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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张晓风经典散文  火中取莲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Jan 29 16:02:33 2000), 转信

张晓风经典散文
火中取莲
        认识孙超这人,会使人有个冲动——老想给他写传记,因为太精彩。其实说传
记还
不太对,传记嫌平面,孙超的生平适合编成话本,有说有唱有板有眼一路演绎下去(或

演义下去),这,先从三代前说起吧。
    轰然一声,三进大屋的第一进炸成平地。
    接着,第二进也倒了。
    那是中日战争的年代,地点则在自古以来一直和“战争”连在一起的徐州城。
    一家人都逃光了,只剩下一位老妇人不动如山,端坐在第三进堂屋里。有个日本军

人直走坦为,看见她夷然自若地抽着水烟袋,啪哒——啪哒——,日本人刚入城,是这

片沦陷区的新主人,但她是这所屋子的主人,一向就是。现在屋子虽炸了,但主人还是

主人。她不打算站起身来。
    日本军人心虚了,他恭恭敬敬的放了一些东西在桌上,是罐头,沦陷区最实惠的礼

物。老妇人用大袖一拂,所有的罐头砰砰然全落在地上。
    依照当时战胜军人的气焰,此刻洗劫全家,亦无不可,但那军人走开了,走到藏书

的地方,拿了几本书就走了。
    那老妇人是孙超的奶奶。
    她把全家赶走,说:“逃得愈远愈好。”可是她自己却留了下来,只凭一口气,跟

整个日本军比强。
    逃难的孙超和母亲冲散了,母亲炸死,父亲也回了老家。开始自己流浪的那一年,

他八岁。等胜利还乡,他十六岁,在徐州女师附小读了二年半,又开始第二次的飘徙,

平生最拿得出手的资历,大约就是流浪吧!
    “绝不拿别人的东西!”
    从小离家,但从来没遭过人白眼,只因家里规矩大,教得严,看到别人有好东西,

规定先把手背到背后才准看,绝对不去碰一下。这简单而彻底的训练使孙超成为一介不

取的人。而且,日后艺术上也一空依傍,绝不捡现成的便宜,他永远只取属于自己的东

西。
    出来的时候是当兵,难的是二十年刻板严苛的军旅生活适应。那些年最大的慰藉就

是读书,读极硬的书。
    记得有一本书罗光著的《中国哲学史》,订价四十元,当年他的月薪十八元,他便

去替人打毛衣(奇怪,一个大男人竟会织毛衣),三个月以后才存够买书的钱。
    有一年,岁暮,有位中学老师邀他到家里去吃饭。他从清泉岗出发到台中市赴宴。

绕着主人的屋子走了几圈,伸出的手几度缩回,竟不敢按铃,篱内的温暖家居图,不是

这身二尺半可以撞进去的吧?严重的自尊心和自卑感交战后,她终于爽约了。
    回部队的车子晚上才有,他竟不知该去哪里。逛着逛着,他很自然的走进书店,老

板娘站近他,眼睛盯着他不放,她怀疑这年轻的大兵是来偷书的,她的疑虑不算太错,

他的确没钱买书,只因店里有光,书里有知识的闸门,而当晚他无处可去。出身于有钱

有势有根底的家庭,几度受过这种侮辱,他夺门而出。
    去哪里呢?无百是另一家书店。
    第二家书店是客家人开的,他们暗暗的用以为别人听不懂的客家话说:“那个兵,

看样子要偷书。”他惊怒欲绝,放回书,冲出店门,把自己投身在十二月的冷风声。
    总不能再到第三家书店去受凌辱吧?他踉啮在华灯四射的小城里。
    忽然,他听到歌声,前面是一所教堂,门口站着一个外国牧师,红润的脸,亲和的

微笑,看到这个年轻的兵,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伸手延客说:
    “请进。”
    他走了进去,诗班正唱着巴哈的弥撒曲,他忽然大恸,跪倒圣坛前,泪下如雨,再

