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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张晓风经典散文  回首风烟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Jan 29 15:56:30 2000), 转信

张晓风经典散文
回首风烟
        “喂,请问张教授在吗?”电话照例从一早就聒噪起来。
    “我就是。”
    “嘿!张晓风!”对方的声音忽然变得又急又高又鲁直。
    我愣一下,因为向来电话里传来的声音都是客气的、委婉的、有所求的,这直呼名

字的作风还没听过,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你不记得我啦!”她继续用那直捅捅的语调:“我是李美津啦,以前跟你坐隔壁

的!”
    我忽然舒了一口气,怪不得,原来是她,三十年前的初中同学,对她来说,“教授
”、
“女士”都是多馀的装饰词。对她来说,我只是那个简单的穿着绿衣黑裙的张晓风。
    “我记得!”我说,“可是你这些年在哪里呀!”
    “在美国,最近暑假回来。”
    那天早晨我忽然变得很混乱,一个人时而抛回三十年前,时而急急奔回现在。其实

我虽是北一女的校友,却只读过二年,以后因为父亲调职,举家南迁,便转学走了,以

后再也没有遇见这批同学。忙碌的生涯,使我渐渐把她们忘记了,奇怪的是,电话一来

名字一经出口,记忆又复活了,所有的脸孔和声音都逼到眼前来。时间真是一件奇妙的

东西,像火车,可以向前开,也可沿着轨道倒车回去;而记忆像呼吸,吞吐之间竟连自

己也不自觉。
    终于约定周未下午到南京东路去喝咖啡,算是同学会。我兴奋万分的等待那一天,

那一天终于来了。
    走进预定的房间,第一个看到的是坐在首席的理化老师,她教我们那年师大毕业不

久,短发、浓眉大眼、尖下巴、声音温柔,我们立刻都爱上她了,没想到三十年后她仍

然那姻雅端丽。和老师同样显眼的是罗,她是班上的美人,至今仍保持四十五公斤的体

重。记得那时候,我真觉得她是世间第一美女,医生的女儿,学钢琴,美目雪肤,只觉

世上万千好事都集中在她身上了,大二就嫁给实业巨子的独生孙子,嫁妆车子一辆接一

辆走不完,全班女同学都是伴娘,席开流水……但现在看她,才知道在她仍然光艳灿烂

的美丽背后,她也曾经结结实实的生活过。财富是有脚的,家势亦有起落,她让自己从

公司里最小的职员干起,熟悉公司的每一部门业务,直到现在,她晚上还去修管理的学

分。我曾视之为公主为天仙的人,原来也是如此脚踏实地在生活着的啊。
    “喂,你的头发有没有烫?”有一个人把箭头转到迟到的我身上。
    “不用,我一生卷毛。”我一边说,一边为自己生平省下的烫发费用而得意。
    “现在是好了,可是,从前,注册的时候,简直过不了关,训育组的老师以为我是

趁着放假偷偷去烫过头,说也说不清,真是急得要哭。”
    大家笑起来。咦?原来这件事过了三十年再拿来说,竟也是好笑好玩的了。可是当

时除了含冤莫白急得要哭之外,竟毫无对策,那时会气老师、气自己、气父母遗传给了

我一头怪发。
    然后又谈各人的家人。李美津当年,人长得精瘦,调皮岛蛋不爱读书,如今却生了

几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做起富富泰泰的贤妻良母来了;魏当年画图画得好,可惜听爸

爸的话去学了商,至今念念不忘美术。
    “从前你们两个做壁报,一个写、一个画,弄到好晚也回不了家,我在旁边想帮忙

又帮不上。”
    “我怎么想不起来有这么一回事?”
    “国文老师常拿你的作文给全班传阅。”
    奇怪,这件事我也不记得了。
    记得的竟是一些暗暗的羡慕和嫉妒,例如施,她写了一篇《模特儿的独白》让橱窗

里的模特儿说话。又命名如罗珞珈,她写小时候的四川,写“铜脸盆里诱人的兔肉”。

我当时只觉得她们都是天纵之才。
    话题又转到音乐,那真是我的暗疤啊。当时我们要唱八分之六的拍子,每次上课都

要看谱试唱,那么简单的东西不会就是不会,上节课不会下节课便得站着上,等会唱了

才可以坐下。可是,偏偏不会,就一直站着,自己觉得丢脸死了。
    “我现在会了,123 12 32……”我一路唱下来,大家笑起来,“你们不要笑啊,我

现在唱得轻松,那时候却一想到音乐课就心胆俱裂。每次罚站也是急得要哭……”
    大家仍然笑。真的,原来事过三十年,什么都可以一笑了之。还有,其实老师也苦

过一番,她教完我们不久就辞了职,嫁给了一个医学生,住在酒泉街的陋巷里捱岁月,

三十年过了,医学生己成名医,分割连体婴便是师丈主的刀。
    体育课、童军课、大扫除都被当成津津有味的话题,“喂,你们还记不记得,腕骨

有八块——叫做舟状、半月、三角、豆、大多棱、小多棱、头状、钩——我到现在也忘

不了。”我说,看到她们错愕的表情,我受了鼓励,又继续挖下去,“还有国文老师,

有一次她病了,我们大家去看她,她哭起来,说她子宫外孕,动了手术,以后不能有小

孩了,那时我们太小,只觉奇怪,没有小孩有什么好哭的呢?何况她平常又是那么要强

的一个人。”
    许多唏嘘,许多惊愕,许多甜沁沁的回顾,三十年已过,当时的嗔喜,当时的笑泪

当时的贪痴和悲智,此时只是咖啡杯面的一抹烟痕,所有的伤口都自然可以结疤,所有

的果实都已含蕴成酒。
    有人急着回家烧晚饭,我们匆匆散去。
    原来,世事是可以在一回首之间成风成烟的,原来一切都可以在笑谈间作梦痕看的

那么,这世间还有什么不能宽心、不能放怀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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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ours ever
          
                                                做过,活过,也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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