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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toto (突突),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张晓风经典散文  你要做什么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Jan 29 15:55:22 2000), 转信

张晓风经典散文
你要做什么

    ⒈
    咖啡初沸,她把自烘的蛋糕和着热腾腾的香气一起端出来,切成一片片,放在每个
人的盘子里。
    “说说看,”她轻声轻气,与她一向女豪杰的气势大不一样,“如果可以选择,你
想要做什么?”
    (可恶!可恶!这种问题其实是问不得的,一问就等于要人掀底,好好的一个下午,
好好的咖啡和蛋糕,好好伫立在长窗外的淡水河和观音山,怎么偏来问这种古怪问题!)
    她调头看我,仿佛听到我心里的抱怨。
    (好几个月以后,看到她日渐隆起的圆肚子,我原谅她了,怀抱一团生命的女人,
总难免对设计命运有点兴趣)
    “我——一定得做人吗?”我嗫嚅起来。
    “咦?”她惊奇地搅着咖啡,“好吧!不做人也行!那你要做什么?做小鸟吗?”
    “老实说,”我赖皮,“‘选择’这件事太可怕,‘绝对自由’这件事我是经不起
的,譬如说,光是性别,我就不会选——只这一件事就可以把我累死。”
    我说完,便低下头去假装极专心地吃起蛋糕来。
    然而,我是有点知道我要做什么的……

    行经日本的寺庙,每每总会看到一棵小树,远看不真切,竟以为小树开满了白花。
走近看,才知道是素色纸签,被人打了个结系在树枝上的。
    有人来向我解释,说,因为抽到的签不够好,所以不想带回家去,姑且留在树上吧!
    于是,每经一庙,我总专程停下来,凝神看那矮小披离的奇树,高寒地带的松杉以
冰雪敷其绿颜,温带的花树云蒸霞蔚一副迷死人不偿命的意味,热带的果树垂实累累,
圣诞树下则有祝福与礼物万千——然而世上竟有这样一株树,独独为别人承受他自己不
欲承受的命运。
    空廊上传来捶鼓的声音和击掌的声音,黄昏掩至,虔诚礼拜的人果然求得他所祈望
的福禄吗?这世上抽得上上签的能有几人呢?而我,如果容我选择,我不要做“有求”
的凡胎,我不要做“必应”的神明,钟鸣鼓应不必是我,缭绕花香不须是我,我只愿自
己是那株小树,站在局外,容许别人在我的肩上卸下一颗悲伤和慌惴的心。容许他们当
不祥的预言,打一个结,系在我的腕上,由我承当。

    “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岑参诗中对化为火场灾域的长安城有着空茫而刺痛
的低喟。但痛到极致,所思忆的竟不是人,不是瓦舍,甚至不是官廷,而是年年秋日开
得黄灿灿的一片野菊花。
    我愿我是田塍或篱畔的野菊,在两军决垒时,我不是大将,不是兵卒,不是矛戈不
是弓箭,不是鲜明的军容,更不是强硬动听的作战理由____我是那不胜不负的菊花,张
望着满目的创痕和血迹,倾耳听人的呻吟和马的悲嘶,企图在被朔风所伤被泪潮所伤被
令人思乡明月所伤的眼睛里成为极温柔极明亮的一照面。在人世的惨凄里,让我是生者
的开拔号,死者是定音鼓。