也站不起来。礼拜的人陆续离去,他仍跪在那里哭,善解人意的牧师远远站着,等他哭

所有的人早走光了,但一腔的委屈和压抑的泪却是流不完的啊。牧师耐心地等着,他走

的时候,牧师和他握手,说:“下回再来。”
    曾经,在战时,炸弹炸死前前后后的人,他却幸运的捡回了自己的生命。
    而这一个圣诞夜,在一颗心几乎被痛苦扼死之际,一个微笑一声请进,使他及时重

新觅得自己的心,这番惊险,其实也等于捡得一命啊!
    “那一刹那,我只有一个感觉,我这才又是‘人’了。我重新有了人的尊严,所谓

人间的平等,大概只有向宗教世界里才找得到吧?”他没有再去教堂,但宗教的柔和宽

敬在他的创作里如泉源般一一涌现。
    退役后,拿了七千元。
    做什么好叱?真正想做的是念书,但钱不够,他跑到三张犁养鸡,透过“鸡生蛋,

蛋生鸡”的原理,他希望为自己筹得“三万元教育基金”放在银行里,每月拿三百元利

息省吃俭用,也就可以念书了。
    他忘了一件事,养鸡可以嫌钱却也可以赔钱,他不幸属于后者。
    为了投考艺专,仅读了二年半书而没有报考资格的他,只好制造假证件。他用肥皂

自己刻印,他这件罕见的罪行也被识破,主事人一眼看穿,是上天见怜吧,那人拿起笔

来批了几个字:“姑念该生,有志向学,准予报名。”他欣喜欲狂,捧着批示,心里想

    “我不是违法的了,我现在是合法的了!”
    大专联考后不久,他到摊子上吃了碗阳春面,然后,就真正的一文不名了。他去找

赵老理由。
    “赵老师,我没钱了……”
    “没钱?哈哈,”赵老师朗声大笑,“没钱,那算啥?”
    天气热,他把席子铺在地上,两人一起身着聊天:
    “孙超,我说没钱,我来问你,你卖过血没有?”
    “卖血?没有。”
    “哈哈,连血也没卖过,那还不叫真没钱呢!”
    赵老师为他找了工读的机会,但他真正受益而不能忘的还是那不在乎的大乎:
    “哈哈,没钱?没钱算个啥!”
    果真,那个当年离开面摊后就一文不剩的退役兵便这样活过来了。二十多年后,坐

在淡水三芝乡的小山头上占地百坪(地坪相当于四平方公尺或三十六平方尺)的房子里

和你说这番话,等于同时让你看“预言”以及“预言的印证”。在部队的那段日子,他

学了两项绝活,其一是射击,其二是针炙,两者都是准确精密的艺术。这两项本事也让

他获益不少,作为“神射手”,他的刻板的军旅生活稍获一些弹性特权,让他有一点点

余裕来作“自己”。第二项本领让他因而认识了后来的妻子。
    孙超似乎是一个对准确精密着迷的人,在这世上的百行百业里,如果有什么是比陶

艺家更适合他当的,那就是“圣贤”这一行了。两者都是讲究唯精唯一的事业。迷上结

晶釉以后,他守在窑门口,竟像圣贤守住一颗心似的慎重,虽然窑外有仪器表,窑摧有

探测,锥,两者都可以知道温度,但都不是最精准的办法,最精准的办法还是靠目测。

有一次,看得忘形,竟致瓦斯中毒,全身高烧到四十一度,上荣总医院躺了两个礼拜。

等身体好了,他依然时时刻刻去看窑,只是改良通风设备,并且加买了防毒面具和眼睛

的防护镜。
    有一次和朋友聊天,无意间打听另一位朋友的近况。
    “他呀,他不成的,上帝不帮他的忙。”朋友是四川人,口才极好。
    “为什么?”孙超一向实心眼,不知一个人为什么遭天遗弃。
    “因为他变来变去嘛——结果上帝也搞不清楚他要干啥子!”
    朋友说的只是一句笑话。他听了,却如受棒喝,一个人如不能本分务实,今天东明

