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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gl (老顽童),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李有才板话(2)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Nov  6 15:47:10 1998), 转信


二 有才窑里的晚会

李有才住的一孔土窑,说也好笑,三面看来有三变:门朝南开,靠西墙正中有
个炕,炕的两头还都留著五尺长短的地面。前边靠门这一头,盘了个小灶,还
摆著些水缸、菜□、锅、匙、碗、碟;靠後墙摆著些筐子、箩头,里面装的是
村里人送给他的核桃、柿子(因为他是看庄稼的,大家才给他送这些);正炕
後墙上,就炕那麽高,打了个半截套窑,可以铺半条席子:因此你要一进门看
正面,好像个小山果店;扭转头看西边,好像石菩萨的神龛;回头来看窗下,
又好像小村子里的小饭铺。

到了冷冻天气,有才好像一炉火——只要他一回来,爱取笑的人们就围到他这
土窑里来闲谈,谈起话来也没有什麽题目,扯到那里算那里。这年正月二十五
日,有才吃罢晚饭,邻家的青年後生小福领著他的表兄就开开门走进来。有才
见有人来了,就点起墙上挂的麻油灯。小福先向他表兄介绍道:『这就似我们
这里的有才叔!』有才在套窑里坐著,先让他们坐到炕上,就像小福道:『这
是那里的客?』小福道:『是我表兄!柿子洼的!』他表兄虽然年轻,却很精
干,就谦虚道:『不算客,不算客!我是十六晚上在这里看戏,见你老叔唱焦
光普唱的那样好,想来领领教!』有才笑了一笑又问道:『你村的戏今年怎麽
不唱了?』小福的表兄道:『早了赁不下箱明天才能唱!』有才见他说起唱戏
,劲上来了,就不客气的讲起来。他讲:『这焦光普,虽说是个丑,可是个大
脚色,唱就得唱出劲来!』说著就举起他的旱烟袋算码鞭子,下边虽然坐著,
上边就抡打起来,一边抡著一边道:『一抽场:当当当当当令x令当令x令□
□当令x各拉打打当!』他煞住第一段家伙,正预备接著打,门『拍』一声开
了,走进来个小顺,拿著两个软米糕道:『慢著老叔!防备著把锣打破了!』
说著走到炕边把胳膊往套窑里一展道:『老叔!我爹请你尝尝我们的糕!』(
阴历正月二十五,此地有个节叫『添仓』,吃黍米糕)有才一边接著一边谦让
道:『你们自己吃吧!今天煮的都不多!』说著接过去,随便让了让大家,就
吃起来。小顺坐到炕上道:『不多吧总不能像启昌老婆,过个添仓,派给人家
小旦两个糕!』小福道:『雇不起长工不雇吧雇得起管不起吃?』有才道:『
启昌也还罢了老婆不是东西!』小福的表兄问道:『那个小旦?就是唱国舅爷
那个?』小福道:『对!老得贵的孩子给启昌住长工。』小顺道:『那麽可比
他爹那人强一百二十分!』有才道:『那还用说?』小福的表兄悄悄问小福道
:『老得贵怎麽?』他虽说得很低,却被小顺听见了,小顺道:『那是有歌的
!』接著就念道:

  张得贵,真好汉,
  跟著恒元舌头转?
  恒元说个『长』,
  得贵说『不短』;
  恒元说个『方』,
  得贵书『不圆』;
  恒元说『沙锅能捣蒜』,
  得贵就说『打不烂』;
  恒元说『公鸡能下蛋』,
  得贵就说『亲眼见』。
  要干啥,就能干,
  只要恒元嘴动弹!

他把这段快板念完,小福听惯了,不很笑。他表兄却嘻嘻哈哈笑个不了。

小顺道:『你笑什麽?得贵的好事多著哩!那是我们村里有名的吃烙饼干部。
』小福的表兄道:『还是干部啦?』小顺道:『农会主席!官也不小。』小福
的表兄道:『怎麽说是吃烙饼干部?』小顺说:『这村跟别处不同:谁有个事
道公所说说,先得十几斤面五斤猪肉,在场的每人一斤面烙饼,一大碗菜吃了
才说理。得贵领一份烙饼,总得把每一张烙饼都挑过。』小福的表兄道:『我
们村里早二三年前说事就不兴吃喝了。』小顺道:『人家那一村也不行了,就
这村怪!这都是老恒元的古规。老恒元今天得个病死了,明天管保就吃不成了
。』

正说著,又来了几个人:老秦(小福的爹)、小元、小明、小保。一进门,小
元喊道:『大事情!大事情!』有才忙到:『什麽?什麽?』小明答道:『老
哥!喜富的村长撤差了!』小顺从炕上往地下一跳道:『真的?在唱三天戏!
』小福道:『我也算数!』有才道:『还有今天?我当他这饭碗是铁箍箍住了
!谁说的?』小元道:『真的!章工作员来了,带著公事!小福的表兄问小福
道:『你村人跟喜富的仇气就这麽大?』小顺道:『那也是有歌的:

  一只虎,阎喜富,
  吃吃喝喝有来路:
  当过兵,卖过土,
  又偷牲口又放赌,
  当牙行,卖寡妇,
  什麽事情都敢做。
  惹下他,防不住,
  人人见了满招呼!