    “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远之迹……初造书契”,我愿我是一枚梅花鹿或野山羊的
蹄痕,清清楚楚的拓印在古代春天的原隰上,如同条理分明的版画,被偶然经过的仓颉
看到。
    那时是暮春吗?也许是初夏,林间众生的求偶期,小小的泥径间飞鸟经过,野鹿经
过,花豹经过,蛇经过,忙碌的季节啊,空气里充满以声相求和以气相引的热闹,而我
不曾参与那场奔逐,我是众生离去后留在大地上的痕迹。
    而仓颉走来,傻傻的仓颉,喜欲东张西望的仓颉,眼光闪烁仿佛随时要来一场恶作
剧的仓颉,他其实只是一个爱捣蛋的大男孩,但因本性憨厚,所以那番捣蛋的欲望总是
被人一眼看破。
    他急急走来,是为了贪看那只跳脱的野兔?还是为了迷上画眉的短歌?但他们早就
逃远了,他只看到我,一枚一枚的鸟兽行后的足印。年轻的仓颉啊,他的两颊因急走而
红,他的高额正流下汗珠,他发现我了,那些直的,斜的,长的和短的线条以及那些点,
那些圆。还有,他开始看到线与线之间的角度,点与点之际的距离。他的脸越发红起来,
汗越发奔激,他懂了,他懂了,他忘了刚才一路追着的鹤踪兽迹,他大声狂呼,扑倒在
地,他知道这简单的满地泥痕中有寻不尽的交错重叠和反复,可以组成这世上最美丽的
文字,而当他再一次睁开不敢完全置信的眼睛,他惊喜地看到那些鹿的、马的、飞鸟的、
猿猴的以及爬虫类的痕迹——而且,还更多,他看到刚才自己因激动而爬行的手痕与足
印。
    我愿我是那春泥年经上生活过的众生的记录,我是圆我是方我是点我是线我是横我
是直我是交叉我是平行我是蹄痕我是爪痕我是鳞痕我是深我是浅我是凝聚我是散。我是
即使被一场春雨洗刷掉也平静不觉伤悲、被仓颉领悟模仿也不觉可喜的一枚留痕。
    可爱的仓颉,他从痕迹学会了痕迹,他创造的字一代一代传下来,而所有的文字如
今仍然是一行行痕迹,用以说明人世的种种情节。
    我不做仓颉,我做那远古时代春天原野上使仓颉为之血脉贲张的一枚留痕。

    日本有一则凄艳的鬼故事,叫“吉备津之釜”(取材自《牡丹灯》),据说有个薄
幸的男子叫正太郎,气死了他的发妻,那妻子变成厉鬼来索命。有位法师可怜那人,为
他画了符,贴在门上,要他七七四十九天不要出来,自然消灾,厉鬼在门外夜夜詈骂不
绝,却不敢进来。及至四十八天已过,那男子因为久困小屋,委顿不堪,深夜隔户一望,
只见满庭乍明,万物登莹,他奋然跳出门来,却一把被厉鬼揪住,不是已满了四十九天
吗?他临死还不平的愤愤,但他立刻懂了,原来黎明尚未到来,使他误以为天亮而大喜
的,其实只是如水的月光!
    读这样的故事,我总无法像道学家所预期的把“好人”“坏人”分出来,《佛经》
上爱写“善男子”“善女人”,生活里却老是碰到“可笑的男子”和“可悲的女人”。
连那个法师也是个可悯可叹的角色吧?人间注定的灾厄劫难岂是他一道的悲慈的符咒所
化解得了的?如此人世,如此爱罗恨网,吾谁与归?我既不要做那薄幸的男子,更无意
做那衔恨复仇的女子,我不必做那徒劳的法师,那么我是谁呢?其实这件事对我而言,
一点也不困难,在读故事的当时,我毅然迷上那片月光,清冷绝情,不涉一丝是非,倘
诗人因而堕泪,胡笳因而动悲,美人因而失防,厉鬼因而逞凶,全都一概不关我事。我
仍是中天的月色,千年万世,做一名天上的忠恳的出纳员,负责把太阳交来的光芒转到
大地的帐上,我不即不离,我无盈无缺,我不喜不悲,我只是一丸冷静的岩石,遥望有
多事多情多欲多悔的人世。
    世上写月光的诗很多,我却独钟十三世纪时日本人西行所写的一首和歌。那诗简直
不是诗,像孩童或白痴的一声半通不通的惊叹,如果直译起来,竟是这样的:
    明亮明亮啊
    明亮明亮明亮啊
    明亮明亮啊
    明亮啊明亮明亮
    明亮明亮啊明亮
    别人写月光是因为说得巧妙善譬而感人,西行的好处却在笨,笨到不会说了,只好
愣愣地叫起来,而且赖皮,仿佛在说:“不管啦,不管啦,说不清啦,反正很亮就对啦!
你自己来看就知道。”
    如果我真可选择,容许我是月,光澈绝艳使人误为白昼的月明坦浩荡,使西行之痴
愚而失去诗人能力的月。