天西,连上帝也弄糊涂了,要帮也无从帮起!
    他于是更专心的守住他的窑,以及心爱结晶釉。
    第一次碰陶,是因为工作的需要(在艺专读书选的是雕塑,而陶艺只是美工科的专

利),地时他在故宫博物院的科技室,和宋龙飞先生一起兴致勃勃的去做黑陶、彩陶…

买了许多书,累积了许多资料,对于陶瓷这种“窑门没打开之前,完全不敢肯定”的刁

钻性格,他深深折服了。面对艺术加科学的双重难题,他变得斗志昂扬起来。生平喜欢

困难的东西,像二十岁的时候,读那本胡适的《古代哲学史》,便是一场硬战。自己没

有基础,没有时间,更没有老师,唯一的信念是反正中国字是认识的,人家写都写出来

了,我难道看也看不懂吗,于是把书塞在口袋里,演习或训练途上停车的时候就拿出来

看,看不懂就查字典,一本书看了半年,总算生吞活剥咽下去了,懂不懂不敢说,但至

少以后看类似的书就不再觉得困难了。
    醉心于寻根究底,醉心于百分之百的投入,日子原来也就这样过下去了,不料有一

天忽然后山山崩,整个科技室都埋在土里,他拨开水泥砸碎后的屋顶钢筋爬出来,再次

捡回了一条命。所有精心收藏的书,所有曾经爱恋的资料全埋掉了,三个助手也死,还

记得一位助手在里面急急哀哀叫着:“孙先生啊!孙先生啊!快啊!”
    生命原来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啊!经此一劫,他决心要作最无情的割舍,把

其他都抛开,只专心致意弄一种结晶釉吧!
    日本人有时把陶瓷艺术叫成“炎艺术”,让人看了不免一惊。世上的艺术,有些真

的是要经千度的火来煅,万分的情来炼,才能成形成吕的啊!陶瓷艺术就是这一种。陶

是奇怪的东西,既可以是小儿无心的玩捏,也可以是一生探之不尽、究之不大学问。看

来人也是大化或工或拙的塑吧?否则为什么人也是如此单纯又如此复杂的个体?为什么

人也是探针指测不明,形制规范不尽,釉彩淋漓不定的一种艺术?人本身也是一种成于

水、成于火、且复受煎熬于火的成品吧?
    艺术理论上有人颇以为作品因个人的境遇而有悲喜,其实这话只说对了一半。莫里

哀一生穷愁潦倒,最后死在舞台上,却是喜剧圣手。莫扎特贫病交加,英年早逝,其乐

章却华美流畅,如天际朝霞,花溪春水,浑不知人间有忧愁。有的人是奇怪的战士,受

创愈重,流血愈多,他愈刻意掩藏怆痛,只让你看、也只许你看他的微笑。孙超似乎也

是这种人,看到他的结晶釉,清澈美丽,透明处是雪,艳异时似紫水晶原矿,令人想起

云母,想起冰河,想起菲薄匀整的细胞切片图。我虽因性情所趋,一向比较偏好质木素

朴之美,也不得不承认孙超所经营的精致无暇的艺术,这种精纯唯美,几乎可以解释为

一种赌气。命运,你要给我砂砾吗?好,我就报之以珍珠。命运陷我于窑火吗?我就偏

偏生出火中莲花。一只陶皿,是大悲痛大磨难大创痕之余的定慧。那些一度经火的器皿

此刻已凉如古玉,婉似霜花。经过火——但不要让你看到烟熏火燎之气,经过火——但

只容别人看到沉静收剑的光华。
    我说到哪里了?是孙超的半生?还是他的火中取莲的结晶釉?我自己也弄不分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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