你看仇恨大不大?』小福的表兄听罢才笑了一声,小明又拦住告诉他道:『柿
子洼客你是不知道!他念的那还是说从前,抗战以後这东西趁著兵荒马乱抢了
个村长,就更了不得了,有恒元那老不死给他撑腰,就没有他干不出来的事,
屁大点事弄到公所,也是桌面上吃饭,袖筒里过钱,钱淹不住心,说捆就捆,
说打就打,说教谁倾家败产谁就没法治。逼得人家破了产,老恒元管「贱钱二
百」买房买地。老槐树底这些人,进了村公所,谁也不敢走到桌边。三天两头
出款,谁敢问问人家派的事什麽钱;人家姓阎的一年四季也不见走一回差,有
差事都派到老槐树底,谁不是慌著地给人家支?□□你是不知道,坏透了坏透
了!』有才低声问道:『为什麽事撤了的?』小保道:『这可还不知道,大概
是县里调查出来的吧?』有才道:『光撤了拆放在村里还是大害,什麽时候毁
了他才能算乾净,可不知道县里还办他不办?』小保道:『只要把他弄下台,
攻他的人可多啦!』

远远有人喊道:『明天道庙里选村长啦,十八岁以上的人都得去□□』一连声
叫喊,声音越来越近,小福听出来了,便向大家道:『是得贵!还听不懂他那
贱嗓?』进来了,就是得贵。他一进来,除了有才是主人,随便打了个招呼,
其馀的人都没有说话,小福小顺彼此挤了挤眼。得贵道:『这里倒热闹!省得
我跑!明天选村长了,凡年满十八岁者都去!』又把嗓子放的低低的:『老村
长得意思叫选广聚!谁不在这里,你们碰上告诉给他们一声!』说著抽身就走
了,他才一出门,小顺抢著道:『吃烙饼去吧!』小元道:『吃屁吧!章工作
员还在这里住著啦,饼恐怕烙不成!』老秦埋怨道:『人家听见了!』小元道
:『怕什麽?就是故意叫他听了。』小保道:『他也学会打官腔了:「凡年满
十八岁者」□□』小顺道:『还有「老村长得意思」。』小福道:『假大头这
回要变真大头啦呀!』小福的表兄问小福道:『谁是假大头?』小顺抢著道:
『这也有歌:

  刘广聚,假大头:
  一心要当人物头,
  报粗腿,借势头,
  拜认恒元乾老头。
  大小事,抢出头,
  说起话来歪著头。
  从西头,到东头,
  放不下广聚这颗头。

一念歌你就清楚了。』小福的表兄觉著很奇怪,也没有顾上笑,又问道:『怎
麽你村有这麽多的歌?』小顺道:『提起西头的人来,没有一个没歌的,连那
一个女人脸上有麻子都有歌。不只是人,每出一件新事,隔不了一天就有歌出
来了。』又指著有才道:『有我们这位老叔,你想听歌很容易!要多少有多少
!』

小元道:『我看咱们也不用管他「老村长的意思」不意思,明天偏给他放个冷
炮,拦上一夥人选别人,偏不选广聚!』老秦道:『不妥不妥,指望咱老槐树
底人谁得罪的起老恒元?他说选广聚就选广聚,瞎惹那些气有什麽好处?』小
元道:『你这老汉真见不得事!只怕柿叶掉下来碰破你的头,你不敢得罪人家
,也还不是照样替人家支差出款?』老秦这人有点古怪,只要年轻人一发脾气
,他就不说话了。小保向小元道:『你说得对,这一回真是该扭扭劲!要是在
选上个广聚还不是仍出不了恒元老家伙的手吗?依我说咱们老槐树底的人这回
就出出头,就是办不好也比搓在他们脚板底强得多!』小保这麽一说,大家都
同意,只是决定不了该选谁好。依小元说,小保就可以办;老陈觉得要是选小
明,票数会更多一些;小明却说在大场面上说个话还是小元有两下子。李有才
道:『我说个公道话吧:要是选小明老弟,管保票数最多,可是他老弟恐怕不
能办:他这人太好,太直,跟人家老恒元那夥人斗个什麽事恐怕没有人家的心
眼多。小保领过几年羊(就是当羊经理),在外边走的地方也不少,又能写能
算,办倒没有什麽办不了,只是他一家五六口子全靠他一个人吃饭,真也有点
顾不上。依我说,小元可以办,小保可以帮他记一记账,写个什麽公事□□』
这个意见大家赞成了。小保向大家道:『要那样咱们出去给他活动活动!』小
顺道:『对!宣传宣传!』说著就都往外走。老秦著了急,叫住小福道:『小
福!你跟人家逞什麽能?给我回去!』小顺拉著小福道:『走吧走吧!』又回
头向老秦道:『不怕!丢了你小福我包赔!』说了就把小福拉上走了。老秦赶
紧追出来连生喊叫,也没有叫住,只好领上外甥(小福的表兄)回去睡觉。

窑里丢下有才一个人,也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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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顽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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