    小时候,听人说:“烧窑的用破碗”,蒙蒙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渐渐长大才知道世间竟真是如此,用破碗的,还不只是窑户哩!完美的瓷,我是看
过的,宋瓷的雅拙安详,明瓷的华丽斗艳都是古今不再一见的绝色了,然而导游小姐常
冷静地转过头来,说:
    “这样一件精品,一窑里也难得出一个啊,其他效果不好的就都打烂了!”
    大概因为是宫窑吧?所以惯于在美的要求上大胆越分,才敢如此狂妄的要求十全十
美,才敢于和造化争功而不忌讳天谴。宫里的瓷器原来也是如此“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我每对着冷冷的玻璃,眷那百分之百的无憾无暇,不免微微惊怖起来,每一件精品背后,
都隐隐堆着小家一般的尖锐而悲伤的碎片啊!
    而民间的陶瓷不是如此的,民间的容器不是案头清供,它总有一定的用途。一只花
色不匀称的碗,一把烧出了小疙瘩的酒壶都仍然有生存权,只因为能用。凡能用的就可
以卖,凡能卖的就可以运到市场上去,每次窑门打开,一时间七手八脚,窑便忽然搬空
了。窑大约是世上最懂得炎凉滋味的一位了,从极热闹极火炽到极寂寞极空无——成器
的成器,成形的成形,剩下来的是陶匠和空窑,相对峙立,仿佛散戏后的戏子和舞台,
彼此都疑幻疑真起来。
    设想此时正在套车准备离去的陶瓷贩子忽然眼尖,叫了一声:
    “哎!老王呀,这只碗歪得厉害呀,你自己留下吧!拿去卖可怎么卖呀,除非找个
歪嘴的买主!”
    那叫老王的陶匠接过碗来,果真是个歪碗哩!是拉坯的时候心里惦着老母的病而分
了神吗?还是进窑的时候小么儿在一边吵着要上学而失手碰撞了呢?反正是只无可挽回
的坏碗了,没有买主的,留下来自己用吧!不用怎么办?难不成打破吗?好碗自有好碗
的造化,只是歪碗也得有人用啊!
    捏着一只歪碗的陶匠,面对着空空的冷窑,终于有了一点落实的证据——具体而微
温,仿佛昨日的烈焰仍未褪尽。
    在满窑成功完好的件头中,我是谁?我只愿意是那只暇疵显然的歪碗啊!只因残陋,
所以甘心守着故窑和故主,让每一个标价找到每一个买主,让每一种功能满足每一种市
场,而我是眷眷然留下来的那一只,因为不值得标价而成为无价。
    成年后读梅尧臣写瓦匠的诗:
    陶尽门前土,
    屋上无片瓦;
    十指不沾泥,
    鳞鳞居大厦。
    张俞写蚕妇的诗也类似:
    昨日到城廓,
    归来泪满巾;
    遍身罗绮者,
    不是养蚕人。
    原来世事多半如此吗?一国之中,最优秀的人才注定只供外销吧?守着年老父母的
每每是那个憨愚老实的儿子。如果这是一个瓦匠买不起瓦的世界,英雄豪杰或能鼎革造
势,而我不能,我只愿是低低的茅檐,为那老瓦匠遮蔽一冬风雪。如果蚕妇无法拥有罗
绮,我且去作一袭黯淡发白的老布衣,贴近她愤愤不平的心胸。至于那把一窑的碗盘都
卖掉的陶匠,我便是他朝夕不舍的歪碗,或喂水,或饮粥,或注酒,或服药,我是他造
次颠沛中的相依。他或者知道,或者并不知道,或者感激,或者因物我归一也并不甚感
激,我却因而庄严端贵如同唐三藏大漠行脚时御赐的紫金盂。

