
的窗外遂只剩下一片辽阔的空茫了。
想你那里必是很冷了吧?另芳。青色的屋顶上滚动着水珠子,滴沥的声音单调而沉
闷,你会不会觉得很寂谬呢?
你的信仍放在我的梳妆台上,折得方方正正的,依然是当日的手痕。我以前没见你;
以后也找不着你,我所能有的,也不过就是这一片模模糊糊的痕迹罢了。另芳,而你呢?
你没有我的只字片语,等到我提起笔,却又没有人能为我传递了。
冬天里,南馨拿着你的信来。细细斜斜的笔迹,优雅温婉的话语。我很高兴看你的
信,我把它和另外一些信件并放着。它们总是给我鼓励和自信,让我知道,当我在灯下
执笔的时候,实际上并不孤独。
另芳,我没有即时回你的信,人大了,忙的事也就多了。后悔有什么用呢?早知道
你是在病榻上写那封信,我就去和你谈谈,陪你出去散散步,一同看看黄昏时侯的落霞。
但我又怎么想象得到呢?十七岁,怎么能和死亡联想在一起呢?死亡,那样冰冷阴森的
字眼,无论如何也不该和你发生关系的。这出戏结束得太早,迟到的观众只好望着合拢
黑绒幕黯然了。
雨仍在落着,频频叩打我的玻璃窗。雨水把世界布置得幽冥昏黯,我不由幻想你打
着一把外伞。从芳草没胫的小路上走来,走过生,走过死,走过永恒。
那时候,放了寒假。另芳,我心时其实一直是惦着你的。只是找不着南馨,没有可
以传信的人。等开了学,找着了南馨,一问及你,她就哭了。另芳,我从来没有这样恨
自己。另芳,如今我向哪一条街寄信给你呢?有谁知道你的新地址呢?
南馨寄来你留给她的最后字条,捧着它,使我泫然。另芳,我算什么呢?我和你一
样,是被送来这世界观光的客人。我带着惊奇和喜悦着青山和绿水,看生命和知识。另
芳,我有什么特别值得一顾的呢?只是我看这些东西的时候比别人多了一份冲动,便不
由得把它记录下来了。
我究竟有什么值得结识的呢?那些美得叫人痴狂的东西没有一样是我创造的,也没
有一件是我经营的,而我那些仅有的记录,也是玻碎支离,几乎完全走样的,另芳,聪
慧的你,为什么念念要得到我的信呢?
“她死的时侯没有遗憾,”南馨说,“除了想你的信。你能写一封信给她吗?……
——我是信耶稣的,我想耶稣一定会拿给她的。”
她是那样天真,我是要写给你的,我一直想着要写的,我把我的信交给她,但是,
我想你已经不需要它了。你此刻在做什么呢?正在和鼓翼的小天使嬉戏吧?或是拿软软
的白云捏人像吧?(你可曾塑过我的?)再不然就一定是在茂美的林园里倾听金琴的轻
拨了。
另芳,想象中,你是一个纤柔多愁的影子,皮肤是细致的浅黄,眉很浓,眼很深,
嘴唇很薄(但不爱说话),是吗?常常穿着淡蓝色的衣裙,喜欢望帘外的落雨而出神,
是吗?另芳,或许我们真不该见面的,好让我想象中的你更为真切。
另芳,雨仍下着,淡淡的哀愁在雨里瓢零。遥想墓地上的草早该绿透了,但今年春
天你却没有看见。想象中有一朵白色的小花开在你的坟头,透明而苍白,在雨中幽幽地
抽泣。
而在天上,在那灿烂的灵境上,是不是也正落着阳光的雨、落花的雨和音乐的雨呢?
另芳,请俯下你的脸来,看我们,以及你生长过的地方。或许你会觉得好笑,便立刻把
头转开了。你会惊讶地自语:“那些年,我怎么那么痴呢?其实,那些事不是都显得很
滑稽吗?”
另芳,你看,我写了这样多的,是的,其实写这些信也很滑稽,在永恒里你已不需
要这些了。但我还是要写,我许诺过要写的。
或者,明天早晨,小天使会在你的窗前放一朵白色的小花,上面滚动着无数银亮的
小雨珠。
“这是什么?”
“这是我们在地上发现的,有一个人,写了一封信给你,我们不愿把那样拙劣的文
字带进来,只好把它化成一朵小白花了——你去念吧,她写的都在里面了。”
那细碎质朴的小白花遂在你的手里轻颤着。另芳,那时候,你怎样想呢?它把什么
都说了,而同时,它什么也没有说,那一片白,乱簌簌地摇着,模模糊糊地摇着你生前
曾喜爱过的颜色。
那时候,我愿看到你的微笑,隐约而又浅淡,映在花丛的水珠里——那是我从来没
有看见,并且也没有想象过的。
⒉
细致的湘帘外响起潺潺的声音,雨丝和帘子垂直地交织着,遂织出这样一个朦胧黯
淡而又多愁绪的下午。
山径上两个顶着书包的孩子在跑着、跳着、互相追逐着。她们不像是雨中的行人,
倒像是在过泼水节了。一会儿,她们消逝在树丛后面,我的面前重新现出湿湿的绿野,
低低的天空。
手时握着笔,满纸画的都是人头,上次念心理系的王说,人所画的,多半是自己的
写照。而我的人像都是沉思的,嘴角有一些悲悯的笑意。那么,难道这些都是我吗?难
道这些身上穿着曳地长裙,右手握着擅香折扇,左手擎着小花阳伞的都是我吗?咦,我
竟是那个样子吗?
