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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张晓风经典散文  咏物篇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Jan 29 15:49:36 2000), 转信

张晓风经典散文
咏物篇

    柳
    所有的树都是用“点画成的,只有柳,是用“线”画成的。
    别的树总有花、或者果实,只有柳,茫然地散出些没有用处的白絮。
    别的树是密码紧排的电文,只有柳,是疏落的结绳记事。
    别的树适于插花或装饰,只有柳,适于霸陵的折柳送别。
    柳差不多已经落伍了,柳差不多已经老朽了,柳什么实用价值都没有——除了美。
柳树不是匠人的树,这是诗人的树,情人的树。柳是愈来愈少了,我每次看到一棵柳都
会神经紧张的屏息凝视——我怕我有一天会忘记柳。我怕我有一天读到白居易的“何处
未春先有思,柳无力魏王提”,或是韦庄的“睛烟漠漠柳毵毵”竟必须去翻字典。
    柳树从来不能造成森林,它注定是堤岸上的植物,而有些事,翻字典也是没用的,
怎么的注释才使我们了解苏堤的柳,在江甫的二月天梳理着春风,隋堤的柳怎样茂美如
堆烟砌玉的重重帘幕。
    柳丝条子惯于伸入水中,去纠缠水中安静的云影和月光。它常常巧妙地逮着一枚完
整的水月,手法比李白要高妙多了。
    春柳的柔条上暗藏着无数叫做“青眼”的叶蕾,那些眼随兴一张,便喷出几脉绿叶,
不几天,所有谷粒般的青眼都拆开了。有人怀疑彩虹的根脚下有宝石,我却总怀疑柳树
根下有翡翠——不然,叫柳树去哪里吸收那么多纯净的碧绿呢?
木棉花
    所有开花的树看来该是女性的,只有木棉花是男性的。
    木棉树又干又皱,不知为什么,它竟结出那么雷白柔软的木棉,并且以一种不可思
议的优美风度,缓缓地自枝头飘落。
    木棉花大得骇人,是一种耀眼的橘的红色,开的时候连一片叶子的衬托都不要,像
一碗红曲酒,斟在粗陶碗里,火烈烈地,有一种不讲理的的架势,却很美。
    树枝也许是干得狠了,根根都麻绉着,像一只曲张的手——肱是干的,臂是干的,
连手肘手腕手指头和手指甲都是干的——向天空讨求着什么,撕抓些什么。而干到极点
时,树枚爆开了,木棉花几乎就像是从干裂的伤口里吐出来的火焰。
    木棉花常常长得极高,那年在广州初见木棉树,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年纪特别小,
总觉得那是全世界最高的一种树了,广东人叫它英雄树。初夏的公园里,我们疲于奔命
地去接拾那些新落的木棉,也许几丈高的树对我们是太高了些,竟觉得每团木棉都是晴
空上折翼的云。
    木棉落后,木棉树的叶子便逐日浓密起来,木棉树终于变行平凡了,大家也都安下
一颗心,至少在明春以前,在绿叶的掩覆下,它不会再暴露那种让人焦灼的奇异的美了。
流苏与《诗经》
    三月里的一个早晨,我到台大去听演讲,讲的是“词与画”。
    听完演讲,我穿过满屋子的“权威”,匆匆走出,惊讶于十一点的阳光柔美得那样
无缺无憾——但也许完美也是一种缺憾,竟至让人忧愁起来。
    而方才幻灯片上的山水忽然之间都遥远了,那些绢,那些画纸的颜色都黯淡如一盒
久置的香。只有眼前的景致那样真切地逼来,直把我逼到一棵开满小白花的树前,一个
植物系的女孩子走过,对我说:“这花,叫流苏。”
    那花极纤细,连香气也是纤细的,风一过,地上就添上一层纤纤细细的白,但不知
怎的,树上的花却也不见少。对一切单薄柔弱的美我都心疼着,总担心他们在下一秒钟
就不存在了,匆忙的校园里,谁肯为那些粉簌簌的小花驻足呢?
    我不太喜欢“流苏”空虚名字,听来仿佛那些都是垂挂着的,其实那些花全向上开
着,每一朵都开成轻扬上举的十字形——我喜欢十字花科的花,那样简单地交叉的四个
瓣,每一瓣之间都是最规矩的九十度,有一种古朴诚恳的美——像一部四言的《诗经》。
    如果要我给那棵花树取一个名字,我就要叫它诗经,它有一树美丽的四言。
栀子花
    有一天中午,坐在公路局的车上,忽然听到假警报,车子立刻调转方向,往一条不
知我的路上疏散去了。
    一刹间,仿佛真有一种战争的幻影的蓝得离奇的天空下涌现——当然,大家都确知
自己是安全的,因而也就更有心情幻想自己的灾难之旅。
    由于是春天,好像不知不觉间就有一种流浪的意味。季节正如大多数的文学家一样,