    很少有故事像《甘泽谣》中的“三生石上”那样美丽:
    在春日的清晨吧?一妇人到荆江上峡汲水,她身着一件美丽的织绵裙,在一注流动
的碧琉璃前面伫步。阳光灿金,她也为自己动人的倒影而微怔了,是因骀荡的春风吗?
是因和暖的春泥吗?她一路行来几若古代的美嫄,竟有着一脚踏下去便五内皆有感应的
成孕感觉。她想着,为自己的荒唐念头而不安,当即一旋身微蹲下去,丰圆的瓦瓮打散
满眼琉璃,一霎间,华丽的裙子膨然胀起,使她像足月待产的妇人,陶瓮汲满了,她端
然站直,裙子重又服贴的垂下,她回身急行的风姿华艳流铄,有如壁画上的飞天。
    而那一切,看在一位叫圆观的老僧眼里,一生修持的他忽然心崩血啸,如中烈酒,
但他的狂激却又与平静宁穆并起,仿佛他心中一时决堤,涌进了一大片海,那海有十尺
巨浪,却也有千寻渊沉。他知道自己爱上这女子了,不,也许不是爱那不知名不知姓的
女子,只是爱这样的人世,这样的春天,春天里这样的荆江上峡,江畔这样的殷勤如取
经的汲水,以及负瓮者那一旋身时艳采四射的裙子。
    “看到那汲水的妇人吗?”老僧转身向他年轻的友人说,“我要死了,她是我来世
的母亲。”
    圆观当夜就圆寂了,据说十二年后,他的友人在杭州天竺寺外看到一个唱着竹枝词
的牧童,像圆观……
    世间男子爱女子爱到极致便是愿意粉身立断的吧?是渴望舍身相就如白云之归岫如
稻粒之投春泥的吧?老僧修持一世,如果允许他有愿,他也只想简简单单再投生为人,
在一女子温暖的子宫中做一团小小的肉胎。是这样的春天使他想起母亲吗?世上的众神
龛中最华美神圣的岂不就是容那一名小儿踞坐的子宫吗?
    而我是谁呢?我不是那负瓮汲水的女子,我不是那修持一世的老僧,我只是那系在
妇人腰上的长裙,与花香同气息,与水纹同旋律,与众生同繁复的一条织锦裙,我行过
风行过大地,看过真情的泪急,见证前生后世的因缘——而我默无一言,我和那女子因
一起待孕和待产而鲜艳美丽,我也在她揣着幼儿的手教他举步时逐渐黯然甘心的败旧。
我是目击者,我是不忘者,我恒愿自己是那串珠的线,而不是那明珠。

    “你们想好了没有?”美丽的女主人把咖啡一饮而尽,“我想好了,如果要我选择,
我要做一个会唱歌的人。”
    而我笑笑,走开,假装去看窗外仰天的观音山,以及被含衔着的落日。我不能告诉
她,她的性格里有种穷迫不舍的蛮横,如果我告诉她,她一定会叫起来,追根究底的问
道: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是人?为什么你在回避?人生的掷骰大赌场里你
不下注吗?你既不做庄家,又不肯做赌双数、或者单数的赌徒,你真的如此超然吗?”
    因为知道她要这样问我,所以干脆不说,让她无从问起。但逃不掉的,我自己终于
这样问起自己来。然后,我发现我对自己耐心地解释起来。
    记得不久以前在香港教书,有一天去买了一幅手染的床罩,是中国大陆民间的趣味。
我把它罩在床上,一个人发呆发痴的看个不停。到了晚上该睡觉了,我竟睡不着,在沙
发上靠靠,在桌边打个盹儿,也就混过去了,只因舍不得掀开啊,那么漂亮那么迷死人
的东西啊!这样弄了一个礼拜,忽然读到朋友蒋勋的文章,提到民间杨柳青的年画,年
年都要换新的,他的结论竟说连美也是不可沉陷不可耽溺的。我看了大为佩服,见面的
时候我说:“真佩服你啊!能不耽美,我就做不到!”他笑起来:“老实说,我也做不
到,你当我那些话是说给谁听的?就是说给自己听的!”
    我又猛然想起有一次看柏格曼的电影,其中一位小块有难,有人好心引述良言劝慰
他,他哭笑不得,反讥了一句:
    “朋友,你真幸福——因为你说的话,你自己都相信。”
    原来,所有的话,都是说给自己听的——说给或相信或不相信的自己听的——希望
至少能让自己相信自己所说的话,我之所以想做树,想做菊,想做一枚蹄痕,想做月,
想做一只残陋的碗,甚至是一条漠然不相干的裙子,不是因我生性超然,相反的是因为
我这半生始终是江心一船,崖边一马,“船到江心马到崖”,许多事已不容回头,因而
热泪常在目,意气恒在胸,血每沸扬,骨每鸣鸣然作中宵剑鸣,这样的人,如果允许我
有愿,我且劝服我自己是江上清风,是石上苔痕,我正试着向自己做说客,要把自己说
服啊!至于我听不听自己的劝告,我也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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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金书屋 扫描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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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ours ever
          
                                                做过,活过,也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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