一张信笺摊在玻璃板上,白而又薄。信债欠得太多了,究竟今天先还谁的呢?黄昏
的雨落得这样忧愁,那千万只柔柔的纤指抚弄着一束看不见的弦索,轻挑慢捻,触着的
总是一片凄凉悲怆。
那么,今日的信寄给谁呢?谁愿意看一带灰白的烟雨呢?但是,我的眼前又没有万
里晴岚,这封信却怎么写呢?
这样吧,寄给自己,那个逝去的自己。寄给那个听小舅讲灰姑娘的女孩子,寄给那
个跟父亲念《新丰折臂翁》的中学生。寄给那个在水边静坐的织梦者,寄给那个在窗前
扶头沉思者。
但是,她在哪里呢?就像刚才那两个在山径上嬉玩的孩童,倏忽之间,便无法追寻
了。而那个“我”呢?隐藏到哪一处树丛后面去了呢?
你听,雨落得这样温柔,这不是你所盼的雨吗?记得那一次,你站在后庭里,抬起
头,让雨水落在你张开的口时,那真是好笑的。你又喜欢一大早爬起来,到小树叶下去
找雨珠儿。很小心地放在写算术用的化学垫板上,高兴得像是得了一满盘珠宝。你真是
很富有的孩子,真的。
什么时候你又走进中学的校园了,在遮天的古木下,听隆然的雷声,看松鼠在枝间
乱跳,你忽然欢悦起来。你的欣喜有一种原始的单纯和热烈,使你生起一种欲舞的意念。
但当天空陡然变黑,暴风夹雨而至的时候,你就突然静穆下来,带着一种虔诚的敬畏。
你是喜欢雨,你一向如此。
那年夏天,教室后面那棵花树开得特别灿美,你和芷同时都发现了。那些嫩枝被成
串的黄花压得低垂下来,一直垂到小楼的窗口。每当落雨时分,那些花串儿就变得透明
起来,美得让人简直不敢喘气,那天下课的时候,你和芷站在窗前。花在雨里,雨在花
里,你们遂被那些声音、那些颜色颠倒了。但渐渐地,那些声音和颜色也悄然退去,你
们遂迷失在生命早年的梦里。猛回来,教室竟空了,才想起那一节音乐课,同学们都走
光了。那天老师骂你们,真是很幸运的——不过他本来就不该骂你们,你们在听夏日花
雨的组曲呢!
渐渐地你会忧愁了。当夜间,你不自禁地去听竹叶滴雨的微响;当初秋,你勉强念
着“留得残荷听雨声”,你就模模糊糊地为自己拼凑起一些哀愁了。你愁着什么呢?你
不能回答——你至今都不能回答。你不能抑制自己去喜欢那些苍晾的景物,又不能保护
自己不受那种愁绪的感染。其实,你是不必那么善感,你看,别人家都忙自己的事,偏
是你要愁那不相干的愁。
年齿渐长,慢慢也会遭逢一点人事了,只是很少看到你心平气和过,并且总是带着
鄙夷,看那些血气衰败到不得不心平气和的人,在你,爱是火炽的,恨是死冰的,同情
是渊深的,哀愁是层叠的。但是,谁知道呢?人们总说你是文静的,只当你是温柔的,
他们永远不了解,你所以爱阳光,是钦慕那种光明;你所以爱雨水,是向往那分淋漓。
但是,谁知道呢?
当你读到论语上那名“知其不可而这之”,忽然血如潮涌,几天之久不能安座。你
从来没有经过这样大的暴雨——在你的思想和心灵之中。你仿佛看见那位圣人的终生颠
沛,因而预感到自己的一部份命运。但你不能不同时感到欣慰,因为许久以来,你所想
要表达的一个意念,竟在两千年前的一部典籍上出现了。直到现在,一想起这句话,你
心里总激动得不能自己。你真是傻得可笑,你。
凭窗望去,雨已看不分明,黄昏竟也过去了。只是那清晰的声音仍然持续,像乐谱
上一个延长符号。那么,今夜又是一个凄零的雨夜了。你在哪里呢?你愿意今宵来入梦
吗?带我到某个旧游之处去走走吧!南京的古老城墙是否已经苔滑?柳州的峻拔山水是
否也已剥落?
下一次写信是什么时候呢?我不知道。当有一天我老的时侯,或许会写一封很长的
信给你呢!我不希望你接到一封有谴责意味的信,我是多么期望能写一封感谢的赞美的
信啊!只是,那时候的你配得到它吗?
雨声滴答,寥落而美丽。在不经意的一瞥中,忽然发现小室里的灯光竟这般温柔;
同时,在不经意的回顾里,你童稚的光辉竟也在遥远的地方闪烁。而我呢?我的光芒呢?
真的,我的光芒呢?在许多年之后,当我桌上这盏灯燃尽了,世上还有没有其他的光呢?
哦,我的朋友,我不知道那么多,只愿那时候你我仍发着光,在每个黑暗凄冷的雨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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