第一季照例总是华美的浪漫主义,这突起的防空演习简直有点郊游趣味,不经任何人同
意就自作主张而安排下一次郊游。
    车子走到一个奇异的角落,忽然停了下来,大家下了车,没有野餐的纸盒,大家只
好咀嚼山水,天光仍蓝着,蓝得每一种东西都分外透明起来。车停处有一家低檐的人家,
在篱边种了好几棵复瓣的栀子花,那种柔和的白色是大桶的牛奶里勾上那么一点子蜜。
在阳光的烤炙中凿出一条香味的河。
    如果花香也有颜色,玫瑰花香所掘成的河川该是红色的,栀子花的花香所掘的河川
该是白色的,但白色的有时候比红色更强烈、更震人。
    也许由于这世界上有单瓣的栀子花,复瓣的栀子花就显得比一般的复瓣花更复瓣。
像是许多叠的浪花,扑在一起,纠住了扯不开,结成一攒花——这就是栀子花的神话吧!
    假的解除警报不久就拉响了,大家都上了车,车子循着该走的正路把各人送入该过
的正常生活中去了,而那一树栀子花复瓣的白和复瓣的香都留在不知名的篱落间,径自
白着香着。
花拆
    花蕾是蛹,是一种未经展示未经破茧的浓缩的美。花蕾是正月的灯谜,未猜中前可
以有一千个谜底。花蕾是胎儿,似乎浑淹无知,却有时喜欢用强烈的胎动来证实自己。
    花的美在于它的无中生有,在于它的穷通变化。有时,一夜之间,花拆了,有时,
半个上午,花胖了,花的美不全在色、香,在于那份不可思议。我喜欢慎重其事地坐着
昙花开放,其实昙花并不是太好看的一种花,它的美在于它的仙人掌的身世的给人的沙
漠联想,以及它猝然而逝所带给人的悼念,但昙花的拆放却是一种扎实的美,像一则爱
情故事,美在过程,而不在结局。有一种月黄色的大昙花,叫“一夜皇后”的,每颤开
一分,便震出卟然一声,像绣花绷子拉紧后绣针刺入的声音,所有细致的蕊丝,顿时也
就跟着一震,那景象常令人不敢久视——看久了不由得要相信花精花魄的说法。
    我常在花开满前离去,花拆一停止,死亡就开始。
    有一天,当我年老,无法看花拆,则我愿以一堆小小的春桑枕为收报机,听百草千
花所打的电讯,知道每一夜花拆的音乐。
春之针缕
    春天的衫子有许多美丽的花为锦绣,有许多奇异的香气为熏炉,但真正缝纫春天的,
仍是那一针一缕最质朴的棉线——
    初生的禾田,经冬的麦子,无处不生的草,无时不吹风的,风中偶起的鹭鸶,鹭鸶
足下恣意黄着的菜花,菜花丛中扑朔迷离的黄蝶。
    跟人一样,有的花是有名的,有价的,有谱可查的,但有的没有,那些没有品秩的
花却纺织了真正的春天。赏春的人常去看盛名的花,但真正的行家却宁可细察春衫的针
缕。
    乍酱草常是以一种倾销的姿态推出那些小小的紫晶酒钟,但从来不粗制滥造。有一
种菲薄的小黄花凛凛然的开着,到晚春时也加入抛散白絮的行列,很负责地制造暮春时
节该有的凄迷。还有一种小草毒的花,白得几乎像梨花——让人不由得心时矛盾起来,
因为不知道该祈祷留它为一朵小白花,或化它为一盏红草莓。小草莓包括多少神迹啊。
如何棕黑色的泥土竟长出灰褐色的枝子,如何灰褐色的枝子会溢出深绿色的叶子,如何
深绿色的叶间会沁出珠白的花朵,又如何珠白的花朵己锤炼为一块碧涩的祖母绿,而那
颗祖母绿又如何终于兑换成浑圆甜蜜的红宝石。
    春天拥有许多不知名的树,不知名的花草,春天在不知名的针楼中完成无以名之的
美丽。
    “有一次,收到了一张非常美丽的小卡片,我把它悬挂在书桌前的壁上,整整看了
一年,后来叹了一口气,把它收起来,夹入一本心爱的书里,深深感怀一种关怀是无限
的,一种期许的永恒就像一千九百多年前的一位拿撒勒人。以那样特异的眼光看世界,
世界就不再一样了,永远不一样了。一粒种子下地,大地是该战栗的,也许青葱就将永
远覆盖着它了,我怎么表达我所感受的那一份震颤呢?愿在他里同住!愿你永远是他所
选取的!”
    如果我当时吝惜一句感谢的话,就会损失了一个多么美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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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ours ever
          
                                                做过,活过